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方刚露出一线鱼肚色的曙光，我就离开公社，登上崎岖曲折的山路，急步向玛瑙崖走去。
　　 天，半明半暗。四周的田野，在蒙蒙的晨雾中若隐若现。望远处，迷迷茫茫，一片朦胧，仿佛置身于无边的雾海，虚幻的迷宫；唯一踏实的是脚下的这条路，它分明地展现在我眼前，一直将我引向远方。除此以外，就只有那深秋季节里的寒凉的风了。它们不时吹送过来一阵阵成熟了的稻谷的清香，仿佛在告诉我：又是一个美好的丰收季节。
　　 天，愈来愈亮了。随着晨雾的消散，我也由田垅进入山岙，开始行进在一条坎坷曲折的林间小路中。这时，稻谷的清香消失了，但空气中却又飘溢着另一种淡淡的，带着一丝甜味儿的香味，使人吸了感到格外舒畅。我抬眼四望，只见近处远处，这儿那儿，浓绿的枝叶间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大大小小的野果子。有橘红的山楂，麻黄的藤梨，碧绿的猫儿眼，乌紫的糯米果，念珠般的珍妃籽……组成了另一个美妙的自然界的丰收图。
　　 然而，山野的景色虽然秀美，野果的色香虽然诱人，我却无暇去观赏、采摘，因为在我的皮包里还藏着一份急待处理的黑材料，它关系着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尤其是最近几天，亲自接触到一些受害者，听了他们的血泪控诉，我更深感这一工作的意义和重要。哪怕是能早一小时，早几分钟找到这位受害者，告诉他彻底平反的喜讯，当着他的面销毁这份黑材料，我也要去努力争取。
　　 沿着弯曲的林间小路转了几个弯，眼前忽然出现一道悬崖峭壁。那悬崖高耸入云，崖顶上竖立着一块巨大无比的圆石。此刻，一轮红日正好从崖后升起，把那块圆石映照得红如朱砂，亮如水晶，闪耀着熠熠的光彩。
　　 “红玛瑙！”我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并恍然省悟：啊！原来玛瑙崖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然而，当我的视线由那玛瑙般的圆石往下移的时候，却蓦地吃了一惊，因为我在那刀削斧劈的悬崖上，似乎看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
　　 我连忙揩拭一下眼睛，仔细再看：不错，是有一个人影。他时而像壁虎般紧贴着岩壁慢慢移动，时而又像飞鸟般轻捷地从这一处岩缝跳到另一处岩缝……他是谁呢？是基干民兵在练习爬崖？还是登山队员在练习攀登？抑或是地质堪探人员在采集标本？然而，我往他的四周仔细搜视，却再也寻找不到第二个人影。他究竟是谁呢？在这四顾无人的荒野之中，独自一人攀登悬崖，实在太危险了！我不觉用双手卷着喇叭筒向他招呼：
　　 “喂！喂——”
　　 没有回答，只有从四周的山谷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回声。
　　 我正准备开口再喊，却见他一个失手，从悬崖上笔直地摔下来……
　　 “啊！”我怕看那接下来的惨象，伸手蒙住了眼睛。
　　 然而，等我把手从眼睛上移开时，却见他并未掉下悬崖，而是奇迹般地挂在半空中，像荡秋千似地荡来荡去……
　　 我伸手一抹脸上的冷汗，急忙拔脚往前飞奔，寻找攀登悬崖的路。
　　 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呼哧呼哧地爬到悬崖顶上，只见一棵碗口粗的大茶梓树干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垂往崖下，绷得紧紧地，把树干都拉弯了。
　　 我连气也顾不得喘一口，抓住绳子就往上拉。
　　 然而我刚拉两下，崖下就传来一阵严厉的喊叫：“谁在上面？不要拉！不要拉！”
　　 没有办法，我只好停手，在树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等着要看一个究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
　　 过了好一会儿，伴随着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崖岩边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紧接着是一张红红润润的布满了皱纹的脸；最后，一位五十多岁，腰扎罗丝手巾，脚凳爬山草鞋，高大魁梧的老人笑呵呵地站立在了我的面前。
　　 “您，这是……”我惊诧地站了起来。
　　 “采药。”
　　 “采药？”我这才发现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药篓。
　　 “对！采药。”老人解下扎腰的罗丝手巾，揩一揩满头的大汗，顺手从药篓里拿出一枝药草，炫耀说：“你看！刚采了一枝石灵芝。”
　　 我接过那枝草药看了一下，只见它短短三四寸的茎干上，生长着四五片肥厚的绿叶，拱托着一球似花非花，似果非果的紫色肉球。除了没长剌以外，就与公园里的仙人球差不多，也不见得有什么奇异。便说：“为了这么一捰草，也值得去冒那么大的险？”
　　 “什么？草？看你说的！”老人一把将药草从我的手里夺回去，生气地说：“你别小看一棵草，有时候它能救人一命。这石灵芝虽没有传说中的灵芝草起死回生的妙用，却也是一种罕见的贵重药材，能医治很多种疾病……”
　　 奇怪！这老人的音容笑貌怎么这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哦！想起来了，昨夜在公社借宿，副社长曾经绘声绘色地为我介绍过他的事迹：
　　 五年前，玛瑙寨来了一个名叫刘春杨的四十多岁的“反革命”。他一头挑着个被窝卷，一头挑着一箱子书，低垂着头，哭丧着脸，吃力地迈着两条腿，极不情愿地慢慢地走着。似乎每走一步，都增添了一份他肩上的重压，心头的悲哀……在他的身后，是两个押送他的造反派战士。
　　 刘春杨来到玛瑙寨后，一直孤独地生活着，极少与人来往。白天，总是默不作声地干活；夜里呢，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直到一个多星期以后，一些爱探闲事的人们，才从他的房东大娘那里打听到消息：原来他竟然还是一位老中医。那一箱子都是医书。他每天晚上不是在暗淡的油灯下翻阅那些医书，就是往本子上抄写些什么，往往要到深夜才睡。第二天呢，却一大早就起来了，独自一人跑到山上去摆弄一些花花草草……
　　 然而，当有病人得知这个消息，前来向他求医时，他却总是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我一不准开方，二无药材，实在爱莫能助。”极其抱歉地劝人到十几里路外的公社医院去。
　　 直到半年以后，山村里抬回一个垂危的病人，刘春杨才改变这一态度。那个病人原先在公社医院医治，后来转到了县医院。可是治来治去，病情不但未见好转，反到日益沉重起来，最后县医院的医生也辞了医。这一次，刘春杨却不等人请就自己来了。他翻翻病人的病历，切一切病人的脉，又看看病人的舌头，久久思忖着，默不作声。
　　 “刘医师，您看这病……”病人的家属发问了。
　　 “难。”从他嘴里只吐出一个字。
　　 “刘医师，就请您给治一治吧！是好是坏都不怪……”病人的家属一听还有希望，便一再恳求，尽管他们对刘春杨还并不怎么信任，但有什么办法呢，病笃乱投医嘛。
　　 刘春杨踌躇再三，摇摇头，深深地发出一声长叹。他想起了自己的天职，自己的责任。他终于决定不顾那个不准他开方冶病的禁令了。他提起笔来一连开了十几味药，写完又斟酌了一遍，并特地在几味主药上打上圈圈。
　　 二个小时以后，病人的家属回来了。说公社医院接到这张方子，先是不肯配药，好容易求得他们配了，却又缺少二味主药。刘春杨无奈，只好提起笔来改了二味药。然而，过了二个小时，病人的家属又回来说：改的二味药仍然没有，还要请刘春杨再改一改。
　　 这一次刘春杨犯难了。他提起笔来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将笔放下，生气地说：“一张药方，像这样改了又改，病人吃了又有什么用？我真不敢相信，现今的药材竟会如此奇缺。”但他看一看焦虑万分的病人家属，又看一看痛苦呻吟着的病人，重又冷静下来，毅然站起来说：“这样吧，你先去把其余的药配齐。缺少的二味，我替你们去寻。”说罢，他竟拿起一把山锄，带了一本药书，上山寻药去了。
　　 说也神了！几个星期以后，那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竟奇迹般地战胜了死神，逐渐康复起来。于是，刘春杨妙手回春的名声，迅速传遍了山乡。荒唐的禁令冲破了，人为的隔阂消除了，刘春杨重又担负起了治病救人的天职。
　　 后来，慕名前来看病的人愈来愈多，乡亲们还自发地为他腾出一间屋，帮他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医疗室。但由于这个医疗室是自发建立的，加上刘春杨又是个“反革命”，不但一直没有得到上级部门的承认，有几次甚至还想派人前来查封……
　　 回想到这里，我恍然明白：原来他——我眼前的这位采药老人，正是我这次下来所要寻找的那位受害者。于是，我说：
　　 “我知道了，您就是刘春杨医生。”
　　 “你是谁？”这次轮到刘春杨惊异了，他仔细打量着我问。
　　 “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信使。”
　　 “啊！盼来了，盼来了……”老人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我感到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的眼里也有两点泪在闪闪放光。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平静下来，说：“昨晚公社就打来了电话。我还准备吃过早饭下山去接你呢，没想到你竟来得这么早。”
　　 听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神态，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歉疚，为我们落实政策工作的迟缓，使得刘春杨以及许多像他那样的受害者，未能及早平反而感到歉疚，便说：“还早？应该说是太迟太迟了。”
　　 “再迟，也总比不来好呀！”刘春杨领会了我的意思，哈哈笑了。
　　 “走！回你们医疗所去详细谈。”我说着一把抢过他的药篓，替他背上。
　　 “等等！让我招呼一下伙伴。”刘春杨拦住我说。
　　 “伙伴？”我诧异了，因为在这之前我曾仔细观察过，这悬崖四周，除了他以外，就再也寻找不到第二个人影。
　　 刘春杨也不答话，诡谲地一笑，转身用手卷着喇叭，向着四周的群山呼喊起来：
　　 “喔嗬——喂……”
　　 过了片刻，从四周的山谷中，丛林里，也响起了一声声“喔嗬——喂……”的回答声。那一声声响亮有力的号子，似春雷轰鸣般冲上云层，震动山谷，久久地在四周回响，把草丛中的几只山鸡惊吓得扑愣愣展翅飞了出来。
　　 又过了片刻，从四周茂密、深邃、寂无人迹的丛林里，忽然又神话般地走出一个个鹤发童颜的采药老人，给这霞光映照下的群山，增添了无限生机。
　　 这时候，刘春杨才回过头来笑着向我解释说：“现在正是采集药材的黄金季节。我们这山里呀，遍地是药。我们不多采集一些贡献给国家，又叫谁去采集？于是我便邀集了几位老农，组织了一个采药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