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的边缘，还有一滴泪未落。”——习惯了用悲伤的句子来抒发自己的不满，似乎只有悲伤的语调，才是自己的心声。“心声”，多么美好的一个词语呵！可我要说的这个“心声”，就像腐烂的罂粟之花，只有荼毒中不断弥散而成的恶臭。这种自内心的海洋翻起的波涛，带着最原始最野蛮的兽行，将华美漂亮的饰带撕扯成碎片，掼在地上，用沾满泥浆的靴子不停地踩踏，终于，像一个腐烂了的狗的尸体，只有蚊蝇像吸血鬼一样挥之不去，寄情其中。
　　 伊安坐在床上，神情呆滞，像木刻的雕像，只有时不时转动的两枚眼球，证明着他仍旧是个活物。他是在医院，消毒水似乎散发着死亡的味道。他感到恶心，趴在床边，向一个盆子里呕吐秽物，淡黄的胃酸，有着丝丝的腥味。他吐完，头有些晕，恍若被人装在大袋子里，从山顶滚到山底。他还想吐，胃里却空空如也，像个瘪了的气球。
　　 他重新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的风景。窗外有棵柳树，却早已枯死，与这夏季的节奏迥然决裂，树冠上的一只鸟巢，早就没有了昔日拥有的生机——它就是个被遗弃了的家。“家”一直是个名词，但“家”的实质意义却一直是动的，有种“随遇而安”的感觉。很多人漂泊于外，其实也有个“家”，只不过这个“家”只有孤独一人，过于狭隘，现实的空虚逼迫很多人不愿意承认其存在，因此，文人们写出了思家的名篇，寄于后人体会其意。此刻的医院，就像个家，小小的家，伊安甚至觉得，这个家比真正的家要好得多。至少，不用面对父亲出轨的事实，母亲赌气之下往家里领小白脸的困窘局面。
　　 伊安是个艺术生，学美术的，创作油画。他开始时崇拜于莫奈，印象派的画，像是一首意犹未尽的诗篇，处处藏着机锋、真谛。好久不长，他就抛弃了莫奈，现实哪有那么多的诗意。真正的现实，是一柄匕首，刺进身体中也依旧渗着寒意，这种寒意，没有一种免疫细胞可以抵御，直抵心脏中枢，给人致命一击。伊安害怕了，也忧心了，他决定逃避这种凄惨的现实，像梵高一样，抽象扭曲的思想中寻找一片飞翔的枫叶，遨游在没有压抑的白云层中，像只孤傲的鹰。他的画，是抽象中带着常人不理解的绝望。例如，他最近创作的《压迫》，画面上方是尖刺一般黑色的云，中间是一个被挤压的变形的女人，下方是红色的岩浆，女人的脚，白骨正在燃烧。伊安很满意，然而画院的教授却摇摇头表示，一种可怕的思想，像洪水猛兽正在蔓延。伊安对此不以为然，我行我素，又创作出一幅《黑暗》。背景是黑色的天空，一只黑色秃鹰自天上俯冲而下，叼住一个人的头颅，那人正奋力地挣扎着，鲜血却晕红了画面中央。黑暗里的红，那样的凄美，像红酒洒在画布上涂抹出来的意境。
　　 伊安的画作，吸引了一个同样为艺术奉献青春的女子，黎鸢。只不过，黎鸢是学音乐的。伊安认识黎鸢，是一次个人画展上。那个时候，黎鸢穿着浅粉色的连衣裙，以及细高跟鞋，戴着一副蛤蟆镜，头发披散两肩，原本的瓜子脸经此衬托，越发美得动人、美得出尘。她的脚趾甲涂了一层鲜红，像熟透的樱桃，娇艳欲滴，令人禁不住想去亲吻她的玉趾。除去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和倾倒众生的美貌，伊安对她的另外一大印象就是，她对他的画的评论，入了他的心窝。
　　 一见钟情，就是这样的奇妙。很多人不愿意相信一见钟情，是因为尘世的“一见钟情”，并非真的“钟于情感”，而是“钟于床上”。一见钟情这种高雅脱俗的情感，是浪漫华贵的，它只限于帅哥与美女，丑男丑女永远得不到一见钟情，因为他们不存在吸引别人愿意与之上床的资本。外表，客观上讲，代表了第一好感，有了第一好感，剩下只需要儒雅谈吐或莞尔一笑便可以夺走别人的魂魄。伊安，在对她的精彩发言点头赞同的时候，魂魄也飘坠而出，成了黎鸢裙摆下的禁锢之灵。
　　 他想与她上床，做一些无关艺术的事情。虽然，他也会将荒唐事演绎成艺术。艺术无关高雅，只有自己认不认可。很多的隐晦不谈之密，却是大多数人必要经历的过程，而像这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多数人却引以为耻，人群前闭口不言。这种思想，不知为何会成了人们心照不宣、诡异微笑间的默契，怕是人们自古以来的渴望中带着矜持、乞求中带着不能更多拥有这种像蛆虫一样的思想作祟吧。
　　 伊安展开了攻势，终于，在死缠烂打下，于一个阴沉着云的下午，攻破了黎鸢的裙摆。他像个就久未食肉的饿狮，令黎鸢疼痛万分，不停地低吟嘶吼。夜里打起了雷，闪电的光芒散在窗帘上，清晰地显现出原始欲望的画面。天明，黎鸢走了，她早上还有课。伊安满足地拉开窗帘，昨夜在窗帘上由自然创作出的画作早已不存在，只有明媚的阳光还保留着一丝旺盛的精力。但很快，内心的深处忧郁感就升腾了起来，愈来愈浓，似要撕裂心的束缚，钻入到全身脉络中，蚕食神经，让人成为一个木偶般的傀儡，每日都是呆滞的目光和忧愁的神色。
　　 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更糟糕、更令人绝望痛苦。那个占有欲十足的女人，若知道他勾搭了另外的女人，不知会怎么样？停止给他的经济援助？亦是找个杀手结果了他？找人杀了他，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停止他的经济援助这倒可能是真的。他目前还不能脱离那个神经病的帮助，他需要钱，他的家庭还不足以供他上艺术学校——艺术学校就像是烧钱炉——所以，他必须隐瞒下这件事。这对黎鸢来说可能不公平，并且他也想与黎鸢进一步发展，若条件允许，可以结婚，生两个小孩。但目前，不公平也要被他强加想象成公平，或是更为得寸进尺的天经地义。
　　 矛盾，便是此刻充斥在伊安脑海里的一枚发出腥味的毒瘤。没有比矛盾更能让人的思维变成无法理顺的乱麻了。一条绳子，如果打结成了死扣，用一柄锋利的刀可以解决问题——切断绳子所有的死扣——但像一截截尸体一般的绳子又没有生命，不知疼痛，可负载在人脑中的乱麻，又如何切断呢？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切断它，哪怕刀法再怎么精湛，毕竟，矛盾本就是断不了的。没有办法，矛与盾，相生相克却无法相互制服，它们就是一对冤家。去掉了连接它们的“与”，相当于彻底地根除了它们之间的隔阂，变成了“矛盾”，这种结果导致它们的关系愈发紧密，愈发不可断绝，愈发威力无穷，愈发折磨人的神智。
　　 那个女人来电话了，嗲声嗲气的声音又酥又软，腻到了听话者的骨子里。可伊安知道，这种妖娆中带有吸引的声音，就像是一朵糜烂的交媾花，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渴望。如果要给这个词强加一些形容词的话，最恰当不过的就是“极度的”、“野兽的”。
　　 女人叫作静，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却依旧美丽的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女，那是保养品和好心态一齐浇灌的结果。她的丈夫是一家企业的老总，常年奔波在外，无法给予她足够的渴望。所以，伊安就成了为她解决寂寞的傀儡，傀儡，要么思想控制，要么金钱控制。伊安这种落拓的艺术生，就是金钱的奴隶。这个世界上，不只是女人会拜金，男人也会。
　　 刚进门的伊安，未及拖鞋，便被较小的少妇跑来跳起来抱住了脖子。静脚上没穿鞋子，也没穿袜子，小巧玲珑的脚丫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温润宝玉，越抚摸越欲罢不能。伊安此刻就正抚摸着这块宝玉，因为这是这个女人的爱好，她喜欢被男人抚摸脚丫。但伊安心里冷得像寒冬的一块冰，恨不得用冰锥将这双玉足划烂，吸干细小的青色血管里的血液。女人很渴望，她躺在伊安身下，像只等待被宰的猪，叫得歇斯底里。伊安，他像个屠夫，正一刀一刀地切割着这个讨厌的女人的子宫。像这种讨厌的人，不应该拥有这样的子宫，讨厌的子宫就是孕育一个讨厌胚胎的场所。这是没有硝烟却带有仇恨的“战役”，只不过这仇恨是伊安单方面的，静还沉浸在旱地求露的滋润当中。
　　 我没钱了。伊安冷冰冰地说。
　　 女人抱住他的头，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嗲声嗲气地说，傻瓜，你早就该告诉我了。
　　 离开了静的住所，伊安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杀了这个像猪一样讨厌的女人。
　　 讨厌，他讨厌静，也讨厌现在的自己——犹如一条蚯蚓，可怜的藏在土壤里的蚯蚓，注定了与阳光无缘。世界上岂不是有很多的无奈，汇聚在一起，如伤口化了脓，粘稠腥臭。腥臭，腐蚀了五脏六腑，每一个细胞，都浸泡在这毒液中。日复一日的，腥臭成了历史，但臭的本质，却深入骨髓。深得哪怕切除骨髓也不能消除这邪物。
　　 伊安，和他的朋友凯文——一个写诗的文艺青年——在一个酒吧里浇筑愁肠。伊安，点了一杯名为“血液沸腾”的烈酒，他猛地灌下，血液未来得及沸腾，脑子却被冲击得发蒙。高浓度的酒液，把他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他敞开上身的衬衣，露出结实的胸膛，在光怪陆离的酒吧里，他眼神显得有些迷离醉人。凯文，正如他展现的文艺范儿一般——修剪得整齐的长发，戴着黑框眼镜——他要了一杯名为“午夜怡情”的白兰地。他微微地抿着，眼神却游离在那些穿着小背心小热裤的年轻姑娘上。文艺的人，外表正儿八经，内心却放荡不羁。最是文艺的人，最是虚伪，怪不得“伪君子”这冠冕从来戴不到粗人头上，粗人从来就不是君子，也不存在“伪”了。
　　 酒吧的音悦台正播放着Lenka的《Like A Song》，略显悠扬凄婉的音调带动着伊安的心，但他的心没有砰砰跳动，只是很平缓很舒稳的跟着音乐节奏接受驱动。在此之前，他因为烦躁而心跳加快。音乐跳跃到了The Beatles的《Yellow Submarine》，沉稳的音色像是吟唱赞美着一个伟大的故事，使人沉浸在一个旷野辽阔的平原上，望着远方的羊群，忽然间想到了生活应该要洒脱。第三首是一首中文歌，范晓萱的《我要我们在一起》，当“风轻轻地吹着我的脸我的手我的心我的眼睛你远远地呆在那个城那个房那个灯那扇窗口……”响起的时候，诗人凯文灌下最后一口白兰地，晃悠着身子，摇晃了起来。当唱到“哎呦~你说你说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诗人感性的一面压制住了理性的一面，他振臂一呼，“要！”伊安偏过头，从凯文茂密的刘海中找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凯文，你相信爱情么？凯文停止舞动，茂密的刘海重新将眼睛遮住。他说，叶芝一生的挚爱毛德·冈曾告诉叶芝，诗人永远不该结婚。伊安不以为然地问，这是你的想法？凯文说，不，这是诗人的想法。他顿了顿，接着说，这也是诗人的悲哀。
　　 果然，事实证明这种悲哀是不可预测的。诗人的结局，总是充满着扑朔迷离。喝高了的凯文，上楼时不慎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断了脖子，未到医院就已经成为了诗人之中的殉道者。伊安再次见到凯文，是在医院的停尸房中。房间里到处被浓重的福尔马林溶液味道和若有若无的尸体味道充斥，凯文就躺在一张铺有白色床单的铁床上，身子盖着同样白色的单子。伊安揭开脸上的障碍物，看到了他苍白的脸。他摔断了的脖子已经被还原，血迹也被处理干净，只是脖子处的淤青和浮肿证明着他真的是摔断了脖子。伊安还是不敢相信躺在这冰冷天地间的冰凉尸体，竟会是凯文的。恍惚间，他似觉得凯文只是睡着了，如果他上前轻轻一敲他的额头，他准会跳起来笑骂着追赶他。但很快，停尸房里的寂静就被哭天喊地的嚎啕打破了，凯文的父母，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此刻正匍匐在地上，做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举动。这样的场面，过于伤感。伊安悄悄地退了出来。他走出医院，离开了这个充满着生离死别的坟墓之地。
　　 凯文的死，就像是一场诡谲的梦，无法相信竟是如此的荒谬，如此的戏剧。这场梦，将凯文之外与之相关的人，都带入了悲伤成河的滩边。淤泥遍布的滩边，是无法驻足的死地，一旦陷入，便不断地沉沦，直到沙泥填满喉咙，堵住鼻腔。死，是一个刺耳又刺眼的词儿，虽然每个人都难以逃脱宿命的安排，但谁也不想在无法预测宿命安排之前，喜欢“死”这个字眼。死，丑陋的一面，厌弃的一面，是一种有着福尔马林味道和尸臭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将胃酸过度分泌，腐蚀心脏，令人呕吐。
　　 伊安没有去他的住所，他去了费昂的小居。费昂是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喜好摇滚，一身前卫打扮——红色的爆炸头，耳朵上打耳钉，裤子上链子挂坠叮当响——张扬跋扈。他有着自己的乐队，并担任主唱。他经常带着乐队光临各种酒吧舞厅驻唱，可以说，在这座城市，他称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门未锁，伊安推开走了进去，客厅里杂乱不堪，衣物、鞋子、啤酒罐、薯条袋子等垃圾杂物堆砌满了。目光循着地上的杂物扫去，他看到了女性的鞋子、胸罩、还有内裤，他的目光，停驻在半掩的卧室里。卧室的一张白色大床上，臃肿的胖子正骑在一个身材妖娆的妙龄女子身上，奋力推进。女子一只手掩着嘴，娇喘着，神情颇为痛苦，只不过这种痛苦中却添杂着满足与淫邪。
　　 伊安没有打扰他们，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顺手拿起一本时尚杂志看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完事的费昂走出了卧室。当他看到正埋头看书的伊安时，突然惊呼出来，你怎么来了？伊安抬起头看了看他，费昂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伊安微微笑了笑，说，没想到我要来？费昂呆了呆，木讷地点了点头。那名身材妖娆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的脸蛋跟她的身材成绝对正比，用一句恰当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她叫叶雨，是乐队的贝斯手，也是费昂的马子。伊安现在不知道的是，很快他会因叶雨而做出一件悔恨终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