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安徽东北部，有一条河流，叫汴河。她是江淮儿女的母亲河。经汴河水的滋润，这里的山川灵秀，石皆如壁；经汴河水的洗濯，这里的人们坚毅淳朴，蕙质兰心。
　　 我的嫂子就是从这块土地上走出来的一个灵璧人。也许是她是染上了这方水土的灵气，身上带有一种灵璧的气韵：真诚坚贞，不屈不饶，朴实无华。
　　 嫂子的乳名叫凤，我认识凤那一年，她十五岁。与她相识，缘于本家哥嫂给我哥哥介绍做媒。那时，凤虽然才十五岁，可个头已经超过1.60米。
　　 我哥叫元，在家里是长子。因为在他上面，我的两位兄姊都夭折了，所以，爸妈特别的宝贝他，并且按照旧俗，给他取个女孩子的俗名：大丫头。就因为这名字，元一直很恼火。因为从小我们老是那么叫他。他懂事以后就不愿意听到别人再叫他“大丫头”了。
　　 元十六岁那年，初中毕业了，他不愿意上高中。父母本来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学而优则仕”，跳出龙门，封妻荫子，可他总开不了窍。父母无奈，就让他跟着泥瓦匠小舅学徒，去学做泥水匠。当初小舅说：“泥水匠虽然是粗话，但吊线砍砖也有技术，要学习三年才能出师。”哥哥点头，父母也就认了。于是，爸爸买了一把瓦刀，一个线垂，装进一个帆布袋子，哥哥背起那个粗布包包就跟小舅走了。
　　 说起凤，还得说起本家的堂哥。因为堂哥在他家里排行老四，我们兄弟姐妹都叫他四哥。四哥会一点木匠活的手艺，父亲经常会要四哥来给家里做一些零零碎碎的活。这样一来二去，四嫂也经常来家里串门。四嫂是灵璧人，和凤在一个队里，住一个村子，又是远亲，比较了解凤家里的情况。与我们这边又是本家，对我家是知根知底。所以四哥两口子觉得凤与我哥有缘，若能嫁给我哥哥，这应该是最好的一对。于是，就从中牵线，极力撮合凤和元。一开始，我哥不同意，四嫂很不理解，问元：“你还觉得人家凤配不上你么？”元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媒人牵线？我听有人说，‘媒婆、媒婆’，找来的都是倒霉的老婆。这样的婚姻将来不会幸福。”
　　 “哎呀呀——我简直是好心成了驴肝肺了……”
　　 听到四嫂叫屈不迭，我爸、妈都出来了，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对我哥好一顿训斥。哥像个蔫茄子，灰溜溜地躲进了屋里……
　　
　　 二、
　　 一晃3年过去了，十九岁那年春节，哥算是学有所成，从工地回来了。哥一回来，父母就给他提起凤的事，哥仍然坚持要自由恋爱，坚决反对父母包办。
　　 无论元怎么反抗也没有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难违呐！父母还是强制性让凤与哥定了亲。刚刚过完年，哥就参加了包工队，出门打工走了。家里的农活只有父亲和我继续着。从这年开始，我们不只是做好家里的农活，我和父亲还要把凤家里的农活一样不少的弄好。因为凤的父母年老多病，基本是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家的春耕秋收就由我们一包到底。
　　 这样，我和凤就经常的在一起做农活。凤虽然个子不小，但是农活基本不会，父亲就一样一样说给她听，慢慢教她干。我也一边听，一边学，久而久之，凤和我都成了熟手，我们也因此有了很深的姐妹情。
　　
　　 三、
　　 记得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凤不知道怎么突然的病了。好多天迷迷糊糊，嘴里唠唠叨叨说话也不清楚。我记得她当时的那个样子，从表情看，好像非常难受。父母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生怕出什么意外。有一天，她终于清楚了一些，就到处找我，但还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没办法，父亲就我叫来陪着凤，可是她清醒的时候不多。开始，我看着她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也就不知不觉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文子，文子——”突然被父亲这么大声一叫，我从梦中惊醒了。“凤不见了！”家里一下子炸了锅，全家人都出去找。
　　 凤家住在只有几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庄里，平常这里很安静。凤家门前有一个人工小水塘，池塘里有几片枯萎的荷叶，一朵快要凋谢的荷花只有两片花瓣，孤零零地在风中抖着……
　　 “凤——凤——”
　　 “凤——你在哪？”夕阳中的呼唤深沉、悠长，随着凄厉的夏蝉声传得很远很远——
　　 在家人的焦急中，几经找寻，最后，大家在拐弯处的一个粪堆那里找到凤，她一个人在那使劲捣鼓粪堆……
　　 后来，听大人说，那时凤家里有一头小水牛，每一天傍晚她都要把牛牵出去放。这一天傍晚，天下着小雨，影影绰绰，迷迷蒙蒙的，凤拉着小水牛在后面那个坟地上放。到天黑的时候，凤似乎就恍恍惚惚地回来了。到了后半夜，就听说她病倒了……至于到底是为什么，当时听大人们把凤的怪病与坟地一联系，顿时，我似乎毛骨悚然。至今，我也没闹清楚凤那时为什么突然间失常了。只记得经过大家十多天的呵护，凤终于好了，一切也都恢复往日的正常了。
　　 一家人的日子又归于平静。
　　
　　 四、
　　 哥在包工队里做事很尽心，到了第三年的时候，他就自己带着一队人马搞起了小包工，当起了小老板。
　　 不久，哥的包工队名气就出来了，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佩服他的才能和为人，都愿意加入他的队伍。很快，哥就在无锡承包了一所教学楼。经上下努力，工程如期完工了，哥手里也有了几个钱。
　　 这时，家里就准备让哥和凤结婚。妈妈说哥和凤结婚了，哥就可以带着凤在身边，俩人相互照应，父母也少了一桩心事。哥也顺从了父母的意愿。婚事在预期中进行着，七大姨八大姑，街坊邻里都来了。婚礼上，吹拉弹唱，还请来了乡里的电影队助兴。场面很大，办得很是热闹，父母也特别开心。
　　 记得凤的来到，着实让村里的人议论了好一阵子。那些议论，倒不是因为凤的人品，而是因为她家雇了一辆农用小四轮拉来的一些黑不溜秋，奇形怪状的“丑石。”那时，信息不灵，我家乡那些人基本没出过远门，更没见过什么奇山异石，对此议论纷纷。
　　 尽管在那个年代，我的家乡像办哥哥这样热闹的婚礼几乎没有，十里八乡的人传说起哥的婚事，都很羡慕。但因为凤的那些石头的缘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呵呵，真是稀奇事。”
　　 “媳妇名字是起得好：‘凤’，一只凤配上凰，多好的一对，唉……”
　　 “没见过，陪嫁妆是一些石头，唉……凤凰的翅膀压上石头，她家可能就难以翻身了咯……”
　　 这些话传到父母的耳朵里，开始还有些不快，但家里添人进口的喜悦很快冲淡了人们的议论，父母也没有把这些话往心里去。再说那些石头，看起来还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会带什么不祥，仔细看看还很特别。
　　 记得我当时问凤，这些是什么石头，她也说不清。爸妈也问过她，急了，她说她爸临终时对她说：“闺女，我们家就你一个女孩子，这些石头是我们祖上留下——的——你出嫁要带上——做——陪——陪——”话没说完，她爸就咽了气……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终于在第二年过年时，村东头王家在合肥上大学的大小子带来一位戴眼镜的老教授，说要来看看这些黑石头。老教授拿个小锤子轻轻地敲了敲，又用刻刀划了几下，还拿出放大镜，强光手电筒照了照。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嗯——是真的磬石……”
　　 父亲问他：“教授，什么是清室？”老教授抬起头，看了看父亲：“听说你媳妇是灵璧人，这些石头是她弄来的吧？”
　　 “是的”，父亲说。
　　 “先放着吧，不会‘清室’，对家里没有害处，也许……”老教授不往下说了。走出门，转过头说：“我以后还会来看这些石头，放好吧。”
　　 哥嫂结婚不久又承包一个大工程，一家人喜出望外。但工地太远，在祖国的东北边陲的图们市。因为那一段时间，家里喜事连连，爸爸妈妈也非常的开心。一家人其乐融融。
　　 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一年，正赶上了闹学朝。学潮一闹，很多行业都受到了冲击。哥嫂接到图们的那项工程正好是一所学校。哥嫂把前几年的所有积蓄都搭在图们市了。结果项目下马，工程瘫痪，哥嫂两手空空的回来了，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还欠下了很多债务。
　　 这时妈妈一下子联想起人们的议论：“凤凰的翅膀不能压上石头……”一直认为是这些石头给家里带来了霉运，还担心哥哥不能闯过这次的灾难。
　　 为此，妈妈病倒了……在病中，她多次要哥哥把这些石头给搬出家门，否则，家里就不会清静。于是，哥就同凤商量处理掉这些“倒霉”的石头。凤很是舍不得，但又很无助，就随哥到处托人，想办法处理。
　　 接着，很多别有用心的人就趁机煽风点火，阴阳怪气地说：“我说吧，凤凰背黑石，来年准背时，这不是么？”
　　 “可不是啊——俗话说，搬石进门，压死活人，真是灵验……”
　　 “是啊……倒八辈子的邪霉，石头吃不得，用不得，放在屋里，还不是压在心里，一家人怎么翻得起身？”
　　 很快，这些话传到老教授耳朵里，他在一个星期天，同一个叫郑馆长的人开来一辆尼桑牌皮卡，拿了1000块钱，同时还给了我家一个捐献国宝的证书。
　　 那时的一千块钱是很值钱的，正是雪中送炭。爸妈高兴地让他们把这些石头拉走了。
　　 家里石头拉走了，大家心里的石头落地了，风言风语也就平息了。而凤的心里，却一直悬着那些石头，很长时间吃不好，睡不香。为此，凤好久都不肯多说话。很多时候，一个人坐着，呆呆的望着窗外的远山发愣；好多次，我发现凤闷着吃饭，不说话，也不夹菜，只要一说起石头，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后来凤告诉过我，那些石头是她家的祖传。凤的祖父是灵璧奇石协会的会员，家里一直收藏着很多灵璧的奇石。后来的红卫兵造反抄家，说凤家里收藏的那些石头是资产阶级的毒品，于是就叫人用碎石机给打碎，拉出去铺了路。当时，凤的父亲趁红卫兵去拖机器的间隙，把部分特别有价值的奇石搬进早已挖好的地窖里，藏起来了。后来就转给了凤。只是外人不知底细。凤那时尚小，不谙世事，也懵懵懂懂的。
　　
　　 五、
　　 那些石头虽然拉走了，但这次哥哥的破产，给母亲的心头笼上了层层的阴影。因为哥哥的损失太大了，他带去的“江东父老”们一百来人，干了半年，甲方一分钱的工资都没给。那时，国家还没有农民工权益保护法。施工队的老板一遇到意外打击，若工程下马，损失往往都是包工头自己担当。
　　 哥哥就是这种倒霉的老板，自己赔尽了家产，血本无归不说，单就那些跟他“闯关东”的农民工兄弟的工资就难以招架。
　　 俗话说，在你得势的时候，是朋友认识了你；在你落魄的时候，是你认识了朋友。
　　 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来与哥称兄道弟的人回避潜水了；酒席宴上拍胸脯的“哥们”一夜之间也销声匿迹了。成天光顾家门的尽是讨债索要薪水的人。很多时候是天不亮就有人守在门外，一开门就赖在家里不走。你吃饭他们就上桌，甚至你睡觉他们还要上床……尤其是到了年关，更如杨白劳，落得个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的下场。
　　 只记得，那段峥嵘岁月，一家人真是度日如年。家里的黑白电视机被人抱走了，洗衣机被人搬走了，锅碗瓢盆被人砸碎了，床被人掀翻了，甚至婴儿的摇篮都被人扔到水塘里……有几个晚上，一家人魂飞魄散，在野外露过宿，在桥洞里过过夜……
　　 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从小就有心脏病，后来又有高血压，一直是病病歪歪的，再加之祖祖辈辈都是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农人，哪见过这种非人的场面，怎么经受得住这种折磨与摧残？于是她整天忧心忡忡，夜夜战战兢兢的，很快精神摧垮了，成天躺床上不吃不喝。
　　 那时，我在外地上学，妹妹上小学，爸爸因长年劳累过度，腰椎严重损伤，成天直不起腰。几乎是行动都很困难。那时的哥哥基本上是不敢露面了。嫂子还带着一个两岁的侄子。在家里招架债主，对付死缠烂打的人就全靠嫂子。
　　 要债的人来了，嫂子就烧水给他们喝，该吃饭了就借口大锅用几个石头在院子里支起来，煮饭给大家吃，没菜就拿几个泡萝卜切了端出来。等要债的人吃了才去照顾生病的婆婆和年幼的孩子。很多时候是孩子哭，嫂子也跟着哭……几个好心人看见了，心一软，悄悄地走了。
　　 照顾过病婆婆，喂了孩子，擦干眼泪又出来一面烧水一面给大家唠家常。嫂子说：“各位兄弟，大哥，我对不起大家。我没有什么好的招待你们，只有请你们多多包涵了……”
　　 这些没有要着钱的人窝着火，没人搭理。
　　 嫂子继续说：“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啊！’。我家遇到的这个倒霉事，是谁也没想到的，大家都是明白人。也不是他朱学元有意骗大家，请看在过去他帮大家的时候做的好事份上，求大家帮咱一把，度过这个难关……”
　　 大家看嫂子说得真诚，也在理，看她那么为难，加之我哥过去也是个好人，帮了不少人的忙，还有眼看也要过年了，再这样下去也实在是逼不出钱来，于是就有点儿心软了。
　　 有人试探着问：“你叫我们咋帮？”
　　 “你知道，我们这些都是穷光蛋，要钱没有，要命就这一条……”
　　 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这幅凄惨的景象，嫂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簇簇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