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令哈
　　 朋友说，想远行。我问去哪？朋友诡秘地一笑，吐出三个字：德令哈！我一愣的煞那，朋友收住了笑容，面色凝重地重复道：想去德令哈！
　　 我缄默了。随之一个人的笔名开始从岁月的记忆里慢慢泛上来——海子！诗人海子！
　　 德令哈是海子的德令哈。朋友也是个诗人，朋友想去的德令哈，当然是海子的德令哈了。
　　 上个世纪末的一个春天的下午，海子在山海关附近的一段铁路上仰躺了下来，他望着瓦蓝的天空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日落黄昏之时，铁轨终于震颤了起来，一列火车如约赶到，将海子25岁的躯体截为了两段……从此，海子这个名字成为了20世纪平庸的中国诗坛上的辉煌一章。
　　 当时，我在海子生前工作的地方服役，并且狂热地爱着诗。得此噩耗，“海子”这两个字瞬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疼了我柔软的心。没有人组织，没有什么旗号，我也和所有的年轻的狂热的诗人们一起，像文革时期的串联一样，在北京的街头跑来跑去。写文章、集会、朗诵、哭泣……以诗人独特的种种方式对海子进行雅祭。
　　 很多年过去了，对诗歌的激情之火已熄灭了，我早已不再写诗。甚至连3月26日这个特别的日子都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了。没想到朋友在春天的日子里提到了德令哈，更没想到德令哈会一直在朋友的心里珍藏着、憧憬着、朝拜着……
　　 朋友是个忧郁型的诗人。笔下有着浓郁的悲观与浪漫主义色彩。朋友的现实生活与笔下所追求的明澈、洁净的童话般的世界是水火不容的，这就导致了朋友常常要反抗和逃避现实，甚至一度也像许多年轻的诗人那样在悲观厌世的念头和举动中去模仿、去追随海子……
　　 二、炒作
　　 20多年前，北国。苏式风格的兵营几乎大半个冬季里在雪的覆盖下沉寂着。
　　 消息突然而至。通信员手举着一张4开版本的报纸，浓重的皖南口音在激动中颠三倒四地喊叫：诗……文书写的……发表了……诗歌……文书的……
　　 三百多名年轻的士兵被紧急集合在了一起。指导员操着陕北味儿的普通话，将我发表的散文诗《傍晚》朗读了一遍。掌声未落，指导员又开始了第二遍朗读。那首散文诗一总儿有二百多字，指导员尽量拉着长长的腔调，朗读的庄重而缓慢。当旁边的教导员不得不提示了一下指导员后，指导员这才极不过瘾地结束了朗读，宣布了上级对我的嘉奖令。
　　 嘉奖令的内容类似于现在的“感动中国”人物评选中的颁奖辞。尽管听着有些脸红，但我的心里还是得意的。因为指导员预言这一事件将会在兵营里掀起一番不小的躁动。
　　 事后，指导员的预言果真得到了验证。在那个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里，兵营里爆发了一场所谓的“诗歌运动”。年轻的血液被诗歌“腾腾”地燃烧了起来。成立了诗社，周末办起了诗歌朗诵会，书店里的诗刊被一抢而空……这场最后不了了之的运动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运动的起因或者是导火索，是我的那首发表在国家级报刊上的诗。而事件的始作俑者是指导员和教导员，受益者也是指导员和教导员。哦，当然还有懵懵懂懂中的我。
　　 事后才知道，指导员拿着那张报纸，去了营里、去了团里、最后还去了师里，大肆炫耀他手下的这个会写诗、且发表在国家级刊物的新兵。进而有力地证明了他这个指导员不光战士的政治思想工作和理论学习抓得好，战士们的文艺文化生活也抓出了很高的水平和档次……而教导员也是一直在为这一事件出谋划策敲边鼓。事后不到一年，指导员就升职去了另一个地方。我也被调进了团政治处专职玩起了笔杆子。
　　 事情过去了好多年之后，偶尔想起，恍然间明白，那是一次漂亮的、成功的“炒作”，幕后操作高手当然是指导员。而那时候还不流行“炒作”这个词。但指导员的整个步骤和手法比起现在的炒作高手来毫不逊色。
　　 25年之后的某一个雪天里，和几个战友围炉畅饮。不知怎么就忆起了当年的这件事。这么多年，战友竟然一直认为我当时是怀着谋图功利的心去做那些的。我听了当即恼怒地反驳，为自己辩护。这一事件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参杂了功利之心，但我却是没有的。我的心，我当时对诗歌的执着的爱，如《傍晚》里写的“清晨的小溪”一般清澈透明。
　　 三、夭折的诗集
　　 夏日的午后，发现案头多了厚厚一摞诗稿。
　　 同事告诉我，是一个女孩送来的。
　　 诗稿码得整齐，足有半扎。暗纹的方格纸上略微斜躺着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字，一看就是来自于方敏之手。那时候的稿子都是手写的，可见这摞手稿的厚实和分量。方敏是要我为她将来的诗集写序。
　　 看长相和打扮不像个诗人啊！有这么美丽的诗人么？同事戏虐地补充了一句。
　　 我白了同事一眼，反问，诗人该是什么长相和打扮？
　　 认识方敏之前，先从一些市级的小报上读了她的一些诗作。方敏的诗多为抒情，隐约感觉出方敏深受舒婷之影响。后来的一些文学活动中逐渐熟悉了起来。方敏在一家效益不太好的企业从事工会工作，长期安于清贫，执着地写诗。出版一本诗集，是她一生中唯一的梦想。因为方敏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这么说过。然而，出版一本诗集，对于一个极其清贫的女孩来说是何其艰难。
　　 在一次文学座谈会上，大家都踊跃发言和交流着。方敏却独自坐在角落里，手托着两腮，一脸的哀伤。方敏辞职了，她正为生存发愁。
　　 那家企业的老板听说方敏想出版诗集，便几次三番找到方敏，要与方敏做个交易——老板出资为方敏出版诗集，方敏要把自己交给老板。方敏是个抒情的诗人，不是那种刚烈偏执激进的诗人，性情柔弱的她不会去因为受到的侮辱而去打别人的耳光或者泼一脸茶水。她只有流着无奈的泪水躲了开去。
　　 后来的日子里，方敏的影子就渐渐地淡出了文学圈。偶尔也听到方敏一些为生存奔波劳碌的音信。除了会写诗，什么也不会的她好像生存的很艰难。
　　 方敏的那摞诗稿一直置放在案头的一角，随着日子的流淌，那暗纹稿纸上的娟秀的诗行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因为无法与她取得联系，为她的诗集写好的序也无法交给她。每每看到那摞诗稿，心头就有些堵。
　　 日光流年，一些事、一些人，都已面目全非了。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人世间，我和一些挚诚的信徒们依然坚守在文学这块阵地上，直至如今。
　　 前些日子，我顶着刺骨的寒风在街头步行。有人喊了我一声。我驻足扭头看去，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在街旁的摊子上烙着菜煎饼，妇女的身边，一个5岁左右的孩子在哭闹着。
　　 张老师，我是方敏啊！妇女站起身来，扎煞着两手。
　　 我惊愕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她穿着脏旧，一脸沧桑，耷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竟然如霜般地白了。她的年龄顶多也就35岁，风华正茂的方敏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了啊！
　　 你的诗集出版了么？我问她。
　　 诗……集？什么……诗集？方敏疑疑惑惑地反问了我一句，目光浑浊地游离着。
　　 哦！——没等方敏醒悟过来，我就胡乱应付了一句就走开了。我走出老远，一直没有回头，我不忍心看到方敏醒悟过来后那脸上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