【引言】
　　 我这样指认湖南青年女作家王芳的散文身世：她全部的写作才华和精神资源，都来自于她故乡的洞庭湖水系：沅江的灵秀婉约、资江的险峻旷荡、湘江的宏阔幻美、洞庭湖的浩瀚沉雄，带给她的文字以一种纯净蕴藉的质地、灵慧曼妙的情调、飘逸生动的气韵和开阔宏大的格局。而两千年前屈子潇湘之畔的行吟，更浇铸了她率真不伪的个性、纯洁正义的心地、忧悒悲悯的情怀和执着理想的人格。她是洞庭湖水系孕育出的青年文学才女。她真切、纯朴、丰腴而充满痛感的生命意识，和着她迄今出版的逾百万散文文字，流淌成一条迭波漫涌的河流，汪洋着一片茫茫水意。
　　 我关注王芳的文字已整八年。八年来，在博客上与她交流不少，并且几年前她来杭州旅游时与她见过一面。应该说，我对她人生的变迁、生命的成长和文学的精进，有着一个大致清晰的了解。正如她的工作单位经历了一个由农村中学，到南县一中，再到益阳一中这样一个“三级跳”，她的散文创作也大体上经历了这样三个阶段：作家解读、生活散文、思想随笔。前者是王芳对中学语文作家作品所作的文化解读，结集为《聆听遥远的呼吸》；中间的生活散文，也可称为性灵散文，是王芳对日常生活所作的心灵镜像和生命的沉思录，结集为《彼岸风吹》；后者是王芳披览文化经典、反思文化万象的思想随笔，结集为《故纸?素心》。
　　 诚然，我对王芳散文创作阶段的这种划分和命名并不十分科学。事实上，王芳散文创作的第一阶段和第三阶段有着很大的共性，都属于历史文化散文。并且，在这样三个创作阶段中，她的生活散文的写作，与历史文化散文的写作，也一定是穿插进行的，绝对不可能如此泾渭分明。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我的划分方法，理由如次：其一，这样三个阶段的划分，与王芳先后推出的三部散文作品集的顺序吻合；其二，王芳的散文创作，在特定时期里，其书写的内容题材确实相对集中，呈现的阶段性确实比较明显；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王芳第三阶段的历史文化散文创作，较之于第一阶段，取材上更宏阔，艺术上更圆熟，见识上更独特，思想上更深刻，反思更强烈，批判更犀利。这样划分，更便于我们清晰地把握王芳散文创作艺术和思想的嬗变。
　　 王芳的散文，忠实地记录了她的烟火生活和灵魂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王芳是一个集教师、家庭主妇（妻子和母亲）和作家三重身份于一体的女子。教学和家庭，组成了她烟火生活的主要内容。而阅读和写作，则成为了她灵魂生活的重要两翼。王芳很好地处理了烟火生活和灵魂生活二者的关系，她的教师角色和家庭主妇角色都扮演得很成功，与此同时，她在阅读与写作上，也取得了骄人的成就。她没有因为生活而影响创作，也没有因为创作而影响生活。她既不像现实生活中大量有肉体没灵魂的物质女子那般浊俗不堪，也不像文坛中不少装疯卖傻的文学女子那般五迷三道。她生活得很正常。这是我所赞许的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艺术，也是一切文学艺术信徒特别是女性文学艺术信徒获得尘世幸福的秘诀所在。
　　 洞庭湖水系氤氲的水汽，赋予王芳的生命与文字以一种水的特性。这个古怪精灵的女子，水流般自由穿行在烟火生活和灵魂生活之间，穿行在物质时空和精神时空之间，穿行在稻粒和文字之间，穿行在生存与思想之间。她自如地在家庭生活、教师生活、阅读生活和写作生活中，扮演着命运分配给她和她主动友情出演的人生角色，以其若水之柔的心性、若水之善的情怀、若水之洁的志趣，若水之泛的目光、若水之韧的意志、若水之勇的思想、若水之清的文字、若水之灵的笔调，让自己的生命之泉，冲破岩石的桎梏，流成小溪，流成飞瀑，流成江河。
　　 一、生命的在场：灵魂的疼痛与幸福
　　 王芳的生活散文，体现了一种生命的在场，充满着一种灵魂的痛感与幸福感。它将饱蘸深情的笔触，指向日常生活，指向经典文本，指向悲悯大地，指向历史场域，指向个体命运，指向民族历程，指向情感细节，指向心灵深处，介入现实，观照当下，剖析历史，反思文化，省察内心，体验人生。她的散文，视域宏阔、取材广泛、内容丰赡，情感坦诚、真挚、深沉、温馨，具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和魅力，其中既有对亲情的痛切铺陈，又有对故土的悲伤悼缅；既有对爱情的温馨描述，又有对友情的泣血书写；既有对世事百态的深刻体认，又有对无常命运的无奈喟叹；既有对尘世幸福的真诚感恩，又有对民族未来的如焚忧思。面对生活和心灵，王芳表现出了一种令人动容的本真和敞亮、敏感及担当。其情感的激流与内心的火焰相扑腾，将一种冰火相煎的生命哲学，裸呈在读者面前。
　　 王芳的这类散文，主要辑录于《彼岸风吹》一书。《彼岸风吹》共分五辑：第一辑，天使的翅膀；第二辑，亲吻大地；第三辑，那些花儿那些人；第四辑，青春的叶子；第五辑，青草池塘独听蛙。在百余篇如幽泉出林的性灵散文中，王芳以其对生活和情感的细致而深刻的体悟，以其细腻而温婉的笔触，将生命个体所经历所感知到的命运与生活，放置于时代的大背景中去显影，绘就了一幅痛苦与幸福交织的心灵长卷。她的这些散文，如按所侧重的内容来划分，可大致归为“情”“事”“思”“景”四大类——
　　 “情”——追念亡母：如《比水静，比草低》《晌午前的葬礼》《妈妈花》《天使的翅膀》《草栓上，扑棱棱的爱》《母亲的诗和村庄》《妈妈的味道》《远山含笑》《非物质时代的精神行货》《写在沙上的字》《端午听雨》《灯火》《溯藤而下》《痕迹》等；悲悯老父：如《从黄昏开始行走》《日月忽其不淹兮》《纠结的似水流年》《2012年2月27日日记》《第一次》《生活不是美丽的诗行》等；怀想故土：如《谷仓》《回乡偶记》《一个村子说老就老了》《遥望故乡明月》《那些消失的河流》《不是牧歌》等；沉醉爱情：如《牵着手走向田野》《长日的秋光》《呵手为伊书》《岁月无扰乎？》《爱你苍老的容颜》《那一天，当我真的老了》《第一朵雪花飘起时》等；宣泄母爱：如《一袋子的吻》《笑脸曲奇》《致亲爱的宝贝》《给儿子的一封信》等；感恩友情：如《生活的艺术》《凤罗》《寂静的春天》《一本杂志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最忆是江南（四章）》等；悼念闺蜜：如《秋居一日》《榴园记情》《香樟，香樟》《与世隔绝的生活（二）》《秋风薄凉》《从黄昏开始行走》《雁子飞走了》《美丽优雅奋翅飞》等。
　　 “事”——底层叙事：如《草帽的老去》《小阳春》《那些花儿，那些人》《云卷云舒间的想念》《芦苇》《听，炊烟在唱歌》《最后一个房东》《泥水匠与木匠》《卡西莫多的微笑》《异乡人》《破云而来》等；历史反思：如《从七零到零七》《六九一：深山里的总统府》《冬阳下的大丽菊》《当脚心与岳麓相遇》等；职业生涯：如《青春的叶子》《好好爱》《生如夏花》《香水百合》《也给她一个温暖的眼神》《泪眼之外》《让生命留有葡萄的香味》《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但愿人长久》《做一棵风中的树》《给QL的一封信》《静女其姝》《“我的太阳”》《心事拿云，漫舟飞付》《注目朝阳》《酒意撩人》《平静的快乐》等；青春回忆：如《光影交织里的青涩年华》《黄昏忧伤的阳光》《碳素墨水时代》《偷一段时光》《绿》等；童年往事：如《隐身衣》《耳环》《盲铃声声》等；文学生活：如《开到荼靡花事了（五章）》《“岳父”水运宪和毛院八亲》《想把我唱给你听》等。
　　 “思”——日常思绪：如《新蝉?写作?读书》《因为想念，所以归来》《走丢》《那些年的单车时光》《关于爱情》《优雅地老》《秦淮水榭花开早》《2013年12月02日日记》《“乡下人”怀念老子》《胡乱说》《上环》《记忆》《从紫罗兰到玫瑰》《一捧雪》《桂花落了》《26°，温暖与清凉》《幽居笔记》《也谈“利令智昏”》《2012年4月13日日记》《青春牛轧糖》《不辞冰雪为卿热》《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薄袖绛唇》《爱与虚无》等；生命沉思：如《鬼月》《不宁静的夏天》《临秋随笔》《夜读<</span>秋声赋>》《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写给我的中年》《当那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走了》《凝望落叶》《稻草人》《2014年5月15日日记》等。
　　 “景”——季节光影：如《三月三日夜逢春雨感怀》《迎春花，迎春花》《青草池塘独听蛙》《夏趣》《雪，径自飘去》《一首首深沉的歌》《十三年，成就，或是摧毁》《所谓的“物是人非”》《草木》《秋天的约会》《与世隔绝的生活（二章）》《且听雨步》等；神州履痕：如《阳朔，青石板上的梦》《湘江，灯火阑珊处》《柳叶湖之冬》《京都之书》等。
　　 王芳的生命之痛，主要表现为丧母之痛、悯父之痛、怀乡之痛、哀悼闺蜜之痛、悲悯底层苦难之痛、叹惋社会沦丧之痛和审视极权制度之痛。王芳生命的幸福，主要表现为爱情的幸福、初为人母的幸福、职业的幸福，以及阅读和写作带来的灵魂的幸福。她的散文，既是对中国当代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折射，又是对人生和人性的深入思考；既是一部个人情感史、一部家族命运史，又是一部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一部中国当代社会生活的变迁史。这些情感炽热的散文，寄予了作者深沉的生命关怀和文化关怀。
　　 人间的幸福都是相似的，而不幸却千差万别。与《彼岸风吹》满纸溢于言表的家庭幸福感、职业幸福感和灵魂幸福感相比较，王芳散文中那浩瀚而深切的失母之痛、失友之痛、失乡之痛，以及底层苦难和社会沦丧带给她的失魂之痛，更具有撞击灵魂、催人泪下的的艺术力量。王芳散文所抒发的生命痛感，最令人心弦震颤的，一是对亡母的追忆和哀恸，二是对老父亦怨、亦恨、亦嘲、亦厌、亦怜、亦恕、亦敬、亦爱的复杂情感，三是对命运多舛、芳年早逝的闺蜜和知音、益阳一中教师陈雁的刻写和哀挽。
　　 王芳少年丧母，父亲很快另娶，这是她生命的底色，也是她生命痛感的源头。在王芳迄今所创作的百余篇生活散文中，追忆母亲的篇章就达十四篇。在王芳的心里，母爱长着一对“天使的翅膀”，它永远飞翔在她生命的天空中，飞翔在她疼痛的梦里，引领她的人生之路，呵护她的生命之花，抚慰她的人生忧伤：“母亲说，孩子，若有一天我离开了你，看看这雪吧，每一朵雪花，都会从生你养你的地方出发，带着我的气息，带你找到回家的路”（《比水静，比草低》）；“然而，在蒲扇摇动的瞬间，我看到了！尽管母亲已经英容尽逝，而父亲正在遥远的故乡，但是，想起的这些，使我回归，使我再一次明白幸福！幸福实在不仅仅是接受别人的爱，而是自己内心里充盈着浓浓的爱意啊！”（《天使的翅膀》）；“大概，这就是妈妈的味道？让人即便再老，也能回到往昔的时光里去，做一回撒娇的孩子，让妈妈疼着爱着，不要担待那么多，不要掩饰那么多，褪尽岁月沧桑，依然还是床前的娇容！”（《妈妈的味道》）。
　　 在王芳悼念母亲的文字中，最撼人心魄的是《晌午前的葬礼》。文章写道：“母亲逝去的七七的晚上，我睡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黑暗如水，漫过窗、门，将整个宿舍吞没。我听见了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做法事的声音，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随着那沉寂得叫人发慌的声音走去。于是，我回到了家中。……巨大的悲痛再一次袭击我的心房，我无法挣脱。”作者漫漶的哀思在一场噩梦中展开：幻觉与真实，遗容与泪滴、希望与绝望、怨恨与迷茫，麻木与清醒，真情与陋俗、平静与爆发、虚无与悲痛……汇集成一股悲哀的情感的洪汛，在纸的河床上纵横决荡。文章临近结尾的一段文字，更是石破天惊，把悲痛、悲哀与悲剧推向了一个让人心灵颤抖、无以复加的情感最高峰：“然而，母亲下葬的那个晌午，电光闪闪，雷雨大作。从那以后，我连在梦中，也很难与她相见了。——据说新死的灵魂，需要安息三两天，方可将魂魄聚拢，电闪雷鸣，就将她打得魂飞魄散了。”
　　 王芳的悼母散文，情感真挚，令人动容。然而，古今中外，这类感人的作品数见不鲜，王芳并没有超越它们。在我看来，王芳悼母散文的独异之处，在于她大胆、真实、立体、鲜活地表现了对父亲亦怨、亦恨、亦嘲、亦厌、亦怜、亦恕、亦敬、亦爱，最终血浓于水，父女冰释前嫌的复杂情感，这在我孤陋的阅读体验中，尚属首次，也是我认为的王芳散文在人性书写上的独特贡献所在。
　　 由于母亲的早逝，王芳对父亲产生了怨怼：“我鄙视一切不能给予女人幸福的男人，我觉得他们虚伪、做作而无能”（《晌午前的葬礼》）。而父亲在母亲去世不久马上再娶，更是令她愤恨和为母亲感到不平。在此后的生活中，父亲对继母毫不掩饰的偏爱，则进一步加深了她与父亲之间的裂痕。在相当长的一段年月里，父女二人心灵的距离一直很遥远。然而，岁月的大浪终将淘尽一切误会和怨恨，而在心底留下情感的赤金。随着自己亦为人母，特别是随着父亲迈入老境、遭遇一场差点致命的大病后，王芳深深湮埋在心底的对父亲的爱被再度唤醒，她终于原谅了父亲的过错，并且她把自己的爱，也给予了甘愿陪伴老父度过晚景的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