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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红尘四合(小说)


作者:浅泠 进士,8389.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358发表时间:2014-11-27 20:41:36

娘总说“我们喜丽生得俏,沾着桃花的福气。”喜丽生在桃花盛开的时节。她及笄那会儿,城南的桃花开得正好,母亲亲手为她挽髻插笄,换上自家铺子里新出的粉嫩颜色的曲裾,铜镜里少女的模样如新桃初绽,娇美得直叫人心颤。八岁的小弟喜宝得了渴盼许久的九连环,捧着跑去叫长姐教他解,见到喜丽时却只顾呆呆瞪眼,手里的九连环落了地也不觉。
   喜丽尚未许人家,及笄礼上母亲没备五彩缨线,她自己却私藏了一段,林小五先前悄悄地跟她说要来提亲,许了人家的女子及笄礼上是要缠上五彩缨线的,直待出嫁那日由夫君亲自解下。林家真个来提亲啦,两家都觉得甚好:喜丽跟小五青梅竹马;喜丽家开成衣铺子,小五家开首饰铺子;喜丽长得俏,小五一表人才,再登对也没有了。可爹娘舍不得,想多留她一年,跟林家约定秋后再下定。喜丽的五彩缨线不能缠上头,便缠上了心……
   1
   清溪县倚山而建,三面环山独城北平阔一片,每到冬日寒风就无遮无挡地朝北城低矮的民居扑来,恨不得将之吞噬嚼咽。但凡有能力在别处置业的,都不乐意留在北城饮风,时长日久北城便只余一些低矮破旧的房舍。庞柱儿与年近六旬的寡母,就住在北城最是破乱不堪的陋安巷,柱儿平日里在临近的清溪北菜市以贩卖猪肉为生,他最大的愿景就是攒够钱,带着患上风湿病的老母亲搬去温暖的城南;可母亲更乐意他先娶房妻氏,为庞家传宗接代。目下母子俩安生的所在,还是庞家祖上留下的一椽破屋,虽是成日里修修补补够挡雨,却仍难避风地侵袭,一到冬日屋子里就冷嗖嗖的。这陋安巷说是巷,实则不过是一片破落飘摇的旧屋扎堆,连条像样的路径也难寻觅。倒是那打架斗抢、偷鸡摸狗的事,白日里也不绝,等闲人家谁敢往这里来?
   已时末,卖完猪肉往家赶的庞柱儿,晃晃悠悠地走近巷子里,他是每日寅时初刻就得上北菜市卖肉,这时刻早已是困乏不已,远远地模糊瞧见自家近旁,那椽破屋前立着大小三人,看衣饰尚算齐整,柱儿只当人家走错了地,忙忙里就要上前指点走出陋安巷的途径。
   “这位大哥,借问此处可能找到帮忙修葺屋舍之人?”三人中最年长的竟是个模样俏丽的少女,见着他那少女妙目轻转,冲他微一福身问询道。柱儿这才明白人家是新来的住户,他原不欲多事,但看三人除却这少女,另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牵着一个更小的女娃,个个面白皮嫩俊俏的好模样,一看就是娇养着长大,想是落了难,否则谁会来这样的地方。
   柱儿还在满心感叹着命数的无常时,那一水儿的三双桃花眼,已齐齐望着他满是期盼,竟让他无从拒绝,心下一软便揽下了活儿。柱儿找了巷尾专司修葺房屋的小榫子,只消半日便将那间原本不蔽风雨的陋室给修葺好,临到告别他还不忘叮嘱姐弟三人“可不兴乱跑,这巷子里乱得很。”
   2
   安葬完父母,十五岁的喜丽怀里揣着最后十五两银子,这是她全部的家当;八岁的小弟喜宝,五岁的幼妹喜莱,是她最后的家人。喜丽领着弟妹去往北城,花三两银子赁下了一椽破屋,又花了二两银子雇个人,买些木材、瓦片将房子修葺稳妥,这算是安置了弟妹。她自己则换上男装,往清溪北城的菜市去,用剩下的十两银子,赁了个摊位,又置了些卖肉的家当,她的新工作是贩卖鲜牛肉。此后清溪北菜市上,就多了一位容颜俊俏的少年屠夫。
   庞柱儿远远看着自己摊档近旁挤满了人,还只当走错了,他记得自己近旁的摊位是空置的,刚想着转身,那闹热的摊档上年轻的摊主倒先瞧见了他,正笑着冲他招呼“柱儿哥”,再细看没错儿啊。左近的摊挡上新案、新刀、牛肉,原是新来的;再看那摊主庞柱儿心里暗暗纳罕,竟有几分眼熟,是个俊俏的少年。
   那少年显见是新手,肉割得参差不齐,胜在模样好、嘴甜,哄得一干买肉的乐呵不停,平日里柱儿到已时正就能把肉卖个干干净净,今日却卖到午时方散,他的一干主顾听见牛肉摊上笑声不绝,也禁不住去瞧热闹,瞧着瞧着就买牛肉不买猪肉了。柱儿心里正为摊上这样的“近邻”直叹“倒霉”时,自己案上突然就多出一方上好的牛肉,足足有斤来重,抬眼对上那卖牛肉的少年弯弯的笑眼儿,少年道“柱哥,昨日一来就得你帮忙,偏巧今日还与你相邻,往后还要您多关照,我听说庞婶身体不好,今日刻意留了一方上好的牛腩肉,你带回去给婶补补身子吧!”
   庞柱儿这才反应过来,近旁的正是昨日新搬到他家隔壁的少女喜丽,意识到“他”原是个姑娘家,柱儿只觉得脑子里“噌”的一声,脸瞬间就红透了,忙忙里推拖道“你,你自己留着。”喜丽便说“那成,我拿回去做好,再叫喜宝给送过去。”说罢还冲他宛尔一笑,收罢行头自去。
   3
   及笄之后,喜丽就窝在家里做女红,是姑娘了再不能孩子似的满大街乱蹿。喜丽不止眉眼俏,手也巧得很,爹说她随娘。家中成衣铺子里的衣服,都是她娘想出新花样儿,先做了样衫,再拿去给制衣和刺绣作坊里参照着批量做,喜丽的针钱是母亲亲授,到得十二岁时就能做得比娘亲更精细。
   那时院里桃树上,嫩绿稠密的桃叶间还夹杂着一两朵未褪尽的残红,喜丽坐在院里就着满院春光,教小妹喜莱穿针引线,喜丽娘坐在檐下做新襦裙的样版,裙摆上的桃花在她手下一瓣瓣的鲜灵活润起来,她还能时不时抽空看一眼姐俩笑闹。“咚”的一声,喜丽娘毫无预兆扑倒在绣案上,砸碎满院的宁谧;喜丽、喜莱姐俩吓了一跳,喜丽忙扶了娘亲在近窗的榻上躺好,喜莱去叫爹。等她爹将郎中领回家时,娘才悠悠醒转,郎中探看半晌,看不出病因,摇头自去。
   那之后,喜丽娘身上长出遍身红斑,经时而溃、奇痒难忍,为了医治母亲的病,父亲将家中负责杂役的三个仆佣遣散,又将成衣铺里的小二打发了,变卖了一家子栖身的两进院落,访遍璃州名医,母亲的病却总不见好。爹听闻北省颖州有一怪医,专治各种无名疑难之症,父亲便欲将一家人最后栖身的那爿成衣铺子变卖,林家帮着介绍了买主,不想买卖尚未议定,娘却已经卒然离世。娘难忍病痛,更不愿家小因她之病生活无着,支开家人后投环自尽了。爹早年随寡母长大家境贫寒,娘不仅不弃还与爹多年恩爱相扶多年,爹只觉愧欠娘太多,娘去后爹也随之病倒,不足半月即追随而去。
   喜丽爹六亲无靠,双方父母早亡,此番姐弟三人竟是连个依傍也无,喜丽是年已及笄的女子,不好再抛头露面,无奈之下只得忍羞求到林家,请小五之父帮着变卖铺子,好将父母入土为安。办完父母的丧葬,与那临时延请来的管事结算后,喜丽只得回十五两银子。她这才知晓自己信任倚仗的林家世伯,在替她变卖店铺时玩了名堂,从中渔利不少。她没有跑去林家责问,只跟弟妹说 “往后我们再不信别人,就靠自己。”弟妹似懂非懂地点头,喜丽姐弟三人离开城南那日,依稀听得街坊传闻林小五定亲了,定的是城南珠履坊里那间鞋店铺子家的闺女。
   4
   庞婶初时很是属意喜丽做她的儿媳妇,虽说她整日里穿男装混迹菜市,实在不像个女儿家,但那也是为了养活自己不是;再者,而今世道艰难,谁不是拼着命才能活下来。所以喜丽被巷子里的混小子骚扰时,她不但同意柱儿挡在喜丽身前,还曾经自己拎一把菜刀乱舞一气,只为护着喜丽。
   但自打见着她家喜宝和喜莱后,庞婶的心思就歇了,她心里估摸着“这么小的弟妹要养,虽她自个能养活,那也没有多余的闲钱能贴补我柱儿,再往后要是生了孩子那可吃啥?”又听说喜丽执意要送喜宝去武陵县的丹枫书院上学,她就坚决不允儿子再跟喜丽凑堆。
   偏她家柱儿迷了心窍似的,见着那不男不女的丫头,就走不动道儿,得空就往她家跑,讨好喜丽不说,还时不时给喜宝那崽子做杆木枪,给喜莱买个小泥人什么的,气得她只在家中成日里哭骂。
   庞婶也是急了眼,远托近托的寻着老姐妹,给他儿子相了一个乡下姑娘,柱儿自是不愿,但抵不过他娘哭天抢地以死相逼,没多久就把那乡下姑娘小鹊娶回家。庞婶乐呵了半年,又开始嫌弃小鹊无能“成日只知窝在家中,赚不回一个子,就是个败家的货。”
   她原想撺掇着叫儿子休妻,偏这小鹊怀上了身孕,庞婶心里那可是“天大地大,无后为大”,再不提那叫儿休妻的事。只是心里倒底不平,不免又时时摆脸色给儿媳妇看,小鹊虽是农女,也是爹娘呵护着长大的,这会儿怀着孩子侍奉着婆婆,还不得好,心下不免委屈,时不时爱上喜丽家诉苦。
   喜丽就是在那年秋天搬出陋安巷的,搬家时小鹊已将近临盆,听说喜丽要搬走,她大着肚子泪眼汪汪地送出好远,喜丽提前送了孩子的红封儿,劝慰道“别哭了,娃娃都要生了还哭鼻子像什么样儿,往后你生完孩子,得了空去拱辰街找我玩就是。”
   喜丽卖了几年牛肉攒下些钱财,除却送喜宝上书院,她又在城北拱辰街上租了一间小铺,前后隔间,前面依旧做成衣铺子,叫做“丝缕坊”,后间她与喜莱同住。这拱辰街在北城也是最热闹欣荣的。头先,铺子里卖的是姐妹俩自己亲手做的衣裳。喜丽虽做了几年屠夫,却也不曾落下绣活,得空就教导喜莱做针线。姐俩的绣活都精致,早前就由喜丽带到绣庄寄卖,只说帮邻家姑娘带的。如今开门脸儿做生意,也挺得人欢喜,倒也好卖。只是这铺子没个男子,便要被人欺辱,喜丽便依旧穿男装守店面儿。
   5
   搬到清溪北城的第五年,喜丽买下一间三进的院落,喜宝有了贴身小厮,喜莱身边也有了小丫环伺候,家中另请了一名厨子。喜丽在拱辰街置下一间大铺,雇人看铺子。她有了自己的绣坊和制衣作坊,时常在店铺与作坊之间奔走,又往来于璃州各郡县采购布匹、丝棉等物,来去之间孑然一身。
   庞柱儿这些年多得喜丽指点,目下已有了三个肉摊,他自己看一个,将两个舅子请来,一人帮着招呼一个,他家还是住在陋安巷,没别的就因为离着北菜市近,但房已是重修过的,齐整整的小院落,大瓦房,再不惧风雨。庞家请了仆妇,帮忙照顾庞婶的起居,顺带照看柱儿的一儿一女;小鹊与邻近的媳妇去了喜丽的制衣作坊做工,庞婶见儿媳能赚钱补贴家里,也终于不再诸般挑剔。唯独后悔一样,当年她瞧不上的喜丽,而今这样本事,眼见着喜丽二十了还没婆家,她又动了心思。
   那日,庞婶正在檐下逗弄着小孙儿玩耍,见柱儿回来便拉住悄声耳语一番,柱儿皱眉道“娘,你别想那有的没的,你儿我一介平民,别说娶平妻,就是纳妾也是要下大狱的。再者,喜丽也不是一般的姑娘家,你如今有仆妇可供使唤,有儿孙在跟前,还是歇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吧,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睡觉!”
   庞婶原不懂还有这些讲究,只当儿子有钱了便能娶妻纳妾,听说弄不好要让柱儿蹲大狱,她也就不敢再提。要说,当初喜丽还真知晓几分柱儿的心思,她原本也是想着嫁给柱儿也成,好歹他人老实、勤勉。是后来庞婶儿话里话外的试探她,她便知庞婶是嫌弃她带着弟妹;她也不以为意,本就没啥旖旎心思,不过是觉着凑合着能过,不能也无妨。再者,经过林小五的事,她是知晓自己再要嫁得趁心多有不易,一方面因着自己成日抛头露面,谁家也不愿娶这样的儿媳;另一方面打小儿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尚且因她家变就趁伙打劫背情弃义,更何况他人。她不怨庞婶,只是自此以后,她更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赚钱,让弟妹有个好前程,让喜宝和喜莱不至于跟她一般,因为钱财的事儿落得看尽世间炎凉;至于那男女情爱,原不过是个虚话,她是再不当真的。
   6
   喜丽没料着有生之年,她还会再遇见那样一个让她想嫁的人。那是她到北城的第七年,那会儿她已坐拥清溪城县城数十间成衣铺子,数家制衣、刺绣作坊;她家喜宝已是清溪小有名气的才子,只待年岁再大些,便可下场一试;她家喜莱已经与城西经营米粮为业的况家嫡长子定下婚约。二十二岁的喜丽仍旧穿一身男装,坐在她位于在北城郊月影湖畔的别苑里待客,铺子里的掌柜将人领来,说这客人要做数千件冬衣,需与她亲自谈。
   侍婢奉上香茗后退下,喜丽一番惯常的客套,被来者不耐烦地打断“你无需管我是谁。”来人将一张面额不菲的银票拍到桌上,数额正是她之前给的报价。那男子一身月白的袍子满脸不耐烦,喜丽却觉得他是怎样也让厌倦不起来的,生得好看的人就再恶劣些,也能叫观者自行减损去几分恶感。这客人通身上下透着一顾难掩的清贵之气,更兼有面庞清俊、鼻若悬胆,唇红齿白,竟是生得比女子还要绝色几分,偏又生就朗眉星眸,丝毫不显女气,喜丽二十余年走遍璃州,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只是隐隐冷冽令人却步。
   “我付你衣物的全部货款,但我要赶在立冬前提货,而且质量上要厚实保暖可媲美征衣。”那男子抬眸眼凝星晖直视喜丽,许是他眼眸里的光太过幽冷,谈过无次生意的喜丽竟一时忘了言语,只顾得频频点头应允,待她反应过来,那男子已起身离去,只留一道颀长峻伟的背影在她视野里。
   先付了钱,却不担心她不交货,这是喜丽做了数年生意头一遭遇上,几年后良骥给她解了惑,他们原是先前调查过各个成衣铺子的信用,比对之后才定下“丝缕坊”的。
   立冬交货那日,来的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粗豪壮实虬须满面,他自称良骥。又一季来临时,良骥的主子依约又来光顾,全是男子四季的衣装,要求一如既往:媲美征衣。喜丽揣测过他的身份,许是什么大将军、钦差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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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些故事的惊喜之处在于并没有像一般爱情故事一样落了俗套,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的本身,便意味着更难将故事讲好。而正是这种不疾不徐,平平淡淡的铺叙中,才构成了这篇难得精彩的佳作,由此可见作者运笔的老练与娴熟。情节流畅,转笔自然,则是作者本身文字功底的一种体现。淡淡的笔触,透露出一种出尘的烟火之气。喜丽的一生,在栈栈红尘的人间难得的平静着,却有着旁人无法言道的身不由已与无奈。好在,她总归是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的,林家的势力或使她看清了世道,柱子于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甚至于懿轩的怦然心动,似乎故事可以有无数种写法,却最终在平平淡淡的烟火红尘中继续上演。这本身就是一种高妙的境界。喜丽这种女子,生来就就付出关怀多于被爱的,或许是幸运,也或许是不幸,然而,正如小说结尾处所说,这安闲的人间烟火,不知还享得几日呢?十分喜欢这种创作风格,大赞。倾情推荐。【责任编辑:禹鼎侯】【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1128004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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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禹鼎侯        2014-11-27 20:45:21
  这种风格的小说,只有在絮某人处看到得多,木想到浅写来也有另一番意境哈。
禹鼎侯
回复1 楼        文友:浅泠        2014-11-27 21:20:30
  文无定式,所以不拘风格的尝试下。按相当精美,赞!
2 楼        文友:樱水寒        2014-11-28 16:12:39
  欣赏了,问好文友!
樱水寒
回复2 楼        文友:浅泠        2014-11-28 18:57:04
  感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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