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帘闭合吊灯未开的房间里，响起呜呜的声音。春雪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衣服，从床头柜上老公吴凯的裤兜里掏出在振动的苹果手机。手机屏上未编辑姓名的来电，使春雪误以为是来询问业务的陌生人。为了不吵醒床上摊成“大”字打着呼噜的老公，春雪拿着手机进了书房。
　　 春雪按下接听，还没开口，手机里就传来很嗲的女音：“凯哥，我今天可以早点下班，你来接我啊！我们去‘怡馨香榭’水吧……”
　　 “你是谁？”春雪打断了对方的话，没等到答复，电话就断了，待她回拨过去，对方已关机。一连串异常促使春雪翻动手机查找提示。吴凯的手机相册里有很多前几天去旅游时拍的照片，几乎都是游客聚集的，除了他的朋友小鲁外，另外两个陌生年轻女子出现的频率很高。一张照片上，吴凯的朋友小鲁拥着一个年轻女子坐在草地上，另一个有着奶白瓜子脸的女子坐在近旁两根手指呈V型贴在很媚的笑颜边，显然，那女子是在对着拍照人在笑。这拍照的人是谁，不言而喻。春雪只觉得脑子“轰”地作响，像炸雷打在了她的脑门上。她真想不到，为了照顾上一年级的儿子和帮忙照看老公的五金配件生意，自己毅然放弃了和老公旅游的机会，而老公，竟然带别的女人去了，那几天，他和那女子……春雪不敢往下想。
　　 春雪像捏了一枚已拉出引线的炸弹一样，速速跑进房间，把手机砸向吴凯。
　　 吴凯被突然袭击砸醒，翻身来望着床边气呼呼的春雪，“怎么了？”见春雪不回答，便拿起手机，看见被放大的女子照片时，不免神色慌张，“是小鲁的朋友。苹果旗舰店的。”
　　 “小鲁的朋友？他搂的女子也不是他老婆！你们像是一丘之貉！”
　　 “怎么这样说？”
　　 “我说错了吗？你看谁打来的电话！”
　　 吴凯忙不迭翻看记录里已接听的来电，微微发福的上半身像弹簧一样竖起来，望向春雪的目光闪烁不定，“她、她对你说什么了？”
　　 “你问她！别问我！”一口闷气堵住春雪的咽喉，她再也说不出话来。“砰”的一声，她重重地拉上房门，冲下楼去。
　　 “叭叭——”“你找死啊！”黑色桑塔纳的车窗里探出司机的头。
　　 神情恍惚的春雪听见咒骂声，这才注意到自己几乎是在街道中央行走。她用绝望的眼神瞄了瞄身后的司机，然后拖动双脚移向街边。虽是初秋，街边的小叶榕树却蓊蔚不减，一棵一棵沿着街道伸向远方，也因为树遮光，街道显得阴暗。树下的春雪，心情同样阴暗。
　　 走在街道的中央，春雪不知道该去哪里，此刻她想到死，只是如何死成为了一个新的问题，突然她觉得撞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或许那样还能让孩子获得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但这个想法立即被她的良心否定掉。她又想到跳楼，但一设想到她的母亲和孩子围在她血流汩汩的破碎尸体边痛哭的场景，她就揪心的痛。兜里手机响起，她一看是吴凯打来的，没有接听，任由它响。铃音渐渐无力，最后飞来一条信息：“她说叫你别去苹果旗舰店找她，老板会炒她鱿鱼的。”她扫视一遍，没有理会。
　　 春雪没有思忖到最后的死法，突然发现这座城市真小。苹果旗舰店的霓虹招牌高挂在小广场那边的一幢楼房半腰上，一只苹果的标识就像春雪的心，被莫名其妙的咬掉一块。她索性走过去想看个究竟。透过苹果旗舰店的橱窗玻璃，她看见了老公手机里拍的像漂白过的瓜子脸女子——那女子正埋头摆放顾客走后留在柜台上的几款手机，垂下的上眼皮涂了蓝色眼影，使并不大的眼睛显得冷艳，脸被紧身玫瑰红工作服映衬得花朵般粉嫩。春雪又望着橱窗玻璃映照出的自己——一双忘记换掉的拖鞋，一件直筒腰绵绸裙子，一头因为奔跑而凌乱的头发，一张没化妆的胖脸，真是十足的黄脸婆样子。春雪这才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当年娇俏可人的春雪了；而店内那女子，虽算不上大美人，但曲线明显，青春逼人。
　　 店内那女子摆放完手机抬起头来，猛然看见店外一个形容憔悴的妇女正死盯着自己，吓得浑身一抖，慌忙离开柜台，钻进里间去。
　　 这是不是做贼心虚呢？春雪冷笑了一下，自己怎么也做不到像个泼妇一样与人当街吵闹，再说，吵吵闹闹，等于宣告自己是个失败者。
　　 春雪不想丢脸，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挺胸向前走去，然而，她的心却被捶打般疼痛：我就是一个失败者啊！青春不在了，老公的心也拴不住了。
　　 难道，就这么甘心输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出路？春雪反复思量着，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云开雾散的笑意，脚步也轻快起来。
　　
　　 “妈妈回来了。”吴晓涛上前拉住付春雪的手欢呼着。吴凯端出一大碗白菜豆腐汤放在桌子上，解下腰上的围裙搁在沙发扶手上，带着愧色看着春雪说：“吃饭了吧！”饭桌上，还摆了外卖的拌鸡块、肺片、酱排骨、卤鸭子，碗筷也已摆好。近几年来，春雪一直扮演着煮饭嫂的角色，这一刻突然换作座上客，还不太习惯。吴晓涛挪动一张凳子，挨着春雪坐下。
　　 吴凯给春雪夹了一块油亮的鸡肉。春雪看也不看他，只顾着给儿子夹鸡腿，“晓涛多吃点。乖！”吴晓涛拍手叫道：“爸爸今天买了好多菜，也很乖。”吴凯立即责备儿子道：“小孩子家，别乱说。”春雪瞟了吴凯一眼。吴凯停止了责备，喉咙里像卡了猪毛，干咳了几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说：“糟了，盐巴放太多了。”于是起身去吐，漱口。
　　 “晓涛，你好好上学，要是回家没有看见妈妈，就自己做作业。”
　　 “妈妈，你要离开我？”吴晓涛眨着圆溜溜的眼问。
　　 “不是。妈妈是要去找工作，怕你回来看不到妈妈。”春雪含着温和的笑意解释。
　　 “哦。”吴晓涛拿起鸡腿大快朵颐，嘶嘶地叫：“好吃，就是有点辣。”
　　 春雪抚摸着晓涛的头说：“慢点吃。你啊，老是这么馋。”
　　
　　 二、
　　 “应聘文员？”壮硕的保安看着推着电瓶车的年近三十岁的付春雪，很是吃惊。
　　 “是啊，我在同城网上看到的消息。请问，您知道‘罗佳思’的韩先生在几楼几号办公吗？”冷风从大楼和绿化带之间的空旷处肆虐而来，令咨询的春雪心情更加迫切。
　　 “三楼，上楼往右拐，三零八室。” 保安指着楼上，做了个向右的手势。
　　 春雪谢过保安，小跑着上楼去了。办公楼并不豪华，但很干净，浅黄色的地板能映照出春雪随步子摆动的咖啡色长裙。春雪在三〇八室门前站住了。门框上贴着“经理室”的牌子，可门是关着的。春雪伸手敲门，无人应答。她掏出手机想查找同城网上韩先生的电话，可网络信号不好，老打不开。
　　 “您有事吗？”一个洪亮的男子声音从春雪背后传来。
　　 堵在门口埋头看手机的春雪慌忙抬起头，瞪大了双眼惊叫：“韩——东——磊！怎么会是你？你长这么高了？”她退了一步，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个子足足有一米八高的像东北大汉的强壮男子——他脸型方正，皮肤微黄，眼睛小却光芒闪烁。
　　 “你是付、付……”那男子快速眨着双眼吃力地挖掘着记忆。
　　 “我是付春雪啊！”春雪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又怨道，“亏你曾经还是我的初中同桌。”
　　 “来，里面坐吧。”韩东磊掏出钥匙开了门。
　　 付春雪毫不客气地先进去了，上下左右地扫视这间约有四十平方米的办公室的陈设——一张四米长两米宽的大办公桌，上面一盆足球大的金琥、两台电脑、几个叠摞整齐的文件夹、黑色真皮转椅，一套沙发，沙发旁一株一人多高的青翠欲滴的富贵竹，一株龟背竹，肉色提花闪光落地窗帘；窗帘左边是柜式空调，右边有一间小房子，里面立着一排文件柜。
　　 “混得不错嘛，韩东磊。这么大一间办公室就你一个人啊？”
　　 “先前的文员小田回家养胎生孩子去了。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韩东磊给春雪倒了一杯水，递给她，示意她坐下说话，自己也落座沙发。
　　 春雪捧着水杯，感觉暖暖的，“我来应聘文员。行不啊？”
　　 “你什么学历？以前做什么工作？”韩东磊认真地问。
　　 “高中。嫁人后一直是家庭煮妇。”
　　 “靠老公养着，这可不是好事。”
　　 “所以我现在想找点事做了。”
　　 “你会什么？”
　　 春雪满脸愧色，“我懂点电脑。不懂的，我会努力学习。至于工资嘛，你随便给点就行了。况且我又不会请产假耽误工作。”看韩东磊露出不解的神情，春雪解释说，“我孩子都上一年级了。”
　　 “你可真是神速！我还单身呢！行，文员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术活，因为这间屋子的资料很重要，我主要想挑个信得过的人。至于能力，你那么聪明，又好学，练练就行了。你不懂的，我会教你。”
　　 春雪乐得一张脸像怒放的芙蓉花。韩东磊带春雪去人事部报了到，回到办公室，找了一张带表格的资料给春雪，说：“你先试试照做一张同样的资料。不过，要把数据合计了。”
　　 春雪打开小办公桌上的电脑开始编辑起来。韩东磊见春雪用手机计算表格的数据，走过来伸手握住鼠标说：“这样拖动表格，数据自然就相加了，再点这个，看，结果就显示在下面了。假如相乘的话，这样输入公式，敲回车。”韩东磊站在春雪身旁边示范边耐心讲解，浅灰色的休闲西服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春雪心情愉悦地看着韩东磊娴熟的点击鼠标，不经意发现他手臂上有几个疮，但她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天下午，她学会了不少编辑文档和运用表格计算数据的知识。韩东磊还把各种资料的存放位置告诉她，教她照着标签的顺序存取文件。因为知识的收获，春雪突感精神倍增，对耐心指导她的韩东磊更是充满感激。
　　 下班时间到了，韩东磊不忘叮咛春雪晚上空了再练练，把鼠标耍熟练。
　　 “你不走啊？”
　　 “你先走，我再处理点文件。”韩东磊说完，埋下头继续审核手中的文件。
　　 “工作狂！”春雪调侃了一句，走出了办公大楼。看着绿化带里盛开的芙蓉花和洋紫荆，无法言语的欣喜洋溢在她脸上，这里的清静是她喜欢的，和韩东磊一起工作是她喜欢的，她觉得自己的未来也会像花朵般鲜艳地开放。
　　 吃过晚饭，春雪安顿好孩子，在房间里复习白天新学的电脑知识。等她学习到夜里十一点多去睡，吴凯已经睡下了。春雪躺上床，念初二时韩东磊为她讲解几何证明题的情景浮上眼前——他指着书页上的图形专注地讲，她就时不时地瞟他充满灵气的眼睛，他眼睛不大，但目光敏锐，电量十足，不经意瞥她一眼，她的脸就会灼烫起来。初二时的韩东磊，个子还没她高，但成绩名列班上前三名。那时的她就对韩东磊有几分朦胧的喜欢，只是，初二下半学期老师安排调位，她依然在第六组，韩东磊被分到第三组了。想不到这一分，差距竟如此大，韩东磊念了重点高中，又上了本科大学，而她只上了一般的高中，现在成了他的助手，几乎还得重头学起。春雪无奈地长长呼出一口气，盖好被子睡觉。
　　 一连好几天，春雪都是一坐上电脑前的转椅，就是接近十二点，她对办公软件的操作也渐渐熟练起来。
　　 又是一个夜里，吴凯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酒气，重重地扑倒在床上。坐在电脑前的春雪瞟了一眼吴凯，说：“一身酒臭，去洗洗再睡。别把被子弄脏了。”吴凯起身来走向春雪，瓮声瓮气地说：“你也要去洗干净，今天晚上，我要、呃——”一个酒嗝儿打断了他的思维，他踉跄着走进浴室。
　　 吴凯洗完澡，下身裹了一张浴巾出来，凸起的肚腹像扣了半个西瓜。他从后面抱住春雪，下巴搁在春雪肩上，双手在春雪的胸前起伏游移。春雪掰开吴凯的手，“把你沾染了别的女人的脏手拿开。我明天还要工作。”
　　 吴凯悻悻地缩回手，侧身倒上床，浴巾随势松开来，令他整个人像刮净毛的猪一样，赤条条白生生的晃人眼目。然而，春雪连看也没看他。他苦笑道：“工作是你的老公，电脑是你的老公，我算什么？”他握紧拳头无力地打在被子上，右边脸贴着被子，短硬的胡茬刺进蜀锦被面。他们的夫妻关系，就像这张被面，因人为破坏，有了洞，漏掉了完美。不多时，吴凯在酒精的作用下，呼呼睡去。春雪学习直到夜深才打着呵欠去洗漱。
　　
　　 “春雪，你才吃那么点啊？”公司食堂里，销售部的小颖看见正在买饭的春雪，感叹道。
　　 “我减肥。呵呵。”
　　 “怪不得身材越来越好了，你穿这紧身套裙更显腰俏。没事也教教我怎么减肥吧！”
　　 “这都是生孩子以前的衣服了，最近才能穿。减肥也没什么诀窍，少吃点，多消耗点就成了。”
　　 小颖看见春雪扣上一个便当盒的盖子又递出一个便当盒，打趣道：“哟，买两份饭啊？你待韩经理可真是周到。以后你也帮我买饭啊？”
　　 “行啊！那你得请客，把我的餐费也付了，呵呵。”
　　 韩东磊正在审视电子邮件，看见春雪端着便当盒进来，说：“付春雪，下午我要去投标。你吃完饭帮我填《投标书》，公司资质和组织机构代码证等等在三号文件柜，按要求该复印的就复印一份，盖上公司鲜章。”
　　 “好的。”春雪把便当盒放到韩东磊桌上
　　 “对了，下午有一个会议，你替我去参加。”
　　 “参加会议？不会吧？我不行的。”春雪脸上显露出为难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