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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当时只道是寻常(散文)
张德兰,与我的一个远房表叔是本家。是母亲的朋友潘阿姨给我们家介绍的保姆,按辈分我叫她兰姨。
她刚来我家的时候,才十六七岁,正值妙龄年华。那年我9岁,读小学三年级。在那个天高云淡的初秋,我下午放学后正在客厅做作业。我听见敲门的声音,我打开门,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女子站在门外。她上身穿一件蓝底白花的衬衣,下身着棕灰色的裤子,用手帕扎着简单的马尾。我问她:“你找谁啊?”她不卑不亢地说:“我是来你家做保姆的。“我哦了一声,就让她进来了。
没想到她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卫生。她抹桌子的时候,想把桌子上那个陶瓷猪也抹干净。我说:“你放下,那是我的东西,不准你动!“这时,我母亲下班回来了,她说:“你这孩子,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她是我给你请的保姆,论辈分你该叫她姨。”我说:“妈,你请保姆也没给我提起过啊,我不需要保姆!”母亲转头对张德兰说:“她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我这女儿太不懂规矩了!“没想到她大度地对我母亲说:“史姐,可能孩子怕生人,还不习惯。过段时间她就能适应了。”
母亲对兰姨说:“小张,你虽然是熟人介绍给我们的,但是按照规矩,有一个星期的试用期,如果我觉得满意,再跟你谈工资待遇的问题。”她”呃”了一声,又继续干活了。
兰姨的职责是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给花园浇水,照顾我的起居生活,辅导我的功课,几乎就是全能型的保姆。一个星期的试用期很快过去了,母亲对她非常满意,夸她老实、勤快。母亲和兰姨谈工资的时候,叫我回房间写作业。可是我隔着门缝,仍然听到母亲对兰姨说:“工资方面我不会亏待你的,能者多劳,如果干得好,还会给你加工资。待遇嘛,一日三餐你跟我们一起吃,至于住嘛,你就和梦瑶一起睡。你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我一听头都大了,这就意味着我以后要和她朝夕相处了。家里突然增加了一个陌生人,我有一段时间很不适应。
我母亲给兰姨配了钥匙,母亲对兰姨说:“小张,钱在抽屉里,你买菜的时候,买多少拿多少,生活上的事情全部交给你安排。“兰姨做事非常细致,每次买了菜都会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支出多少钱,还结余多少,都记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抽屉里面的钱,兰姨从来不会乱东一分。而且做事手脚麻利,做事的时候总是哼着小曲,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她脸上常常挂着笑容,也不轻易发火,对我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的,像春风那样和煦,像太阳那般温暖。
兰姨每天早晨不到六点就会起床。有好几次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感觉兰姨已经起来了,我睁开惺忪的双眼问她:“现在几点了?你怎么就起来了?“她对我说:“还早,才凌晨五点半。我睡不着了,就起来了。你放心睡吧,等早饭做好了我再叫你。”我很惊奇地问她:“兰姨,你为什么总起那么早?”她回答我:“我家里是农村的,活儿比较多,我也习惯了早起。”我“哦”了一声,又继续进入甜美的梦乡。她给我做的早餐通常是一碗酸辣粉,或者煎个荷包蛋、冲一杯燕麦片,有时会头天晚上就把稀饭熬好。每天我坐在餐桌前享用早餐的时候,她不是忙别的事情,就是看着我吃早饭,而她几乎从不和我一起吃早饭,她总是说自己不饿。她还告诉我,在农村通常只吃两顿饭,她已经习惯了。她说我还是个孩子,还在读书、长身体,更应该注意营养。
家里请了保姆后,我都是在家里吃完早餐再上学,而且再也没有迟到过。如果放学晚一点,或者下雨的时候我忘了带伞,兰姨就会来学校找我,接我回家。有一天,我放学晚了一些,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看见她站在教室外等我。一些同学就问我:“梦瑶,是谁来接你了?”我回答:“她是我家请的保姆。”同学们说:“梦瑶,你真幸福啊!”也有的同学发出嗤笑声,“都那么大的人了,放学还要保姆来接。”我头一次对兰姨发了很大的火:“兰姨,你以后能不能别来接我了?”她不解地问我:“梦瑶,这是为什么啊?”我说:“同学们都笑话我呢,说我那么大了,放学还要保姆来接。”兰姨说:“梦瑶,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我是真的关心你。”我说:“谁要你关心啊?”我一个人先跑了,她紧跟在后面。后来她还是坚持接我,只不过不再站在教室外面,而是在校门口等我。有时,她还帮我背书包。
后来,父母的工作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好多时候都是我和兰姨两个人在家。我和她相处的时间,比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慢慢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有什么话,学校有什么趣事,我都会主动跟她交流。我和她一张桌子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一个盆里洗脚,日子平淡而无奇。没想到这样一过就是整整七年!我和她熟悉起来,无形中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虽然我和她之间并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是她却像亲人一样,给我亲情的温暖。
虽然父母很少和我交流,很少跟我在一起吃饭。但是有了兰姨的陪伴,我从来都没有孤独感。那时候我的成绩比较好,很听父母的话。但是再听话的孩子,也会犯错误。有一年中秋节,我偷吃了母亲准备送给单位领导的月饼。母亲发现后,我也承认了。她打了我两耳光,她叫我把月饼吐出来,在屋里追着打我。兰姨正好回来看见,她挡在我的前面,叫母亲别打我。她说我还是个孩子,难免也会犯错,不能靠打来教育。兰姨还会给我讲道理,告诉我错在哪里。而我母亲在我犯错的时候,打一顿就完事,末了问一句:“你下次还会犯不?”我回答一句:“不会再犯了。”她对我说我想吃什么,她可以从她家里给我带。
另外一次我是拿了家里的钱,请同学吃冰淇淋。母亲知道后,仍然是一顿狠骂,然后再打我一顿。兰姨知道后很心疼,还给我的伤口上药。母亲说:”这个孩子真的是越来越难管了,怎么就那么不省心啦?”兰姨对母亲说:”你们总是忙工作,忙应酬,和梦瑶交流的时间太少了。她有什么优点,有什么缺点,我比你们更了解。“然后她对我说,爸爸妈妈挣钱很不容易,想用钱应该告诉他们。兰姨告诉我,她家里有姊妹七个,上面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姐远嫁山东,父亲喜欢抽叶子烟,母亲身体又不好。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才来到我家当保姆。她说她深知生活是不容易的,所以她分外珍惜保姆这份工作,也很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时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拿过家里的钱,也没有再动过母亲送给别人的礼品。
周末还有暑假的时候,我常常去兰姨家,跟她更是行影不离。她在我家很勤劳,她在家里的时候,也是什么活都干,找猪草、喂猪、挖萝卜、喂鸡、栽桑养蚕。每次我想帮她,她都说:“梦瑶,这些活儿你都不会做,而且这些活路都很辛苦的。”我知道她一方面是心疼我,一方面是不想我像她那样劳累。她对我说好好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她说因为家里姊妹多,比较贫穷,她读完初中就辍学了。
我和兰姨在一起的日子,平静没有波澜,时间也在平淡的流年里悄悄流逝。不知不觉间,我都快有兰姨高了。兰姨只比我大七、八岁,但是生活的磨砺让她看起来比同龄女孩更早熟。她教给我为人处事的方法,她告诉我饭桌上的规矩,她对我说一个女孩子要端庄点,不要讲粗话、说怪话。她教给我的东西,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兰姨陪我走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但我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幸福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我读初三那年,兰姨对母亲说她耍了个朋友,准备结婚了。她对母亲说:“梦瑶也长成大姑娘了,我不可能永远跟在她身边。“母亲说:“小张,我很感谢你这些年对梦瑶的悉心照顾。辛苦你了,你要结婚我拦着也不合情理。这些年我们像亲戚那样走动频繁,早就是一家人了。我们这里也是你的娘家,我知道你们农村讲究彩礼。我也没有什么给你。”说着就从手腕上取下一对翡翠手镯,戴在兰姨手上。然后从家里拿出两张崭新的床单,从外面扯了一些漂亮的花布,一起送给她。我母亲对她说,结婚不能穿得太简单,你用这些布做几身衣裳吧。说话间,又叫她带几包茉莉花茶回去。还送了她两个枕头,两张席子。兰姨说:“史姐,我只是在你家打工的,你却对我那么好。”母亲说:“小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样说,就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母亲给兰姨叫了一辆三轮车,叫她把那些东西装到车上。临走的时候,兰姨对我说:“梦瑶,我要走了。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学会照顾自己。我结婚后,你可以来我家玩。“说完她对我挥了挥手,她那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真好看。我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对我笑,三轮车开走后,泪水打湿了我的双眸、淋湿了我的衣裳。
后来兰姨结婚了,嫁到了水银盘。丈夫是个老实、寡言的人,个头还没有兰姨高,皮肤黝黑,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但是我和父母去看她的时候,我发现兰姨长胖了,还生了个漂亮的女儿,我看见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脸上也有了一些血色。
再后来,我读高一了。转眼就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也很少听到兰姨的消息了。那天我放学回家,母亲对我说兰姨身体不大好,住院了。我说:“兰姨平常身体很健壮的,怎么可能生病呢?”母亲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赶紧跑到医院去找兰姨,我看见兰姨的三哥张德贵、二哥张德福站在病房外,兰姨的父亲踱来踱去,兰姨的母亲满脸忧愁。我就问:“贵叔,兰姨她得了什么病?”贵叔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他越不说我越着急,最后福叔很小声地说:“白血病。”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我还是听见了。
我失声地嚷起来:“这不可能!兰姨身体那么好,怎么会得白血病呢?我不相信,不相信!“贵叔说:“梦瑶,你兰姨诊断出白血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冷静点,我知道你跟兰姨的感情很深。她得了这样的病,我们也很难受,都瞒着她呢。现在她睡着了,别吵醒她。”我缓缓地走进病房,我看到兰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轻轻搬来一根凳子,静静地坐在她的床前。眼泪止不住地流,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见兰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赶紧拭去脸上的泪珠,说:“兰姨,你醒了?”兰姨抬起手来,理了理我的头发,她柔声问道:“梦瑶,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听出她的声音有一点虚弱,我回答:“我来了好一会儿了。”她就是在住院期间,都常问我父母的情况,关心我的学习和身体。
兰姨住院期间,我笨手笨脚给她熬八宝粥,并亲自喂她。兰姨对我说:“梦瑶,你长大了,懂事了。如果有一天兰姨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听爸妈的话,要把学习搞上去。“我连忙制止她:“兰姨,你胡说什么啊?你要健健康康地活着,你要好起来。”兰姨摇摇头,她很清醒地说:“这个病我很清楚,是不治之症。治愈的可能性很小,梦瑶,你就别安慰我了。”
到最后,兰姨还是走了,去了遥远的天国,走完了她短暂而平凡的一生。她在人世的时候,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平淡的;但是她离开以后,我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是那样弥足珍贵。
兰姨不是我的亲人,却比亲人还亲。她去世以后,我常常梦见她,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美丽,但是我总在梦醒后怅然失魂。我感受到世事的苍凉无奈,兰姨走了以后,我的心里变得很空。不管在哪里,只要是下雨的季节,我都会想起兰姨,想起她常打的那把白雨伞。
当时只道是寻常,失去以后我才知道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是那样幸福、那样温馨。人已逝,花已残,我总会在残阳如血的黄昏,想起和她相处的日子。每想起她一次,我的心就痛一回,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疼。
每当读到艾青的诗歌《大堰河—我的保姆》,我就会热泪盈眶,就会想起兰姨美丽的倩影,还有她那栀子花一样纯白的笑容。泪光中,我看见兰姨缓缓向我走来。每次我站在她的坟前,都觉得有一种无处诉说的凄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不知道该为她唱一首什么歌,只能默默无言地立着,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往事温馨,却难敌无言心凉……
好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好一篇精美绝伦的佳作。能在感恩节看到如此精美的文章,岂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呢?
问好文友,凌云来过。放眼江南,今夜的星空,总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一如本篇脍炙人口的美文。
我先静静的来过,而后慢慢的品鉴。
遥祝冬安,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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