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显身手
　　 傍午，一挂四驾马车驶进第一生产队栅栏围起的场院里，车老板只管解开辕马的脖扣，把长鞭往车辕边一插，转身回家吃饭，这剩下卸牲口的活儿按例就归跟车的和饲养员了。其它马匹都很老实地回马圈里待食，跟车的试图去扯那匹驾辕枣红儿马的缰绳，不防这畜生发了脾气，脖子一昂，“咴——”地叫了一声，顺便一歪嘴，咬在小伙子手背上，小伙子疼得“哎哟”一声松了手。饲养员见状，仗着整天饲喂它很熟悉了，嘴里喊了声：“大红，你它妈的老实点儿！”上前抓住缰绳用力一抖，没想到那枣红马根本不吃主人这套，脖子狠命往相反的方向一甩，把饲养员带了个跟头，脚步没等站稳，枣红马后屁股掀起来，一蹄子踢中饲养员的胸口，饲养员就跟只大松球似地滚在了雪地上，抱着胸脯哀叫连声……枣红马撒野似的绕着倒地的饲养员奔跑，那碗口大小的铁蹄只要趵到了脑袋，肯定是红花飞溅！饲养所和场院连接，当时20多个打场的汉子闻声赶了来，但烈马红了眼，连饲养员都不认，大伙只知道高喊着提醒饲养员往圈外滚，哪个又再敢靠前？
　　 此时，就听栅栏外有人喊了句：“快救人！要出人命了！”人随声到，栅栏外冲进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劈手去车辕边将长鞭抓在手中，迎着烈马站定。那枣红马正发着怒，见来了生人，更是双目赤红，咴咴咴几声长嘶，两只前蹄像人那样腾空站立，泰山压顶般地朝矮个子扑将过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啊”出一声，想要阻拦，却如何来得及，许多人禁不住捂住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社员们从眼缝里看见来人面对烈马，不慌不忙，稳定如山，也就在那马往前一扑的瞬间，他矮小的身子顺势一扭，躲过了烈马致命的一趵，那马前蹄未及落地，就见那矮汉手中的大鞭子早已横扫过去，没听到鞭子响，却听“扑通”一声，那烈马一个旋子被打倒在地，摔了个货真价实！众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枣红马体重不下于500斤，一杆长鞭，上部分由三股细竹子拧成，尖端处不过中指粗细，有10斤力量便可折断，这矮汉子竟然将一匹马抽倒，听不到声音，鞭子丝毫未损，他还是个凡人吗！
　　 再说那匹马，自出娘肚子，横行惯了，岂能受此等窝囊气？它鼻孔里喷着热气，恰似两把烧沸了的水壶嘴，从地下挣扎起来，屁股一掉，这回几乎是四蹄腾空，拼出全身的力量和重量又一次朝着矮个子踢去，这矮个子既占了先机，显得更加沉稳，瞅得准确，大鞭子从半空收回，又斜着抽过去，众人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那烈马又如同变戏法一般，长拖拖被放倒在地！矮个子双脚马步站定，如铁钉般牢牢钉在地上，两眼鹰似地盯住倒地的马，嘴里说：“还有能耐吗，再来！”
　　 一帮人看那枣红马时，口吐着白沫儿，只会哀哀地仰起头来，望着这从天而降的克星，样子煞是可怜！矮个子过去，从容拽着它的笼头，让马儿站起，那畜生乖乖地拿脖子去蹭对方的肩膀，像是极力讨好这新主人……
　　 围观的社员们愣了片刻，惊天动地地喊出一声“好！”急忙有人抢过来，背了饲养员直奔卫生所……一队长赶紧跑过来，双手抓住矮个子的手：“同志，你可真有本事！”闻讯赶来的车老板把大拇指擎得老高：“师傅，我赶着马车送给养往南到过广州，抗美援朝向北去过朝鲜，没见过你这天下无双的鞭子，真可称鞭爷！”
　　 这阵子，栅栏外一人拍着巴掌过来，是小五队的队长老章，他冲那矮个子夸道：“永顺啊，你有这能耐，咋一直捂着盖着，不早亮出来？”
　　 矮个子听到夸奖一挠脖子，在灰上划出四道肉色的印儿：“也没人问马的事儿，我亮啥？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东西。”
　　 众人这才知道矮个子名叫胡永顺。
　　 这天中午，一队长安排人去饭店买了糖火烧，款待队长和胡永顺。说这匹马如此不服管教，已经踢伤过好几位贫下中农，本来正想请示公社找民兵枪毙了它，现在多亏有人能降予服，两队之间，划一笔帐，就算500块钱你们牵去为社会主义效力吧。队长破天荒地征求胡永顺的意见：“能行？”见老胡点了头，这才一巴掌拍在饭桌上：“妥！”
　　 地处原始森林边缘的小五队有史以来养上了马，胡永顺也有史以来受到了大伙的看重，有了鞭爷这外号。
　　
　　 二、 独斗群狼
　　 说起这鞭爷胡永顺，一直是小五队最窝囊的劳动力。前勤干活时，他哪天至少挨打头的（组长）两回训，上午一回，下午一回。为啥？他身材矮小，没力气不说，手把还慢，自然就成了组长的出气筒，整劳力一般干满一天记10分工，鞭爷8分，记完了，组长还得贬斥他一通：“这工分给你都白瞎了。没办法，社会主义不能饿死贫下中农。”胡永顺也就不敢当回事，谁叫自己干活不顶个人的。活该那天队长命他陪自己牵着牛去沟外铁匠炉挂掌，中午要去一队饲养所烤饼子吃，让他遇上了枣红马发疯，这才时来运转。
　　 那匹叫大红的马自被胡永顺制服，见了他，那真是服服帖帖。这东西也有劲，独力拉一辆车，比三匹马还顺溜，由于别人都不敢近前，队里就又淘弄了几匹马回来，胡永顺成了小五队第一任马车老板兼饲养员。队长拍拍他的肩：“从今往后，你每天记俩一等劳动力的工分！”胡永顺力伏烈马，救出贫下中农饲养员的事迹上了县广播，这位一人挣双份工分、30岁多的英雄很快就娶上了媳妇。
　　 鞭爷的绝活就是打鞭子。打鞭子要出彩，离了好鞭梢不行。
　　 一般的车老板都用麻杆上的纤维搓鞭梢。可鞭爷觉得队里种的线麻不中用，供销社卖的狗皮鞭梢也禁不住他几下子。这山林中生长着一种叫“蜇麻子”的植物，这东西歹毒，如果让它碰着了人的皮肤，眨眼间就肿起一大片，痒得你不挠奇痒难忍，想挠奇痛钻心！这蜇麻子秋后枯死，站雪里沤一冬，用它的纤维搓出来的鞭梢，才不怕雨淋且禁得住抽。鞭爷摆弄过的马，只要挨过他一鞭子，那感受恐怕要牢记到死，所以，他赶车不像其他车老板似的呼天嚎地地炸呼，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半个“啾”字来，几匹马那是较着劲儿地拼命。鞭爷的鞭子几乎成了摆设，赶车时两腿耷拉坐于车辕边，长鞭信手甩去，打不着马儿，专打趴在马身上吸血的“马蝇子”，有一回，一只蝇子趴在枣红马的眼上，马连眨几次眼，那吸血虫嘴扎进肉里，丝毫不动，鞭爷抬手一鞭，马眼没来得及眨，蝇子便旋转着落地，吓得队长变了脸色，这若是打着马眼可如何是好？鞭爷淡淡一笑：“连这点准头都没有，我还叫什么鞭爷！”
　　 老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喂马夜里添料，是要睡在饲养所的。早晨，鞭爷往饲养所门前一站，深吸三口气，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连三鞭，那声音比过年放的“坐地炮”更要响出一大截，群山一呼应，回声就连成片，震得人耳膜嗡嗡叫，都说，真是鞭爷，这鞭子叫他打的！渐渐地，队里总共有了七八匹马，小五队比沟外的各队都富裕。
　　 小五队紧贴原始森林，野兽经常出没其中。这年某个嘎巴巴冷的冬夜，鞭爷添完第二遍马料，回到饲养所刚想拱进被窝暖和一会儿，忽听得牲口栏里传出马的叫声，那声音与平日大不相同！鞭爷叫声不好，提着长鞭开门出去，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鞭子差点失手落地：残月映照的雪地里，黑乎乎的半蹲着至少有五六匹狼，10多只绿莹莹的眼盯着他！那马棚只有上盖，四面通风，任何一处都可以任群狼出入，而大马都被缰绳牢牢拴着，三匹小马驹蜷缩在母马肚子旁边，吓得瑟瑟发抖，这若是让狼给算计了去，损失非同小可！
　　 鞭爷先冲着雪地大吼一声：“狼来啦——，有本事冲鞭爷来！”目的是给乡亲们报信，希望大家来增援。可隆冬数九，家家门窗堵得溜溜严，山沟人居住又分散，这一嗓子居然没人听到。好一个鞭爷，自知没了退路，索性单手执长鞭，迎着狼群上。狼群中有匹头狼，见冲过来个不怕死的小人儿，它纵身往后一跃，占住了一丘小粪堆，居高临下一声低狺，那叫声，真是悚人毛骨，其余几匹狼听到号令，刷地散开，圆圈形地将鞭爷困在当中！鞭爷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好”字，趁群狼阵脚未及站稳，一鞭子早送出去，就把其中一只最大个子的灰狼抽得打了好几个滚儿，没头没脑地乱窜了好几圈，才醒过神来。也就在另几个狼受惊，也稍一后退的当口，这鞭爷抢前一步，占住了有利地形，前面，距那头狼一鞭子差两步；后面，距刚刚吃亏的大个子狼一鞭子差一步！
　　 鞭爷的鞭子极有说道。所谓开水不响，响水不开，他真正有威力的鞭子发不出脆响，而那种地动山摇的响鞭子，抽在对手身上却不很疼。就在狼群稍稍后退，琢磨进攻对策的空档，鞭爷凌空打出了一记响鞭，这鞭声震得群山直哆嗦！群狼不晓得这次更有多厉害，再次受到惊吓，又后退一步，整个小五队的人也都从睡梦中惊醒：“这鞭爷，莫不是睡毛愣了，半夜五更打什么鞭子？”冰天雪地，醒了最多是去瓦罐里撒泡尿，哪个也没踏出屋门一步！
　　 鞭爷起初想弄清狼究竟是几个，这样心里有数。他从狼王起左向转一圈，到底是几匹狼也就清楚了。然而异常狡猾的狼们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鞭爷眼光离开这只，那边的就乱串一气，根本无法数清！马棚前就剩下鞭爷独自跟狼群对峙，慌乱中没戴手套，十指渐渐冻得有些不听使唤……
　　 头一回遇上狼，并且是一群，鞭爷决定抢先出击，他大吼一声：“着打！”前窜一步，似是进攻对面的那只，对面的往后一撤，鞭爷鞭子却变了方向，横着扫去，顺手把左边那只打倒在地，四条腿乱蹬！趁群狼一分神的当口，他鞭子往回一收，顺手牵狼，又让另一只吃足了苦头！
　　 狼是世上最狡猾最凶狠的动物。故老话有“好虎难敌一群狼”的说法。它想吃掉对手，头一眼就盯住并丈量准确你手中的家伙有多长，它所处的方向就在你家伙似够似够不着的距离，打不着，甩不掉，迟早将你的意志拖垮……可这个夜晚群狼遇上了难题，鞭爷的鞭绳是软的，有多长它们无法计算，并且一抡，比鞭杆儿长出一倍还多，吃了亏的狼知道厉害，躲得稍微远了些，鞭爷就松了一口气，可手指已经麻木！狼们似乎更意识到了这一点，那狼王从粪堆上一跃而起，发出第二声低狺，群狼受到鼓舞，再次向鞭爷靠近！
　　 那一刻鞭爷想到了自己温暖的家，好不容易娶了女人，可不能白白让狼吃掉！此时马棚中那匹叫大红的枣红马“咴咴”地叫了一声，鞭爷冷丁就反应过来，他应当去马棚将缰绳解开，马们一摆脱缰绳，狼群就难以得手了。不过，狼比他更想在前面，去马棚的路已被对手封住！
　　 好一个鞭爷，他再次大吼一声，长鞭直直地往空中一扫，打得迎面那匹狼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儿，其它的狼都以为不定哪只又要倒霉，趁它们一分神，鞭爷跨前一步，长鞭抽出去，居然将拴着枣红马的皮缰绳齐根儿掐断，那枣红马狂嘶着跳出马棚，去狼群里一阵猛踢，鞭爷瞅空跨到马背上，长鞭随后一阵狂扫……群狼个个伤痕累累，最后不得不丢下两只垂死的同伴，惊惶逃窜！
　　 鞭爷一夜间成了保卫集体财产的英雄，公社、县里甚至地区的电台都播了他的名字！县长还亲自把一件黄军大衣披在他身上。鞭爷骑着枣红马走出山沟，到各公社传讲英雄事迹，顿顿有红烧肉大米饭，过上了神仙的日子……可他的讲演没进行到一个星期，队长找了来，让他赶紧回去，原来，吃了亏的狼群趁他不在家时，夜间撞破他家的红松板门，将他怀孕七个月的媳妇吃得只剩下几块零碎骨头……
　　 从此鞭爷极少说话，有了钱一分不剩，全买酒喝。喝多了就会一句话：“我错了吗？没错咋就断子绝孙？”
　　
　　 三、 鞭爷的威风
　　 七十年代，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小五队。队长恰巧也姓胡，跟鞭爷论了一家子，开群众大会必先让鞭爷说几句；往上汇报，无一次不夸赞这位舍身为集体的英雄，鞭爷被发展入了党，还当上大队支部委员，那张老脸开始红朴朴的，酒喝得也少了。
　　 工作队主要目的就是彻底割资本主义尾巴，教育农民一心学大寨。社员私开的小片荒地禾苗都比集体庄稼长得好，胡队长带人逐块毁掉，一棵不许剩。
　　 唯独五保户李奶奶，在李家沟门种的一小块地漏了网。
　　 那是块乱石岗子地，70多岁的老人家，双膝跪在泥土里，拿小镐将石头一块一块往外抠，哪天都是一身汗水两手血泡，费了两个春天的工夫，才平整出这点地，种了500株玉米。那庄稼一片乌黑，长势喜人！五保户虽然吃粮由集体供给，可老人家一年四季全吃玉米饼子，咽不下去呀，弄这点余粮，无非想换点细粮，遇上个病灾时改善一下。全队人都不忍心说破，这点玉米就存活了下来。
　　 哪想到这一天，胡队长高了兴，定要随大帮去李家沟劳动。走到李奶奶的地头，两只蛤蟆眼一瞪：“谁种的小片地长这么好，这是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示威！”任队长再三求情，胡队长还是吩咐他的两个部下处理处理。等到大伙收工时一看，500棵玉米全都蔫倒在地里，当晚李奶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被抬往沟外，再也没有醒来……
　　 胡队长吆五喝六地带着前勤的社员回到队部，在场院召开一次现场教育会，五保户更应当感谢新社会的恩情，怎么可以明目张胆地向社会主义挑战呢？这时候，鞭爷赶着马车运压绿肥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枣红马一下子惊厥，拖着空车窜进场院，鞭爷追在后边，边骂边扬手一鞭，不提防脚下一滑，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就听那胡队长“哎哟”一声惨叫，血水顺着手指缝直淌，他的一只眼珠子被鞭爷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