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酒店，夜空大雨如注。同学们亢奋地站在酒店门口，有伞的撑伞，没伞的往人家的伞下躲，期待着把聚会气氛推向高潮的KTV。刚才选择K歌地点时，有同学说去附近的康乐迪，立马有人跳出来反对，说去欢乐空间，说今天这么好的气氛，冲名字也要去欢乐空间。大家热烈响应，只有小卉心不在焉。
　　 酒店的位置有点偏，在城乡结合部。停车场虽然停满了车，门前的马路上却是车马稀疏。雨太大，淹没了路灯原本昏暗的光，只有对面便利店里的灯光稍微明亮一点，在雨幕中，也像瞌睡人的眼。便利店旁边的小巷，看上去很幽深，似乎通向一个未知的隐秘世界，又像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个画面瞬间跳入小卉的脑海：如注的大雨之夜，穿着连帽雨衣的杀手奔跑在幽暗的小巷里，面对追过来的年轻警察，缓缓转过脸来，半边脸清秀得像女子，半边脸丑陋得像加西莫多，在瓢泼大雨和昏暗的灯光下，诡异至极。这是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双面枭雄》。当时，小卉正怀着孕，实在没有勇气看完。没有看完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画面，实在是后一个画面让她差点呕吐。年轻的警察和同事正在路边摊吃早餐，同事一头栽倒在餐桌上，眼珠蹦到了碗里。小卉的胃瞬间抽搐起来，很疼，似乎在抗议她刚才喝了太多冰啤。
　　 开了车来的同学发动车子，招呼没有车的同学上车，好尽快奔向下一个欢乐的站点。小卉站着没动，只转头去寻找联系她来的梁淑芬，说自己胃疼。梁淑芬盛情挽留，说：“你难得回一次，毕业二十年了，多跟大家呆一会儿。”小卉用手按着胃部，表情痛苦地说：“我也想跟同学们多呆一会儿，叙叙旧，可是胃实在太疼了，想回家躺着休息，再说，我这个样子跟大家呆在一起，只会影响大家的心情，如果大家因为我而玩得不尽兴，那我的罪责就大了。”梁淑芬犹豫了几秒钟，同意了，小卉嘱咐她别惊动其他人，她悄悄地走，免得扫大家的兴。
　　 其实，小卉不是因为突然的胃疼才要中途退场的。看见冯华走进包间的瞬间，她就有撤退的冲动。不，确切地说，刘班长询问张丽是否联系上冯华时，正和梁淑芬聊天的她耳朵就支楞起来了，像处于工作状态的雷达，不放过任何可疑信号，当听到肯定答复时，她的心跳瞬间加速，心跳声如擂鼓般。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端起水杯喝水，终究还是洒到了梁淑芬身上。梁淑芬打趣说：“怎么了？听说刘勇要来特激动是吧？”她一愣，恍惚记起张丽刚刚说冯华和刘勇一起来。这跟刘勇有什么关系？她愣愣地看着梁淑芬，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梁淑芬笑着说：“别装了，初三的时候刘勇不是喜欢你吗？”
　　 小卉实在想不起任何关于刘勇喜欢她的细节，她对梁淑芬的记忆表示怀疑。梁淑芬促狭地笑：“那只能说明你那时读书太专心了，全班同学都知道他为什么搬到你前面坐，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说到刘勇换座位的事，她倒有点印象，但是直到今天之前她都没有想太多。
　　 张丽插嘴说：“她那时候读书太专心，成绩又好，我们这么多人中，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读了大学吗？”
　　 坐在张丽旁边的彭爱珍马上接口说：“她那时候要是不复读，不也考不起高中吗？”
　　 小卉看着她，笑了笑。这个女人，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喜欢贬低别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刚才进酒店大堂的时候，和她打了照面，觉得眼熟，但完全没想到会是她。只能说一朵洁白娇艳的百合花，被冰雹打了，甚至是被冻坏了。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可为什么梁淑芬张丽她们显得那么年轻好看，而唯独她像跳广场舞的大妈，圆滚滚的身材，黑胖的脸，还披挂一身的黄金首饰，整得跟土豪似的，透出一股子浓重的土气。难道真像人家说的，小时候漂亮的人长大了就丑，小时候丑的人长大了就漂亮？岁月真是把雕刻刀，手法不同，结果亦不一样。
　　 冯华和刘勇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大家纷纷打招呼，小卉极不自然地扫了他们一眼，僵着脸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慌乱地移开目光。只匆匆一眼，她就看出冯华瘦了白了，她还瞥见冯华看见她的瞬间变了脸色，打完招呼一屁股坐到正对面的沙发上，半靠着把玩手里的车钥匙。她紧张起来，起身往卫生间走去，腿脚机械而僵硬，仿佛背后有把刀顶着。在卫生间，她想到了逃走。可转念一想，刘班长宣布AA制，自己还没出钱就逃走了，这太掉形象了，而且，他们两个一来她就消失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太容易落人口实。最后，她决定吃过饭再找个借口撤退，她跟丈夫打了电话，让他一个小时后给她打电话，催她回家。丈夫立马问是不是冯华真来了。她怎么好说呢，昨天丈夫问冯华来不来时，她还说不会，说他只是初三复读到班上的，算不上正宗的同学。当时，也是宽慰自己。可是现在，他偏偏就来了。她只有支支吾吾地说，同学太多了，绝大部分都忘记了，有些尴尬，不如早点回家陪他。丈夫很高兴，她知道丈夫就喜欢她呆在家里。
　　 从卫生间出来直到上桌，小卉基本上没有说话。梁淑芬觉得奇怪，问她：“你原来很开朗的呀，怎么现在变成闷葫芦了？”
　　 开朗？那是N年前的事了，小卉都记不起自己开朗的样子了。
　　 刚动筷子，小卉就听到了手机响，丈夫打来的。她当着同学们的面接了，想借故脱身，可是没有一个人同意她走，梁淑芬还说了狠话：“你现在要是走了，就是没把我们当同学。”
　　 初中毕业到现在总有二十年了，第一次见面呀！小卉只得勉强留下来，可是一餐饭吃得她食不知味，如坐针毡。她话说得极少，同学敬酒，她端起冰啤就喝，好像跟啤酒有仇似的。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吃完饭还会不会有其他安排，如果有，会不会出意外？她记得有一回学校开运动会，她长跑，结果把背上别着的号码牌跑掉了，很奇怪地偏偏被冯华捡到了，他硬说是她故意掉在他面前的。这次，两人坐了个面对面，他会不会又认为她是故意的？她一直不敢目视前方，很别扭地左右看，或者眼观鼻鼻观心。梁淑芬用手肘拐了她一下，低声说：“对面一直有双眼睛注视着你。”她以为是冯华，心慌乱得砰砰直跳。结果梁淑芬又说，“我说刘勇当年是喜欢你吧，你还说不知道，你自己看！”她哪里敢看，冯华和刘勇并排坐一块呢。她知道他们俩关系不错，她出嫁后他们俩还去她家找过她，刘勇甚至给她留过手机号，只是她一直没打过，后来就不见了，连带着关于他们的记忆也丢失了。
　　
　　 二
　　
　　 同学们纷纷收伞弯腰钻进小车，只有小卉撑着伞闯进了雨幕。前几次回来，白天来这里吃饭，都打不到出租车，更何况今天这样的雨夜。只能冒雨往前走，到前面不远的那个路口碰碰运气。
　　 雨大，风也大，风好像要把体型娇小的遮阳伞掠去一般，死命地往左边扯，小卉不得不用双手把它紧紧抓住。雨借着风势扑到她的脸上、身上、脚踝上，雨滴的冰冷，瞬间穿透纱质连衣裙钻进了她的皮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噤，下意识地松了一只手去抱肩膀，风趁机把伞吹翻了，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这鬼天气，出门的时候还是如丝春雨，只一顿饭的功夫，就升级为暴雨了。哎！今年的天气，真是令人心烦，四月雨水太多，气温也比往年低，像二十年前。那时候，中学离家三里路，天气好，早自习后连走带跑回家吃早饭，天气不好，时间来不及，只能在学校里蒸钵饭。她记得有一次，拿饭的人太多，她怎么都挤不进去，等人家拿得差不多了，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饭钵，垂头丧气回到教室，正在吃饭的刘勇，从饭盒里扒了一些饭到盒盖上，递到她桌上。她摇摇头，还回去了。每个人蒸的饭刚够自己吃，给了别人自己就要饿肚子，她哪里肯在别人嘴里分食。现在想来，刘勇当时是对她有好感的。可惜，自己当时太迟钝。不过，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早已物是人非了！
　　 天很黑，脚下的路完全看不清，小卉只能凭经验靠边走，可是，冰凉感从脚底传来，八成是鞋子进水了。小卉往马路上退了两步，踌躇着该往何处去。一束汽车灯光照过来，她知道那是同学的车，顾不上回头看是谁的车，趁着灯光低头看脚下，才发现自己刚才在黑暗中误入欢快奔流的小溪。灯光下，马路像泛着银光的湖面，开满了好看的水花，小溪靠近马路边，滚滚浊水奔向前方的下水道孔。汽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小卉顾不上同学会看到她不淑女的形象，踮起脚尖敏捷地连跳几下，跳上了高出马路的人行道。
　　 这一段还是没有路灯，小卉依然在黑暗中行走。雨伞碰到树枝，伞面上顷刻下起暴雨，“噼噼啪啪”的，像炒豆子。她知道这树是樟树，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在这个小城里，樟树是主要的绿化树，随处可见，正是花开时节，花型微小，颜色平淡，吸引不了匆忙赶路者的目光，淡雅的花香却值得细心者静心品味。家门前原来有两棵大樟树，是爸爸在世时栽的。那时，樟树很少见，爸爸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到两棵树苗，栽的时候对小卉说，樟树木质清香，做的箱子不生虫子，以后你出嫁时爸爸用它给你做两口箱子。只是，爸爸没有等到这一天，而老家门前的两棵樟树在他离世不久就被卖到了城里。看着街上的樟树，小卉会不自主地想哪两棵是自己家的呢。她也会想爸爸，想爸爸的宽厚温和，想爸爸的豁达大度。曾经，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像爸爸一样的丈夫，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她知道伞上面肯定粘上了樟树细小的花瓣，来的时候她注意到樟树开花了，可现在天黑了，看不见，樟树花的香气也被雨水稀释，闻不到了。
　　 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她觉得奇怪，这里车并不多，按喇叭干嘛，不觉回头看了一眼。雨太大，只看见车头的雨刷在不停地左右摆动，车里的人影模模糊糊，似乎在向她招手。直觉告诉她是同学，她摆了摆手，回头继续往前走。车子瞬间超过了她，在前面不远处停下来，喇叭声再次响起。她抬头望过去，看见副驾驶室的车窗开了，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朝她招手，正是刘勇。她摇了摇头，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一辆出租车适时亮着灯滑过来，她急切地伸出手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越过浊流，收伞，跳上出租车，动作迅速而敏捷，像一只受惊的羚羊。可是，由于慌乱，关车门时手上忘了加力，车门没关好。在司机的“车门没关上”的提醒中，她的手抓上了门把手，可是，车门却突然开了，一个人堵在了车门口，不是冯华，也不是刘勇，却是彭爱珍的老公，同学朱力军。
　　 “小卉，你临阵脱逃可不行，毕业二十年第一次聚会，你这样，多伤我们同学的心啊！你是大学生，瞧不起我们，不愿跟我们打交道是吧？”朱力军严肃地说。
　　 小卉连连否认，说自己实在是胃疼，想回家休息。
　　 朱力军说：“那不行，今天来的一个都不能提前走，必须唱歌去，胃疼我们给你买药去！”
　　 小卉说抱歉，希望同学们原谅，跟老公说好了吃完饭就回去。
　　 朱力军撇撇嘴说：“知道你们夫妻恩爱，没必要在同学面前秀吧，我可是同学们派来的，他们都看着我呢。”
　　 这次，小卉还没开口，出租车司机说话了：“大姐，跟同学玩多高兴的事啊，有同学请我，我钱都不赚了。您赶紧玩去吧，别跟我这苦命人过不去，我还要挣钱养活老婆孩子呢！”
　　 小卉只好换车，却像越狱后被逮回来的犯人，坐在后座中间，彭爱珍和朱力军一左一右。
　　 车子开动，彭爱珍用不相信的口吻说：“你没有胃痛吧，刚才看你跳来跳去的，像小鹿一样敏捷，哪里像胃痛的人？”
　　 小卉觉得她嘴欠的毛病一点没变。初三时，有一回她急用英汉词典，去后面冯华的书包里翻，她看见了，竟然说小卉喜欢冯华。小卉一直觉得，彭爱珍造的这个谣就是日后她与冯华之间一切纠葛的源头。如果造谣也能判刑的话，她要给彭爱珍判最重的刑。她用手揉着胃部，嗳了两口气，算是对彭爱珍的回答。
　　 刘勇坐在副驾驶座，不时侧过头来和朱力军交谈，谈的是最近大家都关心的马航失联事件，小卉这一向也比较关注，跟同事交流蛮多，但此时却一句话也不想说。冯华开着车，一句话也没说，后视镜里的他紧闭着嘴，眼神凌厉。小卉不敢看前面，把目光转向车窗，想看看外面，可是车窗被水汽模糊了，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她突然感觉害怕，好像自己是被他们劫持上车的，前路凶多吉少。
　　
　　 三
　　
　　 KTV门前闪烁的灯光让小卉恍惚。
　　 对于一个不习惯过夜生活或者说从来没有夜生活的人，KTV确实陌生而喧闹。小卉从没来过KTV，她的夜生活就是带孩子。对于两个在异乡生活的人，没有老人可以帮衬，男人为了房子位子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女人只能牺牲自己的休息娱乐时间多陪孩子。她对KTV的所有认知全来自电视剧和丈夫。电视里的KTV真不是个好地方，唱歌喝酒吸毒玩小姐，甚至打架斗殴杀人强奸，什么罪恶都有，仿佛这里是人世间藏污纳垢最多的场所；而在丈夫的描述里，KTV虽没电视剧里丑恶，但也只是九十九步和一百步的区别，是毒品外遇和性交易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