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橡树河大草甸距离黑龙江三十公里，在建设兵团九连境内，河因橡树而得名，大草甸自然也就有了橡树甸的名号，这得归功于那片郁郁葱葱如伞如盖的橡树林。年代久远的橡树汲取北国天地之精华，树体高大，苍劲挺拔，虬枝峥嵘，在浩碧蓝天映衬下，极具沧桑感。橡树还开纯白色的花，花蕊白中带红；叶子比手掌还大，也像手儿那样，伸出几根粗壮的手指；果实是坚果，一头毛茸茸的，另一头光溜溜的。当金黄色的秋季到来之时，便是捡橡子的小创收时节。
　　 与绽满枝头的小小红白蕊纯白花的橡树花一起点缀边疆、美丽着橡树甸的，还有在“上山下乡一片红，广阔天地有作为”的激情感召下，来自北京、天津、哈尔滨、上海、温州的知识青年，他们在这里开始“反帝反修、屯垦戍边”的战斗生涯，绽放出青春的靓彩！
　　 人生百味，最说不清道不明的是什么味？这个即将展开的故事，也许可以作答……
　　 为了连队老职工子女初中入学之便，连队学校决定开设初中班，从基建排抽调上海男知青陈植，炊事班调来上海女知青郁雯，两个知青受连领导重托，在冰天雪地的北国三月，翻开了他们教学生涯的崭新一页！
　　 座落在连队大食堂的北面，公路南侧的一长排红砖红瓦校舍，挺拔醒目。当中两间大教室，东西两头分割成一大一小各两间。郁雯、陈植的初中班设在西头，室内南窗与西窗，采光良好。教室门前是大操场，教室东面有一块试验地，春寒料峭，表层依然白雪覆盖，内里却在春情涌动。
　　 因为写四好连队的总结材料，郁雯与陈植有过初次接触，那是一次成功的合作。这次教学工作的需要，让两个有着共同文学爱好的年轻人又相聚在一起，在那个不足二十平方米，既当教室又当办公室的屋子里，陈植教数学、美术、体育；郁雯教语文、政治、音乐。两人合用一张办公桌，在一无资料、二无设备的简陋条件下，他们互相交流切磋，挑起了教学重担。白天上课，夜里备课，早晚还要参加连部班雷打不动的“天天读”。星期天呢，要么带领学生到水库工地投入水利战斗，要么去学生家进行家访。时间紧张，生活充实。“紧张，让人感到生命的力！”这是郁雯常爱引用的鲁迅语录，她也是如此激励自己。
　　 热情开朗的郁雯有着一张白净清秀的瓜子脸，弯眉杏眼，星眸闪烁，充满神秘的梦幻色彩；挺直的鼻梁，微含笑意性感丰润的嘴，有一种让人亲近的感觉。她爱诗爱文学，爱吹琴弄笛，她最喜爱的那只重音口琴与那管坠着玉佩绿穗的黑色竹笛也跟随她从繁华的大上海来到了北国边陲。
　　 耿直内向的陈植白皙的长方脸，剑眉下的亮眸炯炯有神。身形俊朗儒雅，不仅字好画好文章好，且会全套摄影技术，可谓才华横溢。
　　 两个性格逥异的人得以互补，工作上还配合得挺默契。
　　 他们朝夕相处、志趣相投。备课之余，他们谈人生、谈社会、谈他们酷爱的文学。托尔斯泰的三部曲、莫泊桑的《俊友》、小仲马的《茶花女》、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又是违禁的话题，心里怯怯的，又是兴奋的……
　　
　　 二
　　 晚上，三月的北国朔风嗖嗖，依然寒气逼人。连部班“天天读”结束后，陈植提着灯光闪烁的马灯，与郁雯来到教室备课。备课后，又商议下一步工作：操场上体育设施一无所有，准备发动高年级学生一起制作跳高架、跳远沙坑，还有校舍、操场四周的植树计划……
　　 陈植将火炉捅得旺旺的，那通红的炉火，那欢跳的灯火，交织成春夜里一把熊熊的青春之火！把他们的脸映得红红的，把他们的心照得亮亮的。他们崇尚心地纯正之人，鄙夷逢迎拍马小人。他们觉得在这极左路线统治一切的年代，在这人与人之间互相提防的环境，他们彼此之间能毫无戒备地畅言违禁话题，保留心中的一方绿洲净土，不能不说是一桩人生幸事。真是塞地得知己，温暖彼此心。
　　 那天带领学生积肥，驾驭装满冻粪快的大板车，陈植咬牙硬挺，豆大的汗珠从他清俊的前额、面颊滚落，他都不吭一声。与学生们一起推车的郁雯真想上前替他一下，但是知道他不服输的倔劲，是绝不肯撒手的。郁雯只能与学生一起使劲儿推，好减轻他的负荷。
　　 中间休息时，洋溢着青春朝气的郁雯拿出她随身携带的重音口琴，为学生们伴奏：“我爱北京天安门……”欢快的琴声伴着清亮的歌声回荡在沉睡了一冬的春寒未消的原野，汗水涔涔的陈植一手攥着帽子搧风，一手和着琴声打拍，一脸的欣慰……
　　 春天的脚步加快了，万物在苏醒、在萌动……班里林小英同学因母亲生小弟弟，两天没上学了。郁雯与陈植决定去看看，准备给林小英补课。他们走在通往家属房的大道上，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情愫在萌生。一对漂亮健硕的大白鹅毫无顾忌地在他们面前交颈相偎，使他们面露羞涩。在林小英家，郁雯带去在连队小卖部买的红糖和油馓子，慰劳坐月子的小英母亲，并从小英母亲怀中抱起小弟弟，亲吻他那散发着婴儿奶香的红扑扑的小脸蛋，陈植清澈的大眼睛里闪过只有郁雯能理解的光波，这对年轻人已经在心照不宣地相恋了。
　　 相恋是幸福的，也是酸涩的，尤其是对初涉恋河的少男少女。这味儿真是只能意会而无可言传，酸的？甜的？咸的？涩的？
　　 陈植和郁雯，都是连队报道组成员。如人们言赞，报道组是藏龙卧虎之所在，好几个有才气的人聚到了一起，便是思想火花碰撞、智慧光焰闪烁的时刻！敏锐的洞察、独到的见解、机智的对话……真可称为共尝“快乐智慧餐”了！
　　 郁雯心里有了秘密，但又不想让人知道，因为当时知青谈恋爱，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小资情调。因此在报道组活动时，郁雯尽量避免与陈植接触交谈，对陈植是疏远的。这样耿直的陈植就有了情绪……
　　
　　 三
　　 这天，学校里要出个专栏，郁雯对擅长书画的陈植说：
　　 “陈植，发挥一下，画幅刊头画好吗？”
　　 没想到陈植却气咻咻地说：“你让小陆去画吧！”
　　 喔，那天报道组在连队食堂大舞台的后台开例会，为组稿郁雯与小陆说了一会儿话，也怪郁雯对陈植有点儿过于冷淡了，以至于他心生疑惑，因为他与郁雯毕竟还停留在感觉意会阶段，还没有实则性的明确升华。再则小陆也是才华横溢、英气逼人，可是郁雯与他只是很普通的交往，因此陈植就有点儿多虑了。
　　 “搞不明白，怎么扯到小陆呢？他只是报道组里的一名成员。陈植啊，陈植，你真糊涂，我和小陆多说几句话，心里就有他了？”
　　 郁雯心里嗔怪着陈植，同时又觉得好气好笑。看他那生气的侧影，在夕阳的余晖中，像极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吴清华掩旗而泣的模样，清俊的陈植还挺执拗，先由他去生气吧。毕竟跨出校门不久，大家尚未脱尽孩子气，郁雯也理解他，人们常说爱是自私的，也许爱得太深，陈植都不希望自己与其他男生说话呢，这个还要开导他，不能如此狭隘的！
　　 郁雯可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友谊是友谊，恋情是恋情，郁雯掂得蛮清爽的。她的初心只归于一人，为此她很坦诚地将来到北国边陲后的异性通信告知于陈植。
　　 两位异性：一位是正在申城上层建筑担任工宣队的初中同学江河，画得一手好丹青，虽然江河报名服兵役，还特地打电话征求郁雯意见，但是她与他只是友情，她没有发表意见，他们保持着纯友谊。他知道郁雯深爱养她长大的一方水土——申城，因此他常常寄解放日报、文汇报给郁雯，他听人说，兵团电池紧缺，还常常寄些电池。出于不想让江河破费，郁雯已写信关照他了，写东西可用自制小油灯代替，路途遥遥，邮寄不便。
　　 另一位是郁雯小哥在云南边疆部队的亲密战友郑海，他是画画高手，能画毛主席巨幅画像，常常写信给郁雯以鼓励，也是很正常的通信。不过有一次他要过郁雯的相片，郁雯没寄，她只是将他当做哥哥。
　　 郁雯自己有时也有孩子气、不成熟的表现。譬如那次在女教师宿舍，郁雯正拿着口琴准备吹，看见陈植来了，就不好意思地摆弄着口琴，还涨红着脸，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一个大大方方的郁雯怎会小女儿状？郁雯发觉陈植也时常脸色通红，有一种令人晕眩的心醉萦绕在两人之间，更甚于米酒的醇香与甜润！
　　 总而言之，心里一直感觉甜甜的又有点涩涩的，人们常说的水果未熟时的青涩，大概人在将熟未熟阶段也会是这个味道。
　　 真的，初恋滋味很奇特，郁雯就觉得生活充满阳光。在她眼里，高远的湛蓝天空，纯美的残雪尚存的卧虎里山，红砖瓦房的袅袅炊烟，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解放牌大卡车、中型吉普……都在分享自己的幸福甜蜜！
　　 连队练兵场竖得高高的高音喇叭正流淌着“万泉河水……”让人陶醉的一如行云流水般的舒缓深情的歌声，也一起印证郁雯内心充盈着的幸福，看她眼里透射出梦幻般的憧憬闪光。呵，郁雯沐浴在初恋的柔情中，尽享互恋的甜蜜！
　　 人的恋情是微妙的，她不是随意释放的烟幕，她是神圣的，她必须在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由准确的人选进行美丽纯情的演绎，那才能绽放人性的千姿百态、鲜艳夺目的异彩！郁雯与陈植正处于异彩绽放的前夜！
　　
　　 四
　　 当时初中班开学上课，根本就没有教学参考书。郁雯与陈植只能凭曾经的通览强记进行备课，那天正备白居易《卖炭翁》一课，郁雯与陈植商榷《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賤愿天寒。”如何解读得让学生们理解透彻、收效更甚。年迈的卖炭翁不顾身上衣衫单薄，却祈求天气奇寒，为的是卖个好价钱。这是何等悲苦的生活惨状！陈植很认真地将手指划向翻开着的书页，因为郁雯的手指也正指向这一句，陈植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郁雯的手，郁雯顿时面红耳热，相碰之手惊电般闪开，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可是他们的心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碰撞，两颗敏感的心纯洁得让人落泪！那一课郁雯上得很精彩，学生们还围绕卖炭翁展开热烈的讨论。
　　 北国三月，春寒料峭，冻手冻脚。但是陈植却带领几个初中班男生分头找材料、跑木工间，忙开了跳高架的制作。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也不能泯灭学生喜好体育的天性！发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南泥湾精神，陈植与郁雯从一步步做起。
　　 经过陈植与学生的努力，木工班战士的协助，一副简易美观的自制跳高架问世了。大家心情悦然，因为这是大家辛勤付出的结晶。陈植、郁雯心里甜甜的，眼里都闪烁着喜悦欣慰的熠熠光彩。
　　 阳光灿灿，心情特爽。午间小憩时，郁雯正横握那管玉佩绿穗的黑色竹笛吹奏：“北风那个吹……”连队通讯员小李子送来了郁雯的一包邮件，打开一看：呵，原来是小哥从云南部队寄来的他最近画的两幅仿毛主席手书诗词咏梅图，手书逼真、红梅生动，小哥，真有才！郁雯情不自禁地赞叹着小哥的才气，怪不得小哥若干年后，能成为沪上著名书法家韩天衡的入室弟子，其篆刻作品收藏于钓鱼台国宾馆呢。其时，郁雯真是欣喜异常，所寄两幅横幅，一幅挂在女教师宿舍整洁亮白的粉壁上，另一幅就赠与陈植了。
　　 郁雯问陈植：“喜欢吗？”
　　 陈植抑制不住兴奋：“当然喜欢！”看他爱不释手的样子，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初中班学生林海涛与他妈都患流行性感冒病倒在床上，他爸老林刚调到大庆油田，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作为海涛的老师，应该送去更多的关怀与照顾。郁雯在连队小卖部买了绵白糖，托人从营部商店买了桔子、苹果罐头，与陈植一起来到林海涛家，海涛已经好点了，他妈病得不轻，心里又要惦着小弟弟，小弟弟还缠着妈妈，郁雯连忙抱过小弟弟逗他玩儿，教小弟弟小妹妹唱起了儿歌：“两只老虎……”边唱边比划，弟弟妹妹裂开小嘴笑得那么欢快，病中的妈妈也笑了。
　　 海涛学习很认真，陈植正在帮海涛补习这两天落下的功课。
　　 海涛家双层玻璃窗的空间里种着绿植，一派勃勃生机，屋里漾着歌声笑声，和煦温馨的春的气息可与江南阳春媲美！
　　 补完课，陈植将熬好的小米儿粥盛好端到小炕桌上，郁雯搁好白糖端给海涛妈，然后用调匙舀起轻轻吹着热气喂给小弟弟吃。黄灿灿的小米儿粥，香味四溢；浓浓的师生情、战友情弥漫空间……
　　
　　 五
　　 全连指战员都投入到水利一期工程——水库筑坝。学校不是世外桃源，全体教师带领高年级学生一起投入战斗行列。
　　 筑坝工地群情激奋、斗志昂扬，看着生龙活虎热火朝天的战斗场面，郁雯不禁从心底发出赞叹，当即赋诗一首，由陈植用遒劲的魏碑体抄写在工地宣传板报上：
　　 筑坝
　　 红旗腊腊迎风展，
　　 水库工地捷报传。
　　 挥镐抡锹战余寒，
　　 炸石担土斗自然。
　　 干部前沿亲指挥，
　　 战士火线齐奋战。
　　 今日胸怀凌云志，
　　 屯垦戍边壮河山。
　　 豁命猛干、不断加码。3月底的北国，余寒未消。但是郁雯汗如雨淋、内衣湿透。陈植与高年级学生抬筐担土，还将筐绳移向自己，替学生减负。看他咬紧牙关、汗水直流，郁雯一面担忧，一面也感到安慰：陈植看似文弱，实是硬汉，不是什么银样镴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