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南疆雨夜
初冬的夜晚,阵阵细雨夹裹着寒意潜入窗内,扰乱了我伏案笔耕的一腔情思。度步窗前,翘首凝望黑蒙蒙的夜空,耳际雨打护栏淅淅沥沥的响声令人心绪烦乱。我下意识打个寒颤,不禁想起35年前那个难熬的南疆雨夜……
1979年3月,广西南宁市303医院的春夜,疾风伴随着阵雨骤临,屋檐的雨滴扑打石板发出的哗啦声单调乏味。我躺在急救室里艰难地吸着氧气,感觉彻底绝望了,一时间竟萌生出自杀的念头。
那一年,我才过20周岁,正值青春梦幻期。机遇对我这个从乡野中走出来的农家子弟特别厚爱,因酷爱绘画和写作,深得部队首长的器重,军龄刚满两年,就代职上了前线,火线只等命令一宣布,就是司令部的少壮派军官了。
然而,生活并非处处都充满了玫瑰花。就在部队班师归国的当儿,我却壮志难酬,因摔伤伤口感染导致全身瘫痪。几经周折,奄奄一息中我被转入南宁市303医院。在抢救室里,我被切开气管,插入内套管使用通播呼吸机输氧暂缓维持生命,变成一个连吃饭翻身都靠护理侍候的植物人。一夜之间,命运之神把我从希望的峰巅推入生活的峡谷,面对专家的摇头,护理的怜悯和战友的叹息,我万念俱灭,混沌中竟似梦非梦地突发奇想:或许我是那阴曹地府的一介书童,因贪恋美好的人生,趁阎罗打盹之机,偷偷溜出了幽冥司,降临人间过一回当兵瘾。如今,阎罗一觉醒来,愠怒中令黑白无常急召我魂归黄泉。与其在痛苦的折磨中坐以待毙,莫若乖乖到阎罗那儿去悔过自首,以求宽恕。这天真幼稚的念头刚一冒出来,就面临着残酷的现实,我的颈椎一下运动神经细胞全部坏死,可怜我连寻死的本能都不具备。我苦思冥想,最终只有采取摆头的方式挣脱输氧管,悄无声息地了断尘缘。那个当班为我上特护的女护士仿佛窥破了我的心迹,大口罩遮捂的脸上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坐在床边一刻也不离开,让我无机可乘。
夜半时分,愁煞人的阵雨终于住了,那女护士耐不住长夜寂寞,一阵睡意袭来,张嘴打着哈欠,起身伸展一下困倦的胳膊腿,转身出门而去。我正要实施自己的死亡计划,随着女护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我的天哪!”寂静的病区内立时引起一阵骚乱,值班医生和轻伤员纷纷起来,围堵在门口窃窃私语。原来,我隔壁身患急性淋巴癌的战友小黄,因忍受不了痛苦的煎熬,竟扒着窗户头冲下坠楼先我而去了。小黄是当年入伍的新兵,新兵连训练没结束就上了前线。枪炮呼啸的战场上,小黄端着枪跟在班长身后,从那段开阔地带拼命向前冲锋,体力透支到了极限,感觉肚肠一阵绞痛,随即一头栽倒在地。危急关头,排长冒着弹雨冲过来,使劲照小黄屁股上踹一脚:“起来,给老子冲!”汗如雨下的小黄咬牙爬起来,忍着疼痛继续向前奔跑,坚持着冲出了死亡地带,却未能躲过生命劫难。小黄因急腹症被抬下战场,经野战医院拍片探查,确诊为恶性淋巴癌。几天前,小黄还能下床走路,瘦弱的身躯靠在我住的单间门框上向我打招呼,因持续化疗,头发全部脱落,脖颈上高挑的两根大筋有气无力支撑着像光葫芦一般的头颅,样子可怕极了。小黄实在受不了痛苦的折磨,竟先我而去了。
小黄的自杀让我的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瞬间从那张稚气未脱的幻像中折射出自己的影子。我幡然醒悟,自己刚刚踏上人生的旅途,首长和战友们期盼着我伤愈归队,故乡的爷爷奶奶和父母亲巴望着早日与我团聚,还有那个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娃娃亲,心间或许正编织着未来生活的五彩梦……人生的路子还长着哪!“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音乐大师贝多芬那铿锵的呐喊,在我心灵的回音壁上反复震荡,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以顽强的毅力与死神展开搏斗,每天在吸三大瓶氧气的同时,咬牙坚持吃完一大碗饺子,奇迹般地挺过7天死亡高峰期和3个月的危险反复期,最终赢得了专家们预言的属于我生命的5%的生存空间。
灾难是砥砺意志的磨刀石。在漫长的人生严冬里,我躺在病床上苦熬了400多个日日夜夜,闻腻了碘酒和来苏水味之后,开始与书籍交上朋友,古今中外,良莠间杂,透过知识这个窗口,来自我扩充日渐狭窄的精神空间,调整心理的失衡状态。终于,从人生的教科书里,我逐渐读懂了“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古训。我自知,生命之星在属于自身的运行轨道上只是一种暂缓的延续,既然个人的青春不能永驻,就应该以对生活不懈的求索态度,去充实那行将枯竭的生命之源。于是,我在几近荒芜的心田中开辟出一块自留地,无论蚊虫叮咬的三伏炎夏,还是寒风飘雪的数九隆冬,我挥汗水耕耘,用心血浇灌,冬去春来,希望的鹅黄最终从心田里破土萌芽,青春也在人生的道路上涂染出一抹葱绿。
往事如烟,记忆的屏幕上逐渐蒙上一层岁月的尘垢,而那个维系着我命运的南疆雨夜,却刀刻斧凿般地印在心底,使我终生难以忘怀。当初,假如一念之差,或许我就会永远失去做人的资格和播种希望的机会,更不会有今天沉甸甸的收获。
如今,每当劳碌一天,我独坐灯下爬格子的时候,间或翻阅一下案头发表的近百万字作品,顿觉自身像一个艰苦跋涉的行者,历尽艰辛寻找到一处人生的驿站,内心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充实感,就像名画家达芬奇所说的那样:“一生没有虚度,可以愉快地死,正如一天没有虚度,可以安眠。”
我理解你们经历过战争,经历过死亡的心境,特别是你,战争给你留下了遍体伤痛,那种想死都死不了的残酷,令人心疼!当我看到今天的你,我很欣慰,你已经从一个伤者变成了一名作家,这种英雄的壮举让我敬佩!加油,我的英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