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蛐蛐蝈蝈的爱情
一,蝈蝈
郭文革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中时候的他,喜欢穿中山装,有时是军黄色,有时是景蓝色。文革个头中等,整个脸上最有特色的地方有两个,一是亮闪闪的一口细碎白牙,一是满脸的络腮胡。这样说吧,只要他出于偷懒两天不刮脸,远远地瞅一眼就能知道。
女生宿舍晚上卧谈,男生们无疑是主要目标。说到郭文革,大家常常爱笑话他那一脸的络腮胡。
那时候女生宿舍的床板是一溜儿排开,一个紧挨一个。我的邻铺燕儿,长着一双小眯眯眼,平时说话,也最有风采。
比如有次吃饭,不知是谁无意间说起了眼睛这个话题,更不知是谁无意间嘲笑了燕儿的一双小眯眯眼,这事放在一般少女身上,多半就会生了气,甚至不惜与对方结了怨,然而你瞅瞅燕儿怎么做:只见她脸上荡漾着笑容,细细的小眼睛笑得快要全部嵌进眼眶,说:“嗨,我告诉你啊,小眼睛好,小眼,聚光嘛。”
这“小眼、聚光”几个字,让燕儿不急不缓地用重口味的老陕话说出来,还真是笑得大家肚子疼,所以还在高中的时候,我就有些崇拜燕儿。那时候不流行“情商”这个词,我只知道这细眯眼睛的燕儿,不光有一双能聚光的小眼,更有令人不得不喜欢的聪慧大脑和幽默性格。
郭文革是我们的班长,他的名字,在他的同龄人中,一点都不稀奇。实话说,我的初中同班同学中,就有两个文革,一个姓张,一个姓杨,而我的小学同学中,则有两个叫文革的,而且他们都还来自董家庄,也都姓董,而老师为了点名的时候不至混淆,不得不在这两个同名同姓的董文革后面,特意标上了大和小。这样,点名的时候,老师可以这样说:“这个问题请大董文革回答。”而小董文革,听到老师这样说,会立刻如心头卸掉了一个大石头般的如释重负。
乡下孩子,在田野上是粗犷野性的,而一旦进了教室,则如同被关进笼子的老虎,呆头呆脑的无所适从。
郭文革到了高中的时候,就像一只已经适应了动物园生活规律的老虎,表面看来,是温顺的。然而多年后我才听说,其实那时候的他,常常在我们晚自习的时候,跟一帮社会渣滓混在一起,有好几次,还在操场上打过群架。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几年后听说的,而在我们高中女生宿舍的卧谈中,我们也都还并不知道在我们看来平淡如水的时光,在郭文革那里,却是那么的波澜壮阔。
有一首歌里有这么几句歌词,“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我们的郭文革同学,高一的时候虽然是班长,但学习上面,却勉强只能算是个中游,所以女生们高一时的卧谈中,只要谈到他,一般也只是会好奇他的胡子为啥会长在脸上。
到了高二后半学期,郭文革同学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将他的心思,完全用在了学习上。于是很快的,他的学习成绩就名列前茅,并且很快地,就跃居冠军的宝座。
学生学生,以学为主,而那些学习好的同学,自然是其他学生们最为关注的对象。郭文革以前当班长,没有成为女生们的关注对象,而他突飞猛进的学习,却一下子吸引了众多女生的注意,以至于女生们晚上的卧谈中,郭文革这三个字,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
常常,熄灯后,先是一个女生若有所思地挑起话题,说:“那个郭文革,以前咋没看出来,这几次考试,成绩简直直线往上跳。”
另一个说:“就是啊,这家伙,脑瓜子还真是聪明。”
又一个说:“嗨,你们知道吗,郭文革业余时间,还写小说呢。”
再一个叹口气,说:“嗨,人比人,气死人,咱光学习时间还不够用呢,人家居然还能写小说,算了算了,别说了,赶紧睡吧,天天睡不够啊……”随后,是一声悠长绵远的呵欠。而在这呵欠的传染中,四下里的呵欠,就逐渐串联起来,再过一会,也就幻化成阵阵轻微的鼾声,陪伴这些女孩儿们入眠。
虽说郭文革的名字对我们这些出生于文革时期的乡下孩子们来说并不新奇,但毕竟,当时针运转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时候,这种充满时代烙印的名字,还是慢慢不被大家欣赏和喜欢。
在一个晚上的卧谈中,邻铺的燕儿,忽然说:“哎,文革文革的,这种名字真无趣,他姓郭,我看啊,以后我们谈论他的时候,直接叫‘蝈蝈’好了。”
于是,这蝈蝈的名字,很快在我们的寝室传扬开来,又很快地在所有女生的圈子里流传,到了后来,又堂而皇之地进入了男生的阵列,从此,郭文革成了“蝈蝈”。
女生们有数学题不会解,直接奔到他的座位前,说:“蝈蝈,帮我看看这道题。”男生们邀请他去打篮球,会吆喝一声:“蝈蝈,走了,操场见。”
高考的时候,蝈蝈轻而易举地考进了一所重点大学,而我,跌跌撞撞地,在补习一年后才算侥幸地跟蝈蝈做了校友。
二,蛐蛐
上大学的第一天,在我的寝室里,一群女生正在叽叽喳喳地互相介绍各自的姓名:
“我叫凌寰,‘凌’是凌云的凌,‘寰’是广大的意思”,一个文文静静,长相酷似电影《小花》里的女主角扮演者陈冲的女孩这样说。
“哦,好别致好美的名字,我喜欢。”另外一个鼻梁上架着一副带框眼镜的女生文绉绉地说,女孩声音悦耳圆润,身材苗条高挑。
“我姓王,名字只一个单字,叫玫。”另外一个长着可爱娃娃脸的女生自我介绍说。
“哎,你的这个也好,大部分人喜欢把这个字写成梅花的梅,那样就俗了,你这个‘玫’字非常好。”叫凌寰的女生这样说。
“我叫雪莹,我想父母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大概是希望我如冰雪一样的晶莹纯洁和聪明吧。”叫雪莹的女孩操着细细的嗓音说。
宿舍总共五个人,凌寰、王玫、雪莹介绍完毕后,就只剩下了我和对面铺位一直静静坐着的只微笑不说话的一个小女生。
我顺势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自然,也得到了舍友们的一致认可,然后,就只余下了对面铺位上的那个女孩。于是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都指向了她,说:“你叫什么啊?”
女孩一下涨红了脸,神色之间满是羞赧,吭哧半天后说:“哎,我的名字俗气的很,你们莫要笑话哦。”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名字嘛,只是个代号罢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回应道。
“我姓曲,叫曲文斗。”
“啊,哈哈哈,你这名字也太革命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对吗?哈哈”
舍友们一下子乐开了锅,只有曲文斗,再次默默地坐回了她的小角落。
而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我曾经的邻铺燕儿,于是笑着说:“嗨,你们这帮家伙,不要笑了,其实在农村,这样的名字挺普遍的,除了文斗,还有武斗、百斗、文革、革命;还有文忠、武忠、文化、文选、红旗等等。农村人读书少,认字也少,可取不了你们那么文雅好听的名字呢。”
“要我说啊,我们干脆给每人都取个小名,这样叫起来既亲切又方便,比如凌寰这个名字,好听是好听,但太有距离感,不如就叫“寰儿”;王玫长得小巧可爱,特别像只乖巧的猫,就叫她“咪咪”;雪莹,就叫小雪,至于我,本来就有小名,叫木儿,而曲文斗姓曲,我们可以叫她做“蛐蛐”,大家意下如何啊?”
这之后,蛐蛐的名字,也就在同学们之间逐渐传开,毕竟,比起那个拗口的曲文斗,蛐蛐,既顺口,又有意趣,所以也自然更容易得到传播。
三,因名结缘
蛐蛐是我的大学舍友,蝈蝈是我的高中同学,一开始,这两个人之间是没有什么交集的。然而因为有我,这两个人的认识,倒也相当自然。
话说我的班长蝈蝈,高中后半段,学习渐入佳境,所以第一年高考,就以高出这所重点大学录分线六十分的成绩,被录取到这所大学的王牌专业。
而我,补习一年后,仅以高出录分线二十分的成绩,侥幸地进入了这所大学的一个新设专业。也就是说,当我来到这所大学的时候,蝈蝈,已经是个见多识广的大二学生。
自然,作为曾经的同班同学,作为同乡,蝈蝈出于礼节,也一定要来拜访我。
那时候的我,刚刚报道完,而报道完跟正式开学之间,还有一两天的空档,同舍的其他几位,都出去找同学或者逛亲戚了,宿舍里只留下我和蛐蛐。
我们都没有亲戚在省城,又因为对这所城市路线不熟,也不敢出去找同学,正在这时节,有人擂响了我们的宿舍门。
开门一看,是蝈蝈。看到他的造型,我笑得快要岔气,喘着说:“哎呀,天哪,蝈蝈你头发咋留这么长,看起来很像是个文艺小青年呢。”
蝈蝈被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又大概觉得我小瞧了他,于是急忙转换频道操着乡音对我说:“咋我就不能做文艺青年?实话告诉你吧,俺现在是学校诗社的主力成员呢。”
我笑着对他说:“坐吧诗人,我给你倒杯水喝。”
对面铺的蛐蛐,一开始在静静地斜倚床头听歌,听见有人来访,急忙下床穿上拖鞋,然后端正地坐在桌子前,继续听歌。
我一边拎起暖瓶给蝈蝈倒水,一边介绍说:“蝈蝈,这是我的舍友,蛐蛐。”又转过头对蛐蛐说:“蛐蛐,这是我的高中同学,当年的老班长,蝈蝈。”
大二的老生蝈蝈,显得落落大方,热情地对蛐蛐说:“嗨,你好,我今天正好有时间,想要带我的老同学去熟悉一下校园,你要没事的话,一起吧。”这之后,蛐蛐蝈蝈也就算认识了。
当然这只是我眼里看到的他们的初识场景,多年以后,当蛐蛐和蝈蝈,已经成了真正的亲密爱人后,我才有幸知道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相识时的那幕场景:
蝈蝈说那时候的他,作为校园里冉冉升起的一位诗歌新星,正在跟诗歌热恋着,而在来看望我之前,他还正陶醉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的诗歌里,诗歌的内容是:
”大地的诗歌从来不会死亡:
当所有的鸟儿因骄阳而昏晕,
隐藏在阴凉的林中,就有一种声音
在新割的草地周围的树篱上飘荡,
那就是蝈蝈的乐音啊!它争先
沉醉于盛夏的豪华,它从未感到
自己的喜悦消逝,一旦唱得疲劳了,
便舒适地栖息在可喜的草丛中间。
大地的诗歌呀,从来没有停息:
在寂寞的冬天夜晚,当严霜凝成
一片宁静,从炉边就弹起了
蛐蛐的歌儿,在逐渐升高的暖气,
昏昏欲睡中,人们感到那声音
仿佛就是蝈蝈在草茸茸的山上鸣叫。“
这首诗的名字,叫做《蝈蝈与蛐蛐》,表现了大自然一年四季歌声不断、充满生机的景象,表达了诗人对大自然的热爱与赞美。
也就是说,当蝈蝈来看望我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充斥着浪漫主义诗人的浪漫蛐蛐和蝈蝈,突然之间,我给他牵来一个美女蛐蛐,他立刻就觉得这是老天爷特意送给他的礼物。
多年以后,聊起他的初恋,蝈蝈总说,这完全是因为姓名而结下的一段奇缘。
四,一见如故
那天,蝈蝈先带着我和蛐蛐到校园四处转了转,校园不大,所以不一会,也就转完了。
随后,蝈蝈作为师哥,又很慷慨地请我们在校园食堂里吃了一碗打卤面,之后,又带我们去校园附近的边家村电影院,看了我们到省城后的第一场电影,《魂断蓝桥》。
看完电影回校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可能因为电影结局太悲惨,回校的路上,比起来看电影时的兴高采烈,三个人的情绪,都明显地萎靡了许多。
天空飘起了雨,那是初秋的雨,来势也并不急迫。
不知是谁挑起了话头,谈到了各自的老家,蛐蛐说:“虽然我来自韩城,但我从小在蓝田长大,我的爷爷奶奶都在蓝田,而我最爱的地方,也是蓝田。”
蝈蝈说:“真的啊,那可真巧。我也是在蓝田长大的,高中的时候,我才去了蒲城的尧山中学,我也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也特喜欢蓝田。”
我说:“俺们村里有个媳妇儿,是从蓝田买来的呢,听说那里很穷,是吗?”
“才不呢,俺们蓝田山清水秀,很美的!”蛐蛐蝈蝈几乎异口同声着对我嚷叫。好像我真犯了十恶不赦的错。
那一刻,我突然涌出一份异样的感觉。
五,君子之交
蝈蝈常来我的宿舍,有时候是跟我们大家一起聊,有时候是跟我和蛐蛐聊,有时候是跟蛐蛐聊,反正那情状,不是聊大家,就是大家聊,所以他的心思,还真是不好说。
有一天晚上的卧谈会上,咪咪对我说:“我感觉你的那个同学蝈蝈,对我们的蛐蛐不怀好意呢。”
我大笑,说:“我早看出来了,这小子,还总爱拿我做挡箭牌,真是不够意思。”
蛐蛐羞红了脸,争辩说:“你们快别开我的玩笑了,我们俩只是比较谈得来,但我们之间的关系,绝对是纯洁的朋友关系呢。”
宿舍里顿时爆发出狼哭鬼嚎的各色笑声,大家“嘿嘿嘿”“哈哈哈”“呵呵呵”地乱叫着,笑成一团。
转眼,到了大学的第一个元旦节假。
那时候的大学校园,同学朋友包括熟人之间,非常风靡互送明信片,蛐蛐和蝈蝈之间,自然也不例外。
蛐蛐给蝈蝈的明信片上写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蝈蝈送给蛐蛐的明信片,我们却劈头抢过,大家轮流看了一圈。
诗人蝈蝈的那张明信片,非常意外地并没有卖弄诗歌,而只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写到:“咪咪是我的最爱,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新旧交替的时刻,我把我的最爱,送给你,希望它能有幸永远地陪伴在你身边。”明信片的正面,是一个咪咪猫的头像,猫咪的头像,随着方向角度光线等的转换而不时变换,时而低头时而昂胸,时而睁眼时而打瞌睡,不用说,是很精美的一张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