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已深，先生展了展腰，放下手中的笔，搓了搓双手，离开了散发着墨香的书桌，走于窗前。皓月当空，树叶婆娑，又是一个无比清幽，异常美好的晚上。先生似乎看到好些女子，在月下飘然而过，或哭或笑，或媚或雅。
　　 珠帘轻响，莲步轻移，扈娘一手擎着一杯丝丝冒着热气的清茶，走了进来。一股茉莉的清香弥漫开来，先生没有回头。
　　 “先生，时候不早了，喝杯茶，妾已暖好了床铺，望先生早早安歇。”扈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渴望和遐想。
　　 接过杯子，望着扈娘略显疲惫的眼神，先生伸出手，在她脸上轻抚着，眼里满是怜爱：“你先去，以后不要陪着我一起熬了。看你，最近消瘦了好多。”
　　 “先生不睡，妾不敢独自入眠，也难以入眠。”扈娘低头颔首，楚楚动人。
　　 “去吧，我喝完茶就来。”
　　 “我陪你吧。”
　　 “我想静静。”
　　 “那，妾告退。”
　　 珠帘轻闪，扈娘的身影随之离去，先生听到了一声轻叹。
　　 喝完了茶，先生并没有急着走，他在等一个人，他不知道能否等到，但他依然等着。一月以来，每当他写累了，那个人就会来，悄无声息地立在先生的身后。记得那人第一次来，先生端坐在书桌前，没有回头，他只是感觉到了那个人的气息，冷冷的。这个时候，扈娘是不会来的。
　　 “你是人是鬼，还是妖？”先生手中的笔凝固在空中，一滴墨迹滴在雪白的纸上。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想来看看，在你的文字里走得太久，我走累了。”那人的声音柔弱如丝。
　　 先生回过头，一个单薄的身影，一袭白衣，一顶白帽，一张苍白的脸，让人可怜。
　　 “你为什么不回家？你的家人呢？”先生问，扶着他坐下。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直就这样走，走得很累。今晚路过，觉得这里好温暖，就来看看。”
　　 他的手冰凉，被先生握着，渐渐地有了温度。
　　 “好吧，那你就陪陪我，不说话，我们就静静地坐会儿。”
　　 “哦，坐会儿，坐会儿我就走了。”他将头靠在了先生的肩上。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可以给你一个家，但只能在我的文字里。”
　　 “我叫莲生，莲花的莲。”
　　 先生的心头触动了一下，莲生，这个名字好熟悉。哦，对了，前段时间，他的一个故事里，有个叫莲生的。故事里，莲生是莲花而生，他想给莲生一段凄美的爱情，但写着写着，他写不下去了，就放置一边。现在已是深秋，莲花已败，难怪，他无处可去。每一个笔下的人物，先生都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只有爱着，先生才能让这些人物有血有肉，他把这些人物，都当成自己的朋友，当成自己的亲人。这个莲生，是那个莲生吗？
　　 扈娘端着茶水进来的时候，先生惊起，想起刚才还和莲生依靠在一起，有些尴尬。可回过神来，书房里，并没有莲生的踪迹，而先生的手，还是环搂着的动作。
　　 “又做梦了。”扈娘笑着。
　　 “哦，又是梦。”先生搪塞着。
　　 “别熬得太晚了，身子要紧。”扈娘说着，将茶杯递于先生手里，退了出去。
　　 他不会来了。先生自语着。一连好几个晚上，莲生都没来了，他病了，还是……他只是自己的一个故事，一个故事而已。先生这样想着，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不免为自己的失常感到可笑。也许，一直都是自己在做梦吧。不过，从明晚开始，就接着写莲生吧。每一个故事，都必须有始有终，不然，先生不会心安。这样想着，先生便起身了，扈娘还等着他呢。一直以来，都这样冷落着她，实在不该啊。可是，伸出手要掀珠帘的时候，先生的手僵在了半空。先生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哭声，忽远忽近，凄凄切切，撩拨着先生的心。走出书房，先生没有回房，而是信步来到院中。院当中，一株高大的桂花树，茂密的枝叶覆盖着大半个院子，也挡住了那轮皓月。
　　 “先生，你终于来了。”树背后，闪出一位女子，婀娜曼妙的身子裹在一张红袍中，雪白的脖子藏在雪白的大领子里，让那张清秀可人的面庞在月光下更是带着一种空灵之气。
　　 “姑娘，你是……”
　　 “先生真是健忘啊，贫女桂香。”
　　 “哦。”先生想起来了，最近好怪，莲生，还有这个桂香，可都是他故事里的人物，怎么都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暗地里掐着自己的手，疼。看来不是梦。于是，问道：“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我只是个写文章的，所有的故事只是个人的臆想妄断，如能唤醒人们的良知，或者对所有的不公有一个警示，也就罢了。而其他的，恕我无能无力。”
　　 “先生多虑了，既然是故事，桂香有一个不请之请。”女子面露羞涩，却掩盖不了满眼的哀怨之气。
　　 “姑娘请讲。”
　　 “我想让先生让我了却心愿，我不甘心就这样走了，我要亲自手刃了仇人。”说着，女子跪了下去。
　　 先生忙伸出手，扶起女子，道：“这个，容我再想想吧，如有可能，定还你一个公道。”
　　 “先生，院里凉，回房里吧。”扈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哦，院里是凉，你怎么出来了？回房吧，小心着凉。”转身，挽起扈娘，向房里走去。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那株桂花树，一阵微风，树叶轻响，似女子“嘤嘤”哭泣一般。
　　
　　 2、
　　 京城里，烟花柳巷内，公子豪饮，佳人弄弦，一派歌舞升平，萎靡之气。连城左边抱着碧云，右边搂着香凝，微红的脸颊极尽快活之意。喝下香凝擎于唇间的美酒，沾染着酒香的红唇凑向碧云送上的香唇，抬眼间，竟怔住了，一脸惶恐之色。望着忽然立于面前的桂香，结舌闭口。倒是因连城猛然站起差点摔倒的香凝扭了扭腰肢，对这位不速之客道：“这位姑娘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是看上我家公子了吗？”
　　 “啪！”未见桂香伸手，香凝的脸上却挨了重重一掌。她捂着发烫的脸，指着桂香：“你……你……哪来的幺蛾子，敢打老娘？公子，你看她。”
　　 连城没有理会香凝，抓住桂香的手道：“你还活着？活着就好。”
　　 “连公子还记着我，桂香感动。但请公子随我走一趟，将我们之间的孽缘了了，我也便走得安心一些。”
　　 “我不会再放你走。”
　　 “这恐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如公子还念及与桂香之间的一段缘份，便随我来。”说着，桂香轻移莲步，很快已是一丈开外。
　　 出了城，桂香立于一株桂花树下。那桂花树，竟与先生院中的桂花树一般模样，但因身处荒郊，平添凄凉。
　　 连城气喘吁吁赶来，立于桂香身后，望着这个神秘莫测，又让他神魂颠倒的女子，伸出了双臂。但他，却好似抱住了布满钢刀的木桩，随着一声惨叫，已是血染满身。指着面露凶光的桂香道：“你……为何加害于我？”
　　 “连公子，在你死之前，我就告诉你吧。”桂香一步一步逼近着，直到连城捂着滴血的胸口，无力地靠在那株桂花树上。立即，桂花树内伸出两支枯藤，将他紧紧地缠住。
　　 桂香接着说：“我不是人，我是只狐，一只得道的狐。认识你，只是为了报仇！十年前，你爹剿杀了我们全家，连我刚生下来的妹妹也不放过。剥了我们的皮，吃了我们的肉。幸亏我随师父出门，不然也难以活命。从此，我苦心修炼，就为了有朝一日为我们一家几十口狐命报仇雪恨。只可惜，我以受伤为代价，引你救我，却不料，深陷其中。被你几番蹂躏，却难以下手。玩腻了我，你便弃我于空房之中，自个去寻花问柳。熟料你爹起了歹心，用迷药将我迷倒，又将我糟蹋。我仇未报，情难自拔，愧对爹娘，愧对师傅，便三尺白绫，吊在你家房梁之下。可我不甘心，求上苍还魂与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哪怕自己永世不得超生。”
　　 “桂香，我是真心爱你的，当年，爹爹灭你们狐门，我尚且年幼，罪不至死啊。”满身是血的连城苦苦哀求着。
　　 “可那时，你骑在马上，还为你爹的残暴无情拍手称快呢。你们都是无情无义之人，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说着，桂香暗用魔法，那枯藤越缠越紧，连城脸色紫青，一双手乱抓乱摸。
　　 倏然，桂香只觉得脸颊有一丝凉意，她竟然流泪了，为这个无情无义之人。
　　 “你后悔了。”先生在一旁说。
　　 “没有。”桂香咬着牙。
　　 “不要再骗自己了，你不该回来的。死了，就了无牵挂了，世间，本就没有回头之路。回头，只能徒增更多的伤感。你只是还想再看他一眼罢了，桂香，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但我既然给了你机会，一切随你心意，我告辞了。”先生抱了抱拳，准备离开。
　　 “先生，你还是带我走吧。”桂香忽然对着先生的背影，跪了下来。
　　 两支枯藤瞬间不见，连城倒在了地上。
　　 先生摇了摇头，叹息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唉，世人都是为情困，哪知情路两茫茫。”
　　
　　 3、
　　 一个故事结束了，先生也似乎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孤灯只影徒憔悴，纱窗更露无归期。合上宣纸，闭目沉思，莲生何在？所有故事里的人物在先生的眼前晃动，他们的结局或美好，或惨淡，或欣慰，或伤心，都叩击着先生的灵魂。他们，都是先生生命中难忘的人，可这个莲生，该何去何从？也许，有的故事，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也或许，写故事的人，也想要成为故事的主角。
　　 “先生，可否是在想我？”不知何时，莲生已靠在书桌前，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去哪儿了？好长时间不见。”赶忙拉住莲生的手，让其坐在身边，望着他略显疲惫的脸，先生的心，疼着。
　　 “我病了一场，差点回不来了。”莲生说着，将冰凉的身子挨近了先生。彼此温暖，已成习惯。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我都会给你。”
　　 “是不是来年春暖花开，我就要随着荷花的开放离开？先生，我舍不得走，能否让我永远待在你身边？”莲生含泪望着先生。
　　 “我们不可能。我不能这样，我们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你只是一张纸，我只是一支笔，虽然一生缠绵，但无法一生相悦。”先生悲戚地说，甚是后悔今生的选择，写尽了千般风花雪月，却难觅一己情怀。用情深，只是被情伤，说无情，实是被情困。
　　 “那就这样吧，不要结局。”
　　 “纸会烂，人会老，墨迹会干，情难久。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岁月的尘埃耗干，我必须给你一个结局，给你想要的完美。”
　　 “再完美的结局都会有遗憾，我只要现在的拥有，对我来说的完美，就是和先生在一起。我是莲生，待池塘飘雪冰封千里，我期待不了花开时节，本已成了无根的浮萍。先生，待我走了，你再给故事结局吧。”仰起脸，莲生俊美的眼睛闪着泪光。
　　 又是一声叹息，先生搂紧了莲生：“也许，我真的是，为了我，才写的你。”
　　 也许，幸福，就是一种依靠，是一种懂，结局，永远不重要。每一个故事的结局，是用过程来衡量的，时间如何强大，也不能代表一切。
　　 4、
　　 “先生，吃饭了，最近不舒服吗，起得晚了？往常，可不容我叫啊。”扈娘妩媚的声音响起。
　　 睁开眼，一缕阳光刺来，先生抬起头来，却一阵眩晕袭来，复又重重躺下。鼻孔里钻入一股刺鼻的香味，先生知道，是扈娘。但这味道，怎么如此浓烈。是自己嗅觉出了问题吗？还是人活着世道变了。其实，一切都一直在变着，包括他。昨晚，莲生走了，在他怀里静静地走了。今晚，他就可以给故事一个结局了，莲生的结局，也是他的结局。他说，对扈娘，也是对那种不再熟悉的味道：“我再躺会儿，你先去吃吧。”
　　 “先生不吃，妾哪敢先吃？”扈娘为先生掖好了被子，“要不要我找郎中来看看？”
　　 “你先去吧，我躺躺。”他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全部是莲生的模样，那最后离去的眼神，巴望着他，万般不舍。这孩子，令人如此痛。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恍惚间，扈娘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先生，妾为你请来了郎中。”
　　 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郎中，陌生又熟悉，仿若是一位落魄的书生。
　　 “你是……郎中？”先生面露疑色。
　　 “先生，小人是感恩而来。”书生模样的郎中朝先生深鞠一躬，一副谦恭的样子。
　　 此时，先生已被扈娘扶起，靠在床头，他伸手示意扈娘给郎中看座，然后，才仔细打量着这位让他心生疑惑的郎中，道：“此话怎讲？难道，我们认识？”
　　 “敝人连城，非常感谢先生那晚相救之恩，小人无以为报。但小人家世代行医，只要是男丁，从懂事起就被家人逼迫着学习医道。小人虽生性顽劣，好烟花之事，但也天资聪慧，对家传医道，早已心领会之精髓。不料一桩陈年旧事，生就一场劫难，若非先生，便赴了黄泉之路。今于街市游玩，恰遇夫人寻医，便毛遂自荐冒昧而来。”
　　 “哦。”先生点了点头。故事里，连城并不是什么医术之家的公子，不过是官宦子弟而已。难道是，自己无意中篡改了故事，还是自己忘了其中某些章节？或者，是有人从中作梗？即便这样，让他瞧瞧也是无妨。一切，只是故事而已。故事是自己的，自己也是故事不足为怪。自己和莲生，不是也如此吗？要是真有节外生枝的情节，到时候，去修改一下，便好了。想着，先生伸出了胳膊。
　　 连城用心地把着先生的脉搏，渐渐地，面色凝重。
　　 “连兄有话不妨直说。”先生望着一脸难言之色的连城道。
　　 “先生一定是为文呕心沥血，伤了元气。以愚兄判断，先生这是气血攻心，神经极度衰弱。可见，已不是一日两日了，需好好调理，不然……”
　　 “怎样？”
　　 “恐怕神仙也无良策了，而且，以后也恐怕再也不能写文了。不过，先生不用担心，连城当倾全力，让先生好起来。”说着，连城走到房中的八仙桌旁，那里，扈娘早已准备好了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