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好友林海从家里出来，向镇子西头走去时，清冷的街上已经有人家亮起灯来。细镰样的月牙斜斜地挂在如海的穹宇中，别致得象首小诗。走到大湾边一处院落，林海说：“到了。”抬头看时，隐约看清那门檐上的牌匾用隶书写的“王家中药店”五个大字。林海走过去砸门，没有动静，又砸，比先前重些。
　　 终于，院内传出问话声。林海答：“是我，快开门。”脚步声过来，钥匙“唏哩哗啦”地寻找锁孔。林海抱怨说：“这么早就关门。”门开处，闪出药店老板尖溜溜的脑袋。老板有四十多岁，白净面皮，说话永远像躺在他橱柜里的药草一般沉稳。
　　 打开灯，仔细地询问我的病情，在纸单上疾写。还停下笔来补问了一些细节，热不热？有痰没？又凝眉思索，略加修改完成。眼睛盯着药方，身子却站到药橱前，娴熟地拉开那些贴满中药标签的抽屉，浓重的药香弥散开来。我使劲地闻闻说：“好像有黄莲。”老板停了小秤，认真望我一眼说：“对，是有这味药，黄莲去火。”老板一边翻找胖大海，一边像遇到知音一般说：“这老弟还懂点中药？现在，像你们这个年龄的人谁还知道这些，都老古董啦。”林海就抢着说：“人家是干部，文化人，这些还不知道。”我说：“还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可靠。”老板就望望我，脸上浮出淡淡笑意。
　　 称好的药被分摊在三张暗灰的草纸上，双手紧凑地一收，一叠一扣，顺手扯来纸绳扭一个十字形的结，眼花缭乱之际，鼓鼓的草药包已飞在我手上。老板嘱咐：“每天煎一包，分三次喝下，保准药到病除。”付钱出门，街上就黑成了一锅墨汁。等一会，林海还不出来，我就急通通地叫：“林海，还不快走，跟个娘们似的，烦人不？”林海从门口闪出来，跟王中医还在客套。走出不远，他得意地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我说：“我知道你对中药有研究，把刚才的药方要了。”我接在手中，借着街边昏暗的灯光看时，无非是些菊花、甘草、川贝、黄莲、胖大海之类的东西。
　　 把熬好的药汤倒在一个茶杯里，一点一点细细地品着往下咽，味道怪怪的。一会，舌神经就被麻弊了，五味杂陈！象极了我们的生活。好不容易把最后一口药汤咽下，无心再坐。摸黑往回走，磕磕绊绊，有凶烈的风直扑扑的过来，不是刺骨的冷，潮润润的。
　　 我抬头看天，刚才还是晴空，这么一会，竟阴沉得不成样子。于是加快脚步，回到宿舍，此时，窗外是飞砂走石，宿舍后，梧桐树的枯枝断将下来，砸在屋顶，在瓦棱间“倏倏”地下滑，要下雪了。
　　 果真就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厚雪。第二日中午时，风渐渐的平息，偶尔有零零散散的雪沫子在空中散乱地飞舞，那是屋顶或树枝上的残雪。天空一碧透底的蓝，空气清洌到带有稍甜的味道，细心去扑捉时，又似乎不曾改变，美妙得不可言说。
　　 中午，林海神秘兮兮地来下通知，道是晚上要在贵宾饭庄请客。心里暗自纳闷，他这只“铁公鸡”今天怎么能下出这么漂亮一个蛋？再三追问，才逼出原因，今天是尚军的生日。
　　 傍晚，我踩着积雪向南街走去，银白的世界原始而静谧。远远就看见饭庄老板娘出来倒一盆脏水，有清白的雪景作背衬，火样的小棉袄闪在灯光处，又平添几分妖娆。老板娘抬头看见我，满脸堆笑地招呼说：“快来吧，都早等你了。”我接上说：“这帮人，就是裁缝掉剪子—光剩下尺（吃）了。”老板娘就“嘎”地笑出声来，用身子倚了门，把我让进去。
　　 正在犹豫间，林海从楼下来，看到我说：“大干部，快点吧，就等你了，在9号间。”进到楼上房间一看，满满地坐一桌。外号“大炮”的司机连他儿子都领来了，我将脱掉棉大衣挂在衣架上。大炮虎头虎脑的儿子就忙着叫我叔，我赶快答应着。
　　 大炮又站起，用他的大手板紧紧地钳住我，往最里面的空位子上推。脱身不得，急中生智，顺势将尚军按在冲门口的位子上坐下。又闹哄哄的乱了一通，直到服务员来倒水满酒时才坐安稳了。
　　 尚军是主角，只见他拘谨地端着杯站起来，大家都叫他来点祝酒词，他挠挠腮说：“我嘴笨，说不好，今天弟兄们可要吃好喝好吧。”其他人忙附和道，挺会说，快干掉这个，尚军一仰而尽。副陪位子上的林海也一饮而尽，歪着喝得空空的酒杯给大家看。见有的喝半杯，有的喝一口，有的舔舔，林海半是命令半是警告地敲打说：“第一个可不能耍滑啊！来，都干了。”刘瑞留着一小口，林海像眼尖的警犬发现猎物一般，单独朝他一亮杯子。刘瑞故作无奈地“吱溜”喝个杯底朝天，狠声狠气地说：“这样就满意了吧。”忙去抄筷子，胳膊却将筷子搡到地上，就歪着腰在地上划拉。
　　 感到脸颊发烫，肚腹间像生起一盆火时，每人已经装下差不多两杯景阳春。接下来，我提议：“要是这样喝，体现不出能者多劳。”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瞄尚军，“先敬今天的寿星一杯。”尚军早心领神会，端杯迎过来，我忙取出红包递过去说：“今天也没有给你准备点礼物，就你祝你生日快乐，万寿无疆。”大炮插话说：“应该是祝你活一万年吧。”林海就坏笑着冲大炮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才是乌龟呢！骂人的快跟上。”大炮自知说漏嘴被林海使坏，可又没有理由推辞，朝着林海出五官移位的洋相。
　　 这时，刘瑞端起酒杯，朝我这边望，林海忙抢过我杯子倒酒。我感到有点晕，摆手示意他少来点。他强硬地倒满说：“你装什么。今天还在这小镇上，明天说不定就进了城，哪还认得这帮人？”我无话，忙跟刘瑞干杯。噢！一杯白水。这林海！阴着阳着都有一套，朝他笑笑，此时，林海正心不在焉地啃一根黄瓜，朝我翻翻眼皮。
　　 一时有些松懈，刘瑞摸着炭红的脸若有所思。尚军正附在大炮耳边打喳喳，酒精开了他的话匣子。阎丰筷子都拿倒了一根还浑然不觉。
　　 炉包上来时，我说：“怎么吃炉包？长寿面，长寿面。”大炮说：“这炉包可是咱这小镇的特产，皮薄馅大，面软喷香，嘎渣焦黄，油剌剌的，那可是有名头的，别地场做不出这味道。”我一听来了劲，忙拿筷子要夹一个，阎丰说：“吃这炉包还有个法，先在上面叉个窟窿，待热气出来再吃，就不会烫了舌头。”照此做，果然是真。
　　 我夹了一个给大炮的儿子。孩子摇摇头说：“吃饱了。”我说：“胖耳大腮的，真喜欢人。”大炮接着说：“这么喜欢我儿，就给你做个干儿算了。”不等我回话，林海抢接上叫嚷道：“这个事好，我都希罕他儿子多年了，就是不给我，某一个炉包收个干儿，真是好命，赶快来个酒，赶快来个酒。”就拿了大炮的杯子塞到孩子手中，拉着来敬酒。我忙摆手说：“都到这时候了，别太强求，真不行了。”尚军酒后开了话痨，说：“男人不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阎丰接着拿腔捏调地说：“俺不是大嫚，不顶让吗。”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这时，服务员推门进来，对大炮说是他媳妇来接孩子走。林海说：“叫她上来吧，又不是大嫚，还害羞？”小孩拘束了半晚上，撒欢叫着要去找他娘，就跟服务员跑下楼去。
　　 小孩一走，都像换了个人似的，放肆起来。
　　 刘瑞提高了声音说：“讲个笑话啊！乌龟和蛇去看电影，就一张电影票。老鹰在把门，乌龟对蛇说，快缠到我的脖子上，混进去。刚过了门口，老鹰叫道，住下。乌龟和蛇想，坏了，露馅了。谁知老鹰却说：“看个鳖样，还打领带。”话刚讲完，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阎丰的脖子上，只有他打根领带。大家笑起来，阎丰也尴尬地随着笑，忙着要去扯下领带来。
　　 笑够了，阎丰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有个笑话啊。一计生站长开会说，根据检查情况，你们村整天汇报说村里妇女戴了多少多少的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们戴哪去啦？我看全戴你们的嘴上去啦。话说到这里，大家又向刘瑞的脸上望过去，想起他前几天因为家务事，被媳妇抓伤，粘着纱布的样子，回味着刚才的笑话，林海先“噗哧”一声呛了饭，忙扭过头去剧烈地咳嗽。大炮也跟着反应过来，夸张地裂开大嘴笑。尚军边“哏哏”地笑边骂流氓。
　　 林海咳够了说：“还有没结婚的，你别污染人家。”阎丰气也顺了，神情舒展地问我：“老弟想找个什么样的？我看看给你寻个。”大炮说：“当然找个俊的，那还要问？”阎丰说：“呆天，我给你找个，那还不像找个知了龟一样简单。”刘瑞说：“别瞎糊弄，还不够你自己使的。”阎丰说：“这事厉害还数我们炮哥，炮哥试过的女人没有五十也差不多吧，什么样的×没……”他的话没说完，服务员端鱼推门进来。霎时无声，憋着不敢笑，林海捂着肚子，一个劲的在桌下踢阎丰。不知道是谁，“膨”的爆出个响屁来，霎时笑声就炸了，服务员抿着嘴跑了。
　　 过了腊八节，过年的序曲已经缓缓地拉开。人们开始打扫屋舍、裁做新衣、蒸馒头、杀猪宰鸡、煮豆割酱、包豆包、蒸年糕、写对子福帖、请财神……人们就是用这些事务来充实这段日子，使年节变得神圣和特别起来。规模盛大的年集摆开阵势，相识的不相识的，人们通过这种松散的聚会来表达一种丝丝柔柔的躁动，用这种熙攘的方式来传达对即将到来新春地迎接。
　　 腊月二十三，单位放假，我回老家。自从父母过世，老屋不常回去住，有些空荡和冷寂。远离了小镇，远离了熟识的人和事，我便拥有了一个宁静的空间。每夜，我都在思索用一个怎样的词概括独处的感受，是孤独，是依恋，是无奈，是煎熬，还是绝望？又不全是。
　　 常有冰凉的泪滚出眼角，在更迭的世事面前，人也变得如此多愁，在那些无眠的寒夜，我与我的日记一起抵御复杂难言的沧桑。摘录几篇如下。
　　 阴历12月24天气：晴北风2-3级
　　 “每逢佳节倍思亲”，夜愈黑愈孤独。爹娘，此时好想你们，我知道你们不可能回来了，留下我自己在世间承受泠寂和磨难。我还是愿意做个牵你们手撒娇的孩子啊！可，失去你们，我长大了。
　　 想你们时，便想你们一千般的好，这又增加我的负罪感。知恩图报，可我没来得及报答啊！又要过年了，去年，爹还在，而就是这短暂的几百天，差距已是天壤。家，不是几间房屋，几件家具，几件衣服所能代表的。想起跟你们一起渡过的日夜，跟你们相守的岁岁年年，就有酸楚的泪水悄然的涌出眼角，思念如潮，日甚一日。
　　 你们活着时说过，不能跟我一辈子，总有一天要离开我，要我自己学会坚强的面对人生。可，这一切来得太早了，我们还有太多的话没来的及说，太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我们甚至没有好好珍惜这段缘份。
　　 真希望这是个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但无情的上苍不会给我们这次机会，一切都结束了，无语伤心心已碎，泪眼阑干夜深时。
　　 阴历12月25日天气：多云风力：6级
　　 起风了，这样的夜晚分外的让人憔悴。毫无睡意，披衣展纸，却发现只言片语都没有写下。
　　 人的肉体总要老去，包括我们如花朵一般饱满的青春。可我们怎样将自己更长久地在世间挽留，只有精神的力量可以做到。生命不过就是几十年的时光，而精神力量却可以超越这个桎梏和界限，多年后，仍可以照亮这个世界。我们是平凡的人，但我们奋斗过，我们梦想过，我们的生命无悔。我们辉煌过，我们光彩照人过，我们的青春无悔。
　　 这个夜晚，我和那么多的古人在书本中相遇倾心。谈了那么多！
　　 阴历12月28日天气：雪。
　　 老同学，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或是已经想不起我是谁了吧！或许是多年来未冷却的情感突然间因这信而汹涌。时光会证明，一切都可以走远，一切都可以老去。可友谊不会，友谊真如陈年酒，愈久弥香。
　　 那排挺拔的白杨树记得否？那片迎春金黄的花鞭记得否？那片阳光下的麦海记得否？常在我梦中浮现，认为它根本没有走远，可不留痕的岁月告诉我这一切已经过了六年……是的，人生中又有几个六年可以等待。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荏苒的光阴老去着我们的容颜，疲惫着我们的身心，走出校园的六年，我到一处小镇上，就断了与你们的联系。今晚，我又拿出大学时的照片，那时我们多年轻，有说有笑，天真烂漫，那时我们多好，意气风发，不知愁滋味。我在梦中常到那片麦海边上，夕阳西下时，浪漫而美丽的大学校园里，一群阳光男孩踏碎晚霞的衣裳。
　　 让我们记住这段青葱岁月，那时我们多年轻，那时我们多好！
　　 过了年，天气晴暖起来，春的脚步正踩着急切的鼓点飞奔而来。人们根本没有去留意，孕育万物的大地，正用草芽的紫红嫩绿展示盎然生机。一年之计在于春，想制定个计划，连续撕烂了三张白纸，心情也如那揉烂的白纸般空洞。一日晚饭后，想约同事罗志平一起出去走走，来到他的宿舍。可那天竟然铁将军把门，兀自感到更是空落，不知不觉来到了东面的河堤。
　　 放眼河畔风景，白日里那些挺拔的杨树，在阳光下明媚而亲切。可现在是傍晚，白杨林浴在苍灰的暮光中，混沌成黑朦朦的一片，静穆的与浩瀚天宇对峙。渡过石桥，我穿越一片黑色的杨树林，在这即将到来的夜色中，只有我的脚步踩过干枯的落叶时发出“嗦嗦”的声响，更衬出林间的僻静和绝尘。每有心情不畅时，就约罗志平来这里，也不说话，只慢慢地走，让波澜的内心在这寂静的树林中得到过滤，一切重归于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