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下了一场清雪，季节悄然走进了冬季。想着过几天即将来临的大雪，进山去探望母亲就成为奢望了。
　　 清晨，顶着冬日暖阳，驾车赶往城市东郊的卧龙岗墓园。十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来看望在这长眠的母亲。知道母亲生前喜欢花，我昨日特意选了九支黄菊，九支康乃馨，一支白菊配上了一束满天星和几支竹叶做衬底打包成束。冬日的墓园，仅有几辆来祭扫的车辆，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肃穆之情。我就这样一个人缓步而上，因为脚伤还在，步履有些蹒跚，心情也平添上了几分沉重。
　　 漫山的落叶松在一抹冬阳下显得愈发挺拔，我先扫尽了墓台上小枯枝，又拭去了尘埃，露出了花冈岩原有的亮白色。摆放好花束后，我静静地坐在墓碑旁的石阶上。母亲可能早已习惯了我的祭扫方式，没有焚香，没有燃纸的味道，只是用心去倾诉。“妈妈，您在天堂还好吗?”每次我都会用心问上一万遍。
　　 抬起手，轻轻地去描摹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一抹寒凉顺着指尖沁入体内，让我的心不由得轻颤。“丫头，我会一直静静地看着你。妈妈，还记得您说过的这句话吗？”一行清泪顺着我的面颊轻轻滑落，我无数次在心里呐喊着，期待着您的回应，却只听到风从落叶松的缝隙间呼啸而过，带来了阵阵冬寒。曾几何时，我亦是您手心里的宝，听着您讲的故事，安然入梦。
　　 提笔写字，却很少写母亲，即使有些记忆的片断必须出现在文章里，我也一笔而过。三十二岁就失去母爱的我，已经把那痛深埋在心底，害怕风，害怕雨，也害怕阳光把这份记忆变淡、变远，褪去它往日的深刻。
　　 外公在四十岁那年有了母亲，她是外公唯一的孩子，外婆去世后，外公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外公一直把母亲当男孩子抚养着，这也使外表清秀的母亲性格上带了几分刚烈和执拗。六岁时的母亲就显示出了非凡的勇气，一个人站在路口等着下班的外公，瘦弱的脸上带着坚毅。外公说起母亲当时的情景，每每都会落泪。因为每次下班回来，他都会看到母亲抖着双肩，眼里含着泪，却固执地站在大门口。
　　 外公的家在这个城市比较僻静的街道，左邻右舍大多是解放前一起逃荒来的山东老乡。大家都操着一口乡音，生活习性也比较接近。那个年代，像外公一样读过书的人是凤毛麟角，而且外公是有手艺的人，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很快外公成了这一大群“闯关东”的人中最受尊敬的老大哥，大家大事小情都来和外公商量。因为母亲也很有主见，慢慢地也成了他们下一代的小领导者，这使母亲在性格上有了更独立的一面。
　　 父亲和母亲不算是青梅竹马。父亲十四岁来到这个大院，十九岁就考上了军校去西安读书。虽然生活在一个大院里，母亲比父亲小五岁，他们从未交谈过。因为父亲是寄居在叔叔家，平时也寡言少语。母亲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心在默默地关注着父亲，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可能因为父亲的身世让她怜悯，父亲的学业令她羡慕，再有可能是一个大院里，大多是粗人，父亲却带着几分儒雅的气质，这都让年轻的母亲歆慕不已。
　　 外公早已看出了小女儿的心事，只是在等待时机。在父亲毕业这年，托人找到了父亲的叔叔提亲事。父亲的叔叔也早有这个想法，父亲毕业后，两个人就结了婚。当时母亲不知道，父亲因为无力反抗叔叔的决定，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后来，母亲在病中对我说的话，“如果不是我，你们的父亲应该会更幸福。”或许，正是这一见倾心的爱，让母亲一生都在困惑中徘徊，直至生命的最后也没学会去释放自己。
　　 母亲选择了父亲，这在六十年代也算得上赶了一回“时髦”。因为那时正是全国妙龄少女都想嫁给“最可爱的人”的时期。同学、同事包括邻里邻居都会用特殊的眼光去看待，这也小小地满足了母亲的心。其实，母亲选择了一条最艰辛的路，和父亲结婚十年，自己一个人赡养着四位老人，教育着我们兄妹，还外加上一直管着父亲叔叔家的孩子们（因为父亲比弟弟妹妹大很多）。那时候的母亲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疲惫，和父亲鸿雁飞书，信中也就是寥寥数笔，写一下老人的平安和孩子们的状况而已。
　　 一九八三年，我已经十二岁了，父亲转业回到了家乡。那时候的母亲早已是我心中最强大的代名词，家里的一桌一椅，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包括收拾水电母亲都会一手操办，没有半点推脱和怨言，她早已习惯了自己去承受，去解决任何问题。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母亲一直骑着自行车上下班都带着我，把我送到离她单位最近的幼儿园里，这样方便她照顾。那时候，母亲最喜欢对我说的话就是：“丫头，妈妈每天都会这样静静地看着你。”
　　 外公常说：“北方的冬天，寒得能冻掉下巴，冰硬得能把屁股摔成两半。”母亲却练了一手在冰面上骑自行车的“绝技”，也一直坚持着每天骑车带着我。等我长大后，学习骑车时，母亲经常会笑着说我：“丫头，你是妈的女儿吧，怎么这么笨呢？”那时候，我就知道，母亲的性格中的顽强，是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的。
　　 外公去世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母亲的脆弱，母亲一直病了好几个月，一直没打起精神。外公临终时要求土葬，而且让母亲深葬，不要留祭扫的坟头。母亲含泪答应了，她把父亲的恩情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心中。因为外公土葬，母亲第一次给组织写了检讨信，而且直接影响到了她的工作，从区委宣传部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企业当宣传干事，可她从未后悔过，依旧努力地工作着。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成长经历，母亲做事一直很“武断”，这使她的性格变得有些“偏执”。我和母亲第一次争吵是因为初中毕业报志愿，我想报重点高中参加高考，而母亲却让我报考中专，早早就业。我虽据理力争仍没有改变她的决定，这使我一度厌学，整天沉迷在《射雕英雄传》里（86年热播剧）。在我上中专的第二年，一场大病差点让我办了休学，那时母亲才对我说：“丫头，你身体弱，不适合参加高考，无论你干什么，有没有出息，妈妈每天都会像这样静静地看着你。”
　　 因为从小我就感觉到了外公外婆对哥哥的偏爱，在我心里一直认为大家都是“重男轻女”的。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学习，虽然哥哥学得更好一些，但我仍然有我的骄傲。带着多年的困惑，我走进了花季。从那时开始，我真正地开始了和父母对抗的时期。先是拒绝了父亲安排的工作单位，进了一个区直单位工作。又再一次拒绝了领导推荐我入党培训，94年就参加了一年的兼职工作。尤其在婚姻大事上，只要是父母托人介绍的，我都冷漠对待，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当我在一次痛苦的失恋中走出，带着伤痕累累的心依偎在母亲怀里落泪时，母亲轻轻地抚着我的秀发：“丫头，什么东西经历了，才会知道，才会成长。没事的，丫头，妈妈每天都会这样静静地看着你。”
　　 我出嫁的那天，母亲一直眼圈红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晶莹。老公一直不解母亲这是怎么了？可我知道，母亲是因为再也不会每天静静地看着我入梦而落泪了。母亲一直叨念着让我生个女孩儿，这样她才能安心。可能是因为母亲的执着，婚后的第二年，女儿的降生给她带来了最大的欣喜。每天都会坐两班车赶到我家，抱着女儿又亲又笑。“玥玥，你是妈妈的小棉袄，是外婆最疼爱的宝贝。”
　　 女儿六个月时，我感冒了，高烧持续了几天，免疫系统遭到了破坏，全身的关节都在肿胀、都在疼痛，就连张口吃饭都很费劲儿。因为是产后得的免疫病，恢复起来特别的慢。那时的我悲观，情绪暴躁。母亲怕我的脾气上来影响我们夫妻感情，她一直嘱咐老公照顾好孩子，而她自己一直在医院陪着我。
　　 我肿胀的手指连饭勺都拿不住，每天早上得在母亲的推拿下，脚才能迈步走路。母亲每天坐在我的身边，从每个小关节揉起，手指、手掌、手臂、肩膀，然后是脚趾、小腿，最后还要帮我翻几次身。偶尔的力道不对，我都会大喊大叫，母亲隐忍着，但是我看得出，因为我在大庭广众下对她呵斥，她难过而尴尬。我有些后悔，但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就在住院的第三天，母亲为我做按摩，不小心按到一处痛点时，我一下子把母亲甩倒在地，对她大叫着：“你是不是我妈？就不能轻点啊！”还是父亲跑过来，赶紧扶起了摔倒的母亲。站起身的母亲依旧为我擦着汗，低声地劝着我：“丫头，别泄气，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深夜，我被疼醒，却发现母亲还未睡。我偷偷地看着母亲甩着手臂，紧皱着眉头，自己揉着双臂。她总是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噙着泪，不停地擦着眼角。我躺在那里，真想说一声“妈妈，对不起。”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我渐渐地感觉到眼角慢慢地渗出一行清泪。
　　 主治医师再次向母亲交代了我的病情，类风湿因子居高不下，让我使用化疗的药物控制一下，母亲点着头，含着泪在病志上签上了字。5毫克、10毫克、15毫克，当氨甲喋呤静推到达最高值20毫克的时候，护士还未拔下针头，我已经开始不停地呕吐，一直把黄色的胆汁吐出才算完。母亲依旧用着坚定的语气鼓励着我。“丫头，你一定行的，妈妈会一直这样看着你。”我知道这一场病对我是考验，但是对于母亲来讲是更痛苦的煎熬。一个疗程下来，急性期的症状终于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母亲憔悴的面容第一次露出了笑颜。
　　 当我走出医院，季节已经滑进了秋天。母亲为了我鬓上再添几缕花白，眼角又留下了几许深深的痕迹，可她再一次让我重生了。我在心里暗暗地下着决心，我会在生活的一点一滴中去好好地报答母亲的恩情。
　　 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我的病好了，第二年的秋天，母亲却病倒了。当我从CT室走出来，泪落满颊，母亲得了不治的病症“肺癌”。一时间，我觉得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陪母亲去做。我曾经想着要带着母亲去江南，去看看那里的烟花三月和小桥流水；我也曾计划着带着母亲回故乡看看，登上泰山的南天门，俯瞰一下故乡的全貌；我还想着陪母亲去久违的海边去踏浪……我都没有时间去实现了。十五个月，我只能陪着她奔走在各大医院，陪着她一起走过最后的痛苦岁月。
　　 弥留之际的母亲越来越依赖我，每一次离开都像一次生离死别。还能行走的时候，母亲会拖着病弱的身体一直把我送出门口，牵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她静静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的样子永远印在她的脑海里。我好不容易走出病房，她随后就蹭到窗口向我挥手，我每次都不忍也不敢回头，我怕，我也怕那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有一天，我刚要走，就听母亲说：“丫头，你慢点，让妈妈好好看看你。”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逃也似地跑出了病房。第二天，我就辞掉了陪护，决定自己好好陪着母亲走完最后的日子。当我告诉母亲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孩子般地笑了，而我却泪流满面。
　　 我静静地看着被放化疗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母亲，头发稀疏得已经能清楚地见到发白的头皮，眼窝深陷，原来发福的面庞已经瘦成了一条，口周都是深深的皱褶。母亲才五十八岁，还未进花甲，看上去却已经老态龙钟。我静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攥着她干枯的手指，突然感觉到了她的颤抖，我知道杜冷丁也镇不住那渗入骨髄的疼痛。昏睡中的母亲，手又伸向了床头的电话，那里只存了我一个人的电话，我再次紧攥住她的手，母亲啊，我一直在，可是作为医者的我面对着病魔却束手无策，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母亲身体越来越羸弱了，但父亲的冷漠令我心寒，我一直替母亲委屈着。
　　 “丫头，别。你父亲要不是因为我，会更幸福。”母亲总是用平静的语气去安抚我激动的情绪。“妈妈能和第一个心仪的人生活一辈子，再苦再累都是幸福。我只是很遗憾，一辈子没回去看看，我和你的外公都是不能叶落归根的人了。丫头，我走后，让你父亲找个老伴照顾他，他在部队待的时间太长，不懂得照顾自己。还有你，照顾好自己，无论何时，妈妈都会静静地看着你，你一直是妈妈心里的宝贝……”
　　 曾经的您一直在静静地守护着我，一路呵护我成长。可是现在的我，却只能这样静静地陪着您，看着您走向黑色的彼岸。我轻摇着母亲的手臂，希望她能再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这个她一直静守的女儿。我还有好多的话要对您说，白炽灯的光亮把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妈妈，还记得您说的话吗?“丫头，我会一直静静地看着你。”我的内心在呼唤，呼唤着您的名字、呼唤着您的爱能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母亲去世的那天，当她用最后的力气拨下了我放进她口腔里的吸痰器，安静地闭上了双眼，我知道我的冬季开始下起了雪。那雪纷纷扬扬带着我的爱，带着我的眷恋落在了这青山碧水间。
　　 快接近正午了，阳光变得微暖，我就这样陪着您，让您感受到我的呼吸和我思念的呐喊。想着雪儿一早上就来祝福我，感恩节快乐!这正是我要对您说的祝福：“妈妈，感谢有您，感恩节快乐！您一定还在静静地看着我……”
　　 大山在呼应，一阵风掠过头顶，带着冬的寒，夹杂着些许阳光的暖，我静立在山冈间，静静地接受着来自天堂的您关切的目光。
　　 “丫头，我会一直静静地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