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二丫儿和她姐姐都带着耳坠儿，她俩和她们爹娘，从四川大山里搬回来的的时候就戴着。她们爹爹小时候随着她们爷爷奶奶去四川逃荒了，这不落叶归根，他们一家子又回来了。
　　 刚回来那阵儿，她们家什么都有没有，房子都老得掉土坷垃。她们爹妈就在老上司的帮助下请大家伙儿吃了一顿饭，表示还乡了、要在老家扎根儿了。于是大家伙儿都搭把手，把他们家的老房子掀了，又重新翻盖了。
　　 那时候二丫儿和她姐姐淑方都带着耳坠儿，滴溜溜的在耳朵上晃来晃去。听她们妈妈讲，她们戴的耳坠儿，都是她们爹爹用玉子儿磨制的。我清楚地记得二丫儿的耳坠儿是淡青色的玉石、呈泪珠儿状，两个耳坠儿在阳光下晃来晃去，宛如镶进两个太阳。
　　 我和伙伴儿都很羡慕二丫儿和淑方的耳坠儿，尤其是她们跳皮筋儿的时候，两个耳坠儿也跟着跳跃着。她们边跳边念着：千打扮万打扮不戴耳坠儿不好看。我给了二丫儿三颗大白兔糖，问她的耳洞是怎么弄的，她说是她妈妈用绿豆和穿耳针给扎的。
　　 我就回家缠着妈妈：“妈妈我也要耳洞，二丫儿的妈妈都会扎耳洞，你也给我扎一个吧！”妈妈正围着围裙，手上沾着玉米糊糊，她正用破布沾着玉米糊糊做鞋裱。她抬头看了看我说：“扎耳坠儿也是个手艺活儿，一般人下不去手，并且还有一点疼。”我说我不怕疼，我就要耳坠儿。妈妈说她小时候让邻居二奶奶扎了耳坠儿，没有忌口，吃了点大蒜和甘蔗，耳朵发得像小馒头，还流着脓血。
　　 我望着妈妈的银耳环说：“你流脓血了，怎么还有耳洞呢？”妈妈说为了将来的美丽，忍下了所有的痛苦。我说妈妈我也不怕痛苦，我也要扎耳洞。妈妈说让我把这张鞋镖贴到墙上去，然后到二丫儿家让你更晨婶子给你扎个耳洞。
　　 更晨婶子很爽快地答应了，她说明天早晨让凝凝来我家吧，今个儿是初一，初一十五阴气重，不适合碰铁器儿、动肉皮儿。我开心极了，我仿佛看见自己也戴上泪珠儿形状的玉耳坠儿，它们滴溜溜地在阳光下跳舞。我忍不住把这个事儿告诉了最好的伙伴儿小美，小美一跺脚一口气跑回家，对妈妈说：“妈！我也要扎耳洞、戴耳坠儿！”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是农历三月初二，天不冷也不热。妈妈种的指甲花儿，刚刚发芽儿，树上的榆钱儿一串一串儿的。早起的空气特别新鲜，杨树叶哗啦啦地响，我和小美牵着手，美滋滋儿的去二丫儿家找二丫儿妈妈扎耳洞。二丫妈妈看见我俩，眼睛笑成了月牙儿，赶紧把手洗了又洗。
　　 她端出一碗绿豆，挑了一粒最大的，然后又拿出一小瓶酒精和一个明晃晃的缝衣针，她用一根熟线穿进针眼里，把针放进酒精里。她问我和小美：“你俩谁先来呀？”
　　 小美往我身后躲了躲，我说我先来。
　　 二丫儿妈妈就捏着那粒绿豆，放在我的耳垂上，来回地揉捏着。她的手柔若无骨，而且很温暖。她揉捏的动作很娴熟，越来越快，我不觉得很疼，就觉得耳垂里边很酸软。我的耳垂的正中越来越薄，最后耳垂正中的肉肉被绿豆粒，挤到四边儿。我感觉从酸胀变得麻木了的时候，她就从酒精里拿出逢衣针，一针扎透了我的耳垂，连着圆圆的熟线一起过了耳垂。
　　 我忽然感觉到一丝疼痛，我的耳洞终于透了，我眼中含着泪花儿。小美问我：“很疼吗？很疼吗？”
　　 我摇摇头：“不疼。”
　　 小美不相信的问我：“不疼干嘛哭？”
　　 我说：“因为我有耳洞了！”说完我又哭了。
　　 小美也激动了：“更晨婶子，给我扎，给我扎吧！我不怕啦”
　　 于是我也亲眼看见耳洞形成的过程，没有预想的血淋淋场面。更晨婶子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滚动小小的绿豆粒儿，在小美耳垂上揉捏。那分明是一副打造美丽的场景，尤其是针尖穿透耳垂的那一刻，那颗心瞬间安定了下来，沉静而温柔。我仿佛看见青玉色的耳坠在我的耳垂下翩翩起舞，连同那两个镶进耳坠里的太阳。这颗美丽的种子不用施肥，不用除草，只是顺其自然长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飞跑回家里，我声音颤抖地告诉妈妈：“妈妈我有耳洞了…”当时只有十岁的我，说完这句话忽然流泪了。妈妈吓坏了，问我是不是很疼？我摇头咬着舌尖对着妈妈笑。妈妈好像明白了，用清水洗洗手，又用白毛巾擦干，然后打开她的大衣柜，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盒子。
　　 妈妈打开红盒子，从里边拿出一个红绒布的首饰盒子轻轻打开，从里边拿出一对白玉耳坠儿，比二丫儿姐妹的青玉耳坠儿大了一小圈。妈妈的耳坠儿洁白透亮，妈妈说她的耳坠儿上面的耳钉不是银的，是铂金的，是外公找人定制的。这是外婆给妈妈的陪嫁，妈妈就和爸爸结婚那天戴了一次。我欣喜地望着这对白玉耳坠，仿佛看见它们在我的耳垂上跳舞。妈妈说等你耳洞长好了、不痛了，妈妈就把它送给你。我点头再点头，眼睛里噙满泪花。
　　 第二天醒来，感觉耳朵霍霍的疼，用手摸了摸，感觉有点肿。我跑到二丫儿家问更晨婶子，让她看看我耳洞是不是长住了。她看了看说，没关系，让我给你抹点碘酒，再把穿耳的熟线来回转一下，省得长肉里。说完她就开始转动我耳垂上的线，她转一下，我疼一下，但我忍住没吭声。我眼前一直晃动着妈妈的白玉耳坠儿，想象着它们在我耳朵上跳舞的样子……
　　 妈妈去村东头儿诊所买了一瓶紫水儿，天天帮我转动熟线。妈妈说只要半个月我的耳洞就长好了，就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我的心又激动起来。就这样子过了一周，我爸爸回家了，爸爸心疼我又给我买了一小瓶酒精。爸爸亲自下厨房给我做饭，他以一个男人的心想象着我扎耳洞时鲜血淋漓的样子，他想想就一阵唏嘘。我爸爸带我去打针，都是把我拥在怀里，然后让我闭上眼睛，再捂着我的耳朵。他觉得这样子我就不害怕了，确确实实，我趴在他怀里，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就忘记了疼痛……
　　 我记得那天爸爸给我做了我爱吃的蒜泥黄瓜丝儿，做了干煸豆角，还熬了鸡汤，我在他慈爱的目光下吃了好多。第二天醒来，我觉得我的耳垂好痒痒，我忍不住用手抓，我越抓越觉得耳朵火辣辣的痒。我哭着喊爸爸妈妈，读初中回家过周日的哥哥，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话我，爸爸一巴掌打得他只撇嘴，对着我爸爸喊：“偏心！偏心！你就偏心凝凝。”
　　 爸爸带着我去卫生所，抹了好多酒精，那里的医生说：“这样扎耳洞不卫生，也不安全，更不科学，把线去掉吧，耳洞长住了就不疼了。”我赶紧捂着我的耳朵大声抗议：“我不我不！二丫儿和淑方也是这样子扎得耳洞，就很安全。”爸爸只好把我带回家问问二丫儿妈妈，二丫妈妈说扎耳洞后不能吃葱、蒜和甘蔗，那是发物。爸爸懊恼极了，因为昨晚给我吃了蒜泥黄瓜丝儿。
　　 小美的耳洞就没出什么意外，长得很好，转动起熟线也不痛了，说一周后就能戴耳坠儿了。我心里好着急，我的耳垂发了，又痛又痒还流脓血，妈妈每天给我抹药，可仍然肿得像小馒头。每天的睡梦里我都热急火燎，手不由自主伸向耳朵。可是第二天醒来我又护住我的耳朵，生怕妈妈会把我的熟线弄下来，我怕我这一辈子和耳坠无缘。可是在睡梦里我仍然不小心抓掉了那根熟线，熟线离开我的耳朵后，我的耳朵就好了，不痛不痒了。
　　 一周后小美戴上了耳坠，滴溜溜的真好看，而我发成小馒头的耳垂刚刚复原。我躲在家里不想出门儿，感觉自己矮人一头似的。耳洞对于我来说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虽然梦里无数次梦见自己戴着妈妈那对白玉耳坠儿，像蝴蝶一样追着太阳跳舞。
　　 渐渐我长大了，在卖小饰品的地方，或者金店门口经常见到免费打耳洞的字样。可是我因为经历过扎耳洞的，在我心里落下了阴影，始终对他们说的用耳枪打耳钉望而却步。有一天在一本养生书上看到，戴耳坠儿的女人眼睛相较于没戴耳坠儿的女人眼睛要明亮灵活很多。因为耳垂上有个穴位，不断按摩会让眼睛明亮，耳坠儿就起了按摩的作用。那个埋藏在我十岁里的愿望又复活了，爱美之心让我忘记了胆怯，让十七岁的我又开始对打耳洞跃跃欲试。
　　 星期天我和我同宿舍姐妹，去我们本城一家比较大的珠宝金店打耳洞。珠宝店里的姑娘真是干净利落，拿起一对儿银耳钉，放在打耳洞的铁枪里，不管初一十五短短数秒就圆了我多年的梦。我紧紧闭着眼睛，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只有几秒的疼痛，我的耳洞就形成了。想起七年前更晨婶子给我和小美穿耳洞的情景，她把手洗了又洗，还讲究初一十五阴气重不能碰铁器。想起当初那根熟线穿透耳洞后，我激动的眼含热泪。
　　 这次穿耳洞干净利落，并没有太多疼痛，耳朵也没发，可是在我内心里感觉有点落寞，感觉缺少些什么，到底缺少什么呢？我也讲不清楚。我终于有耳洞了，但我一直没有戴耳坠儿，我还是个学生，感觉太奢侈，我更没有戴妈妈的铂金白玉耳坠儿，因为我觉得那是妈妈的美丽传奇。妈妈也曾经为了这份美丽付出过疼痛与煎熬。
　　 大学毕业了，第一次参加同学娴静的婚礼，第一次戴上妈妈的铂金白玉耳坠儿，耳坠儿便成了我乌黑飘逸长发，与红艳艳嘴唇的唯一点缀。参加完那次婚礼，我便把妈妈的白玉耳坠儿完璧归赵。妈妈仍然小心翼翼把它放进她的陪嫁，红木大衣柜里，她小心翼翼放进去的何止是一对白玉耳坠儿，还有她青春时的隐忍与美丽梦想。也是那次婚礼之后，我收到了两个不同家境男孩的追求，小山和陆邀。
　　 男孩小山是家中独子，他和娴静是邻居。他有两个姐姐，大姐还是本城某个官员的夫人。小山高高的个子，只是有点过于清瘦，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眼睛特别清澈，宛如一个无辜的孩子。看到他我有一种保护的情愫在心里滋生，感觉他就像我的弟弟。虽然小山和我同岁，可我觉得我就像他的姐姐。我希望他能把心事向我倾诉，然后安慰他，帮助他，虽然每次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里会传来他母亲溺爱的喊声：“小山，吃鸡蛋了；小山，吃蛋糕了；小山喝牛奶了……”每次都听到他淡淡回应：“知道了。”我总觉得小山不快乐，但是不曾问起。后来听娴静说，小山的两个姐姐都不幸福，一个嫁给局长不假，但是做了三个孩子的后娘，并且局长比她大十几岁；另一个嫁给了暴发户，但是暴发户却奇丑无比。而这些都是小山母亲的意愿，因为她想让小山有个靠山。和小山在一块，总能感觉他淡淡的忧郁，我们几乎不说话，可是总能静静的呆好长时间。
　　 陆邀家境不好，高中都没毕业就开始给人打工，现在刚刚开始做生意。他是我同学娴静她老公的生意伙伴儿，我们也认识在娴静的婚礼上。他和小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孩，如果说小山是个忧郁的男孩的话，那么陆邀应该是一个果敢的男人。他对我一见钟情，也知道小山在追求我，但他自信的对我说，他才是最适合我的人，他才是我避风的港湾。说实话陆邀并不是很帅，高高的个子，眼睛很亮但皮肤有点黑，看起来很爷们。其实他人也挺爷们的，脾气有点冲，做事风风火火，喝啤酒不用杯子，说话斩钉截铁。而我外表看起来特别阳光，用陆邀的话说我是温暖疗伤型的女孩，而他属于疼痛系男人，他说爱上我是必然的事情，而我和他是在一起水到渠成的事情。
　　 记得刚参加工作，竞争激烈，我不适应那样的环境居然累病了。陆邀带我去看医生，小护士给我肌肉注射的时候，陆邀做了一个动作，他让我闭上眼睛，然后把我拥在怀里，还轻轻拍打我肩膀。瞬间我忘记了疼痛，想起儿时父亲也是这样安慰保护我的，瞬间我满脸泪花。陆邀说：“凝凝，嫁给我吧，虽然我还不能给你一个好的环境，但今生今世我都会倾尽所有力量，保护你、呵护你……”
　　 我决定找小山说清楚，告诉他我就像他的姐姐，愿意做他的朋友，听他倾诉。小山眼睛中出现一丝绝望，但瞬间又被笑容代替。他轻轻点头：“祝福你，凝凝，记得让我参加你的婚礼。”然后他转身离去，我看见他眼中闪现泪花，我了解他，他不愿我看见他眼中的泪，他想我看见他微笑的样子，然后我才能安心幸福一生。我眼眸中忽然蓄满了泪，我想起读过的伤感句子：偶相遇，片时欢，纵情深，却无缘……我庆幸我早早告诉他，断了他的念想，因为那个爱字，我终究没有给他机会，让他说出口。省得伤他更深。
　　 我和陆邀得到了父母的认可，尤其是爸爸与陆邀一见如故。爸爸说陆邀是个好孩子，把凝凝交给他我很放心。陆邀想给我一个好的婚礼，可是由于白手起家，和伙伴分开刚刚另起炉灶，经济有些困难。记得他给我买完订婚戒指，又顺着我惊艳的目光看到了一对白玉耳坠儿。那对白玉耳坠儿与妈妈的很相像，也是铂金镶着玉石，在金店吸顶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而那对耳坠儿也呈泪珠儿状，宛如少女纯洁幸福的泪珠。我瞬间又回到童年，想起第一次看见二丫儿和淑方，戴着青色玉石耳坠的惊艳；想起更晨婶子用绿豆粒儿和缝衣针给我穿耳洞的岁月；想起父亲为我做的蒜泥黄瓜丝；想起自己的耳垂发成了小馒头，我依然对耳洞不舍不弃。
　　 我忍不住泪花闪闪，我有时候会恨自己，凭空哪有那么多眼泪，又不是林妹妹。陆邀拥我入怀，对店员说：“耳坠儿也要了，可以刷卡…”我悄悄走到收银台，付了一多半的钱，又把银行卡还给陆邀。陆邀告诉我他看见那对白玉耳坠儿时，想起了我们两个在娴静的婚礼上，第一次相遇时，我的黑发红唇与白玉耳坠儿相互映照，让他惊艳的初相见。
　　 在爸爸和妈妈长长的、牵挂的目光里，陆邀挽着我的手走进了结婚的殿堂。在我们的誓言里，走向了婚姻。他说不管痛苦与疾病，贫穷与富有都会照顾我一生；我说无论健康与疾病，贫穷与富有我都会伴随他一世。而小山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目睹了我走向幸福的过程，然后转身去了远方。
　　 十年过去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现在的陆邀已经有买节日礼品的能力。也总是礼品已到人未到，他总是忙碌着，各种的忙碌。我带着女儿等待他，等待他回家陪我们过生日、过年、结婚纪念日……他只能在女儿睡熟后给她一个吻，他只能在我失落后给我一件又一件的礼物。有项链，也服装，也有耳坠儿。他知道我喜欢收藏各种耳坠儿，水晶的、宝石的、珊瑚的……可是我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惊喜和感动。
　　 一个风起的晚秋，我收到一份来自远方的快递，来自台湾。我轻轻打开，竟然出现一个红色首饰盒子，里面装着一对洁白透明的白玉耳坠儿，快递的主人竟然是小山。我轻轻叹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我轻轻叹气：人生何曾完美，不完美的才是人生，我安于此生，祝福所有爱过我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