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摘 酸 枣(散文)
家乡的酸枣,小拇指头肚儿大。红红的,圆圆的,吃起来甜甜的,酸酸的。
我的家乡在铜川耀州区小丘塬上。我家的地畔上就长着几丛半人高的酸枣树。冬天,枝上光秃秃的,只见成对的刺儿。到了春里,干枯的枝桠上就生出片片椭圆的绿叶,边缘有许多细小的齿。随着春风的抚吻,又渐渐绽开了像小米粒儿一样的小黄花。待到小黄花谢了,就结出酸枣来了。先是一点点大、青青的,才从豆壳里剥出的小绿豆颗儿。我们叫“酸枣牙儿”。吃到嘴里嫩闪闪的,略带点儿苦味。娃娃们却喜欢摘几个尝鲜。麦收时节,酸枣基本长成。有的淡青、有的白中透黄。这时的酸枣,虽没成熟,也可以吃,只是没有酸甜的味儿,枣核不硬实,往往连核渣就嚼下肚了。秋霜一杀,酸枣儿在枝桠上,像害羞的新娘脸蛋儿,红艳艳的惹人喜欢。
“摘酸枣啦,摘酸枣啦!”
儿时的我们喊着、跳着,拍着手,在那几株酸枣树下闹成一团,每每这时,奶奶就乐颠颠地拄着拐棍儿,走出门来,给我们摘酸枣。奶奶一边摘着,一边往我们的小嘴里填,口水就顺着我们的嘴角流。可惜太少了,我们都咂着嘴不愿离去。奶奶怕我们踩了地里的庄稼,窝嘴儿笑着,挥动着拐棍儿,说“没了!没了!一群馋嘴猴儿!等长大了上山去,管你们吃个够!”
“山里酸枣多吗?”晚间乘凉时,我坐在奶奶身边,仰起脸儿问。
“多,又不是啥稀罕东西。”
“那,也有酸枣树么?”
“傻孩子,就是人们常挖回来围菜园子的野枣刺!”
“枣刺上就长酸枣儿?”我惊奇地睁圆了眼。
奶奶就给我说起了枣刺和酸枣。我才知道酸枣确是长在枣刺上的,枣刺本身不光能做篱笆,还能做平田整地的耱哩。另外,酸枣可以泡醋,又鲜亮又好吃。枣核又叫枣仁,能治病。许是年纪太小,我对这些并没有肃然起敬,一心只想着上山摘酸枣,吃酸枣。
“奶奶,我要上山。”
“你还小,山里有血脸红头发!”奶奶故意吓我。
我噘起了嘴。连着好几个晚上做梦,都在“酸枣窝”里打滚儿。
上了十岁,家里封不住我们这些野小子了。我们就常挎着篮儿,上山去摘酸枣。有时为了壮胆,就引桂儿家的大花狗做伴。后来,不知是谁听说镇上的药店收购酸枣核,好几角钱一斤。我想换糖吃,还有几个伙伴想凑钱交学费,买小人书,三串两串,我们去的更勤了。
山里的枣刺,没有我家地畔上的高大,一丛一丛的,崖畔沟坎,满坡满山。酸枣结得很繁。好像是什么人有意把成串的玛瑙嵌在枝头等着我们去拿。我们唱着山歌,摘着酸枣,又说又笑,十分热闹。
我的伙伴里头,桂儿年长一岁,是领头的。那天桂儿突发奇想,担心酸枣刺挂破衣衫,脱光上衣不说,连裤子也脱了,乡里孩子小时从来不穿裤头,反正野坡荒岭也没人来,我们笑了一阵子,看着他光屁股摘酸枣,在酸枣窝子里跳来扭去。绿绿的酸枣叶子,恰好给桂儿遮了层纱缦,朦朦胧胧的十分好看。忽然,桂儿“吱哇”一声惨叫,抱头顺山坡滚了下去。原来酸枣刺根部藏了一窝野蜂,桂儿不小心动了蜂巢,引得野蜂群起围攻。我们赶到山下一看,由于坡势平坦,桂儿没有摔伤,只是脸上、身上被野蜂蛰了好多个大疱。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桂儿的“小鸡鸡”让野蜂蛰了一下,又红又肿,连走路都得叉开双腿。我们几个你看我、我看他,全都没了主意,都发愁怎么向家里大人交待,更替桂儿捏着一把汗。
果然,一回到家,桂儿妈就寻到我家来了。进门就喊:
“婶子呀,快问问你的宝贝孙子!桂儿是咋咧?再打也不说。”
奶奶还不知道。我也不吭气。奶奶急了,拧我的耳朵,火辣辣地疼。我撑不住,便如实招了。
奶奶又气又好笑,在我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一帮马猴!明日个再上山小心!”
以后,虽也偷着去摘了几次酸枣,只是小心没叫野蜂蛰着。
过了两年,日子越来越不景气了。一天下午,我放了学,进门就喊饥叫饿。奶奶递给我一块黑乎乎的饼子,说:“你五爷家刚送的。”
我咬了一口,酸酸的,甜甜的,挺好吃哩!
奶奶告诉我,这是把酸枣碾烂蒸的馍。她说:“酸枣坡里多的是,明日个你也上山去摘!”
我高兴得直点头。
可是,酸枣馍没吃两顿,牙齿酸软难受,喝水也觉酸,肠胃里整天酸悠悠的,直唾酸水。每次,我都是撑到实在挨不过去的时候,才象吃丸药那样,囫囵着往下咽。有时,就用开水一点一点的冲着吃。一次,我吃着吃着,“哇”地一声哭了。我猛扔了手里的酸枣馍,哭着说:
“啥烂馍呀,我不吃!我不吃!”
奶奶白了脸,慌手慌脚地拣起那块酸枣馍,吹了吹,一边骂我:
“你造蘖呀!老天爷打雷抓鼻子!”
我还在呜呜地哭。
“哭你丈母姨的脚后跟!民国十八年遭年景,酸枣叶子都吃光了!如今也是度荒年,你竟敢挑挑拣拣!我把你个小姣鬼!”
奶奶动了气,头一回美美实实地揍了我几下。打罢,她把拐棍一丢,捂脸就哭:“你三两岁离了娘老子,我一手拉扯你长大。谁想到你还这么不懂事呀。你大你妈都闭眼享福去了,作难留给我个老不死的……”奶奶哭得好伤心。
我再没说过酸枣馍不好,可心里总想,真有那么一天,碗里有了饭吃,我再也不吃酸枣馍了,再也不吃了呀!
桂儿他们照常来约我上山。
小伙伴们都变得无精打彩。坡里没了欢笑。摘酸枣时,一双双小手颤颤巍巍,一颗颗小心儿又苦又涩……
花落花开。生活慢慢又好起来了。奶奶经常唠叨:“前两年,要不是酸枣救命,肯定会饿死人的!神仙发的救命粮啊!”
奶奶一直到下世,每顿吃饭,都要端出她珍藏的一碗酸枣,供在桌上。
一晃几年,我长成大小伙子,再也没上山摘过酸枣。参军分到西北弋壁,连枣刺也没见过一棵。偶尔从乡友断断续续来信中得知,由于粮食欠收,乡亲们有时还不得不吃酸枣馍。
……
改革潮涌,春回大地。
酸枣又熟了。我回到了阔别数年的家乡。路过当年摘酸枣的山坡时,遇上了一群摘酸枣的姑娘。她们穿得花花绿绿,胳膊上挎着篮儿,脸上挂着欢乐的笑。我和她们搭上话,问道:
“跑这么远来摘酸枣,莫非还吃酸枣馍?”
“啥叫酸枣馍呀?”
“好吃么?”
“嘻嘻。解放军还吃酸枣馍!”
姑娘们咯咯地笑着。一个穿粉红衫子的姑娘笑得最响。她看了我一眼,唱道:
青青的山哟高高的崖,
野枣刺上长出酸枣来。
蓝蓝的天上白白的云,
红酸枣盼着上山的人。
一道道河来两道道岭,
妹子提篮儿哟一溜风。
过路的哥哥你给个脸,
尝颗酸枣儿蜜一样甜。
......
这个“疯女子”!我顺手在路旁摘了一颗又红又大的酸枣,吮在口中。
呀,还是那样甜甜的,酸酸的!
往事如梦。乡亲们如今的日子,真真正正地好了起来,吃酸枣馍永远成了历史。偶尔想起儿时摘酸枣的情景,心里头依旧甜甜的、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