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冀副经理，马经理，黄书记，张科长，李主任……我老早就想与诸位谈谈心了。
　　 近来我总醉心于一种感觉，似乎自己是一位理发师，正轻抚众人的头皮，熟练地挥舞刀剪——那种享受别提有多么惬意了。我意识到了上帝、将帅所拥有的那种气魄、那种魅力。别看平日里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一介草民，可现在，你们都得乖乖地服从于我了。我想象着你们服从我就像平时我服从你们一样的别扭、憋气、不舒心，心里就快活得要命！也许这纯粹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无论是什么，我都无暇细琢磨了。趁现在有点时间，我得赶紧与诸位谈心。
　　
　　 一
　　
　　 冀副经理，您好！
　　 我首先祝贺您荣升副总经理一职已满两年。您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望您戒骄戒躁，乘胜前进，切不可掉以轻心，前功尽弃。
　　 我想和您说的，当然不是这些。可是这些，对于您来说，尤其重要。
　　 冀副经理，我发现，您是越来越年轻了。您虽然已经四十有七，但看上去却完完全全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您的鬈发油光可鉴，您的面孔和蔼有神，您的西装革履永远洁净！
　　 可是我不得不担心，不得不奉劝您一句，您可得保重！可得胸有成竹！您毕竟是望五十岁的人了。年岁不饶人哪！您切不可被那位舒眉展眼、满身香风臭气的燕小姐给冲昏了头脑。其实她另有所图，凭您的心计，大约早就明察秋毫，用不着我饶舌。我觉得您该满足了。伴您左右的，决不会少于20位。再多了我不敢说。您完全可以安度余生了。
　　 另外，您可千万得当心。上个月为什么那样大意？竟让人给撞见您与杨小姐亲热的场面？今后一定要多加注意。在单位里，摸摸手，抚抚肩，还是可以的，至于开怀畅饮甜甘露之类，那还是避避人的好。您说呢？
　　 还有，您的夫人，您也该照料着点。该给她点好处，就给她点（这还用得着我说？可您一来就给忘记了）。她那张嘴可是轻易不饶人的。您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于和人们津津乐道您的风流韵事了。好像满风光似的。她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建议您带她到有名的医生那儿瞧一瞧。免得有什么差池。一旦把事情弄大，就不好了。
　　 对了，差点忘了，您的公子，也太不给您长脸了。凭您的声望，他已经混出了苦力队伍，上了办公楼，油头粉面的满不错了。可他竟然不知道珍惜这个机会，不知道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年纪轻轻瞎胡弄，弄来弄去，把人家小李秘书的肚子也弄大了，搞得单位上下沸沸扬扬的。您或许也有所耳闻吧？说老实话，这对于您，也不利吧？
　　 您得步步小心，时时注意，切不可被人盯梢，掌控，拿捏，因小失大！
　　 好，冀副经理，咱们就先谈到这里。
　　
　　 二
　　
　　 张科长，您好！
　　 咱俩用不着客套。您知道我的为人，我清楚您的脾气。虽然说对于我那件事，您干得不怎么漂亮，可是已经时过境迁，咱们将军肚里好撑船，不说它了。
　　 近来有一事，却有损您的容颜。您为什么要那样做事呢？明明白白您不好介入，一介入就会污了您的清白，可您还是介入了。结果搞得您一身泥一身水的，真划不来！
　　 那回单位组织旅游，途中您居然跟头儿说出老陈老婆的事情。其实，你管人家老陈老婆有无野男人哩。虽说您是公安科科长，有这个权力，可有权力不一定就得实行吧？话又说回来，老陈老婆与刘副科长的交往，是咱单位上上下下，无人不晓的。您又不是不知道。就连老陈自己不也照样与刘副科长在一张办公桌上办公吗？！谁不知道刘副科长是您的同乡，还是同窗呢！不是您，他也进不了公安科，更当不了副科长。谁还不清楚他那两刷子？可现如今，人们精得一个个鬼似的，心里明白就行了。这样的睁眼瞎还是值得当的。谁要是火眼金睛，谁就活该倒霉——众怒难犯嘛！
　　 您那样一个能人，怎不仔细掂掇此事的分量？您完全可以袖手旁观。而且刘副科长也不会怪您的。一来，他也应该意识到您们同乡，并且还是同窗，护面子，合穿开裆裤，总是说不明白的吧？二来，他敢怪您吗？
　　 可您偏偏包文正坐公堂，气宇轩昂断了此案。虽说是把那野男人拘拿监守，可到头来，人们七长八短，您可就洗不清喽。有人说您并不公正，仅仅为了同乡同窗；有人说，您是记着老陈老婆的好处，不好不报答的。您瞧瞧，您图了个啥？其实就是刘副科长，就是老陈，就是老陈老婆，也不见得从心里头感激您哩。您说呢？
　　 唉，还有一桩事呢。您别瞅有些人捞大伙儿的便宜捞得火热，也就搭帮趁手。大家的便宜是那么随便捞的？迟早他们要栽跟头的。世事嘛。横横，风水轮流转。不信您等着瞧！
　　 张科长，记住我这句话：凡事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三
　　
　　 马经理：
　　 唉，我一想起您那副尊容来，心里就难受。瞧您的气色，好像这半年来，您越发苍老了！比起去年春上那红光满面来，嗨嗨，差远了。
　　 您好歹是个经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最起码也是个有过本事的人。您的日子不如意，大伙儿心里明镜似的。有什么办法？古时候尚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咱二十一世纪的人了，想开些，该吃就吃，该玩就玩，要那么死板做甚！
　　 马经理，您坏就坏在这个死板上。您是个好人。可好人难做啊。人之初，性本善。谁天生也不是个坏蛋。您也是习惯做好人了。您瞅着他们为非作歹心里难受，这谁也知道。可是您得顺应时世不是？世道人心啊。您那根筋也该换换了。单位的事，能省心就省点心吧。不用多想。没用啊。扭转乾坤，凭您一个人，难哪。
　　 马经理，您千万记住，不要因为别人压您一头就在心里怄气。怄气是跟自个儿过不去。您还是集中体力，安度晚年的是。尽管他姓冀的飞黄腾达，可他能得意到哪儿去？我看他的气数也尽了。您瞧好吧！您静心静气等着吧！我给您个宽心话，不是想巴结您，而是看您可怜。唉，我看全单位里头，也就数您的心肠好了，老婆婆似的。现如今好心人不吃香喽。
　　 不过您的心也过分好了点。不是一回，我瞅见您晚上下班后不回家，而是往大街上走，也不进酒馆，也不探朋友，也不看电影，做甚？就在马路上溜达。起初我以为您一白天事多心气不顺，抽功夫溜心的，可到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这码事儿！闹半天，您是不敢回家去，恐怕冲了自家老婆跟人家的好事！您不仅单位里受气，在家里也不省心啊！唉，您做啥要寻个比自个儿小十好几岁的婆娘呢？您想想看，您将近六十岁，一把老骨头了，而她风韵尚存，焉能死心塌地？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绵善好欺，给她点颜色看看，怕甚？您管不了单位上的事情，莫非还管不了家里边的事情？好赖您也是个大老爷们啊。马经理，振作点，活好人生最后这些年！
　　
　　 四
　　
　　 黄书记，您好！
　　 我真佩服您的才气。真心佩服，不掺假。
　　 您始终视我为栋梁而大加重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未能如您所料，成大气候，也实在是您和我心中的一大憾事！
　　 作为一名区区新闻干事，我和您的交道打得不算少，可您心里头清楚，咱们这种交道是怎么回事。许是书本材料上的气味将咱俩钙化了，变僵了，咱们说话做事，总像是做黑生意的人那样，把手袖在袖筒里，做着价码，隔着一层皮哩。就是坐小酒馆里喝酒，就是坐牌桌前垒城墙，就是目睹咱们单位大头二头勾心斗角张科长之流专横跋扈众多金菩萨银菩萨铜菩萨铁菩萨木菩萨泥菩萨苦苦挣扎苟延残喘，您也不露声色，从容若定，叫我窥不见您一星半点可供人仔细揣摩品尝的心中滋味。您这人做的，嘿，绝了！您办事从来有条不紊；您说话从来老成持重。您就是做书记的材料，您就是我们中国众多大小书记的化身！
　　 您不用担心，有咱们七八年来的交情，我会很忠诚地维护您的利益的——不，应该说是我们的利益。放在众人面前，则应该说是大家的利益。
　　 那天您问我为什么不去“将军楼”。我告您说，我感冒了，不想喝酒。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我告您吧，那天回到家里，我一个人喝了半瓶子老烧酒。要不是我老婆硬把那半瓶子夺了去，恐怕我要喝坏了——我不是一个能喝酒的人，这您知道的。
　　 您还记得吧？那回咱们单位举办首届“中国革命史”知识竞赛。无论什么竞赛，无一例外的，是，轰轰烈烈，造成一种气氛。您相当欣赏这种气氛。您常常摸着自己斑驳陆离白发零落的脑门儿，自言自语说：多好，多好哇！既长知识，又增乐趣，何乐而不为呢？说这话的时候，您面带微笑，脸庞微微扬起，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则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想起来都恶心！）其实，我想应该换一种说法，是：多好，多好哇！既花了该花的钱（到年终花不完的活动经费就要上缴），又添了荣誉（活动越多，单位上得的锦旗什么的，就越多），何乐而不为呢？
　　 那天，我一瞧各竞赛台后边坐着的那些人的神情，就好像有人对我说悄悄话：管他！反正最赖拿个纪念奖，闹好了又添一件好东西！我那心里呀，不知是什么感觉。我提着相机，咔嚓咔嚓，不住地向那些尊容瞄准，心里却有东西直往上翻。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欲望。我使劲儿忍住了。好容易竞赛完了，您们头头脑脑评委记分参赛人员浩浩荡荡开赴“将军楼”，我却巴不得赶快回家，回到自己家。那个简陋狭窄但温暖温情的家。只要回去，我就随心所欲！
　　 向您告假获准后，我飞快地回到家里，几乎不假思索就从酒柜里提出一瓶老烧酒，用牙把瓶盖儿啃去，一口一口灌起来。我灌得淋漓尽致。我灌得肆意畅快。我好开心！我觉得自己就要飘飘欲仙了。没有什么下酒菜，只有一把儿子吃剩下的莲花豆。
　　 黄书记，您可喝过这种酒？您听了我的叙述，可有什么感受？
　　
　　 不想结尾的结尾
　　
　　 李主任，您好！
　　 ……
　　 我正琢磨着该跟李主任先谈点什么呢，门开了。是老魏。叫老魏，其实并不老，比我还小一岁。一进屋，大大咧咧凑过来，问：老兄忙什么呢？
　　 我把谈心记录推给他。
　　 他一页一页一扫而过，最后摇着头说：
　　 狗屁！跟他们谈的什么心？想想他们都恶心！走，跳舞去！
　　 我一想，也是，真该轻松轻松了。于是就与老魏相随着到单位舞厅去了。
　　 冀副经理，马经理，黄书记，张科长，李主任……对不起了，咱们有工夫再聊。
　　 （初稿于1992.整理于2007.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