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九年五月的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益新园小区的停车场周围，人工绿化带里各色花儿姹紫嫣红，竞相开放，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敏，三十几岁的一位中年妇女，由于嫁的丈夫不顺心，再加上适逢经济不景气，许多厂子都在优化组合，或转型或倒闭，丈夫在裁员下岗之列，也就领几个失业金在家闲呆着，一个大男人每天在家里进进出出晃晃悠悠，除去看电视就是打麻将、打扑克。敏老有一种活得很憋屈的感觉，但她不敢有过多的奢求，只希望生活平淡、安静就好。
　　 敏是棉纺厂职工，住在益新园小区，小区的前身是棉纺厂老家属院，前边是几排旧楼，虽然刷成乳白色，但经过风雨的侵蚀，颜色已经变得斑驳难辨，仿若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穿着破旧，在阳光下喘息。旧楼旁边是厂招待所，招待所在这个地方是最大的饭店，菜式好，餐厅装潢档次高，客源相对丰富。
　　 敏注意到最近两天招待所热闹得出奇。车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车上下来的都是些中年男女，他们成群结伙，个个衣着鲜亮，精神十足，彼此勾肩搭背，谈笑风生。
　　 敏很好奇：这帮人在干什么？当她得知这是一帮同学在举办初中同学三十年聚会时，她也忆起自己的初中时代。
　　 那时，敏在同学中算得是清雅脱俗，长长的黑睫毛下那双大眼睛是女同学最羡慕的，当时她被称作大眼睛仙子，每每听到这个称呼，她心中还暗藏着几许得意呢。再有初中时，少女敏心中第一次产生好感的男同学，虽不是高大帅气，却也是五官周正，精气神十足。她每天，在教室里都会装作不经心偷看他几眼，若恰巧遇到他也正在看她，敏就会迅速低下头，慌乱到面红耳赤，假装干别的事情来替自己掩饰解围。她很多时候会注意到那个男同学身边时常围着几个在班上算是活泼的女同学，他们在课间大声说笑，偶尔在自习课，也会凑在一起低声窃语，敏非常渴盼可以参与到其中，无奈自己的性格总担心那样做，会被老师当作坏学生看待而望而止步。即使这样小心，敏最终也没考入高中或者中专之类的学校，初中毕业就到棉纺厂就工上班。她非常奇怪，自己当时怎么就胆小怕事，走不近那个男生的身边呢？
　　 阳光好暖，把敏的思绪拽回现实，她把家里里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也许是离招待所太近，亦或是他们的语音声贝过高，依然没把喧闹的声音隔挡住，听到阵阵欢声还是不时传进耳朵，她索性把自己整个人蒙进被子里，即使通体都汗津津也隐忍着，不钻出来。不知过多少时间，喧嚣声听不到了，她又好奇地溜下地，出卧室，迫不及待奔向阳台，拉开窗户，只见那些人陆续钻进轿车正准备出发，有几个人在上车之前，抬眼望一望对面的旧楼，敏立即用窗纱挡住自己，唯恐底下人瞧见自己偷窥而被耻笑。
　　 一辆辆车子接踵缓缓驶出招待所停车场。
　　 太阳好亮，好暖，难得一片午后的安静。此时，敏心中却不平静，五味杂陈翻腾着，最后心中一股不解扰乱她的思维：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吗？至于如此劳师动众，闹得四邻不安吗？还有从昨天到今天都是同一拨人，真是有钱烧得！她站在那里凄然一笑。
　　
　　 二
　　 棉纺厂连接库房的装卸车间虽然宽敞硕大，而两边的成品堆积到房顶，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只留出两米宽的过道，装卸工人们各司其职，紧张有序忙碌着。
　　 敏今天是白班，她一身短衣衫，额头汗水津津，手顾不上擦抹，任汗水直流，她一直不停地搬运成品。
　　 难得送走一辆货车，这可是好长时间以来厂子里向外发的一次货。班长送走货车，转回身吆喝：“大家喝口水，休息下。”
　　 他径直走到敏跟前，“敏，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班长身高近一米八，也是大眼睛，但不太爱说笑，平时紧绷着脸，好像谁该他多少钱似的。自从敏因为生产假期过完，重新安排来到这个班组，组员戏虐：“咱组俩大眼睛了，一男一女……”至于话里的别意敏还是听得出来。敏听见只当是玩笑，附和着笑笑的同时，她用大眼睛偷瞄班长，哈，好大的眼睛，班长年轻时一定很神气的小伙子。班长也在看她，心里话：她的眼睛也不小。不知道为人怎么样？可不要像那几个女工，东家长，李家短，柴米油盐，婆家，娘家，天下，地上的只顾拉呱，耽误干活。
　　 时间久了，班长觉出敏与她们不一样，干活肯下力气，休息时，女同事之间的闲言碎语，她只会支棱着耳朵听，从未掺和一言半语，对于抹桌子，扫地，打水这些出力不讨好的活，她总是抢着干。
　　 敏和班长之间的交流逐渐多起来，他俩说话越来越投机，组员的话也越来越多，竟然直接说：班长现在越来越合群了，再不是以前只知道埋头苦干，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呢！班长没有以前那么讨厌那帮女同事们了，他偶尔在她们闲谈中间插插话，制止一些扯远的话题。但他大部分还是和敏说得多。
　　 敏喝一口白水，抬眼正视班长：“说吧，班长，有什么话，直说。”
　　 “我老婆……”班长欲言又止。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遇到困难了？”敏有些发急。
　　 “不是，她辞职了，去美容院做什么美容师呢。”班长吞吞吐吐。
　　 “唉，我以为啥事呢，这不是好事吗！咱厂子效益不好，嫂子能出去自谋出路，不也挺好吗！”敏想着家里饭菜的寡淡，想着每月出力不少，却拿不到全额工资，她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你不知道，很多人说闲话呢。很难听，都说不是正当职业，让人瞧不起。”班长看着一座座像山一样堆积的产品，仿佛他听到的话，也像眼前似山的货物积压在心头。
　　 “不会吧，现在社会有很多家庭开始富裕了，做做美容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善待，那有你想的那么不好。”
　　 “真的，我听到很多对干美容的风言风语……”班长愁眉苦脸的模样让敏觉得很苦闷，其实敏也听到一些关于干美容的误解，甚至不着边际的道听途说，也许无风不起浪，也许是无中生有，毕竟那些话会影响从业人员亲属的心情和态度，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沉默无言。
　　 班长没有听到敏支持的声音或者安慰，眼睛看着大门口，太阳的光线里有许多尘埃在飞舞，它们形成肉眼可以看到的东西，却阻碍不了阳光，班长看一眼手表，站起来，招呼大家：“干活了，干活了……”
　　 老人机在忙着搬运的敏的口袋里一遍遍震动着，她摘掉手套，按下接听键，只听里面传出：“老同学，你很忙啊！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星期六中午同学聚会，你要准时参加。”电话里连珠炮一样命令道，这人把命令下达完毕，不待敏有任何反应手机恢复黑屏。
　　
　　 三
　　 四点下班，敏一直没忘记那个电话。
　　 晚饭时，敏还在想着同学聚会的事，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参加？
　　 丈夫叫几声出神的敏：“该吃饭了，想什么啊？”
　　 “这几天，招待所酒楼有同学聚会，好热闹！”敏满怀心事无精打采坐到饭桌前。
　　 “同学聚会，现在这样的事情多了，有人总结有两种人热衷于此，一种是活得人摸狗样的，显摆；一种是离婚人士在踅摸下家……”丈夫一边夹菜往嘴里送，一边叨叨，“假如，你们那一届也举办同学会你参加吗？”丈夫停住要夹菜的筷子，盯着她问。
　　 “我就这样一头白发，一身邋遢见人家，还不被笑话死！”敏用手胡噜着头发，撩起鬓角露出些许白发，一边冷冷地看着饭菜，觉得没有半点胃口，眼睛储满泪花。
　　 “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好难过，我一直不参加，不也过得挺好！”丈夫瞥一眼神情沮丧的老婆，依然我行我素吃着饭，话语不咸不淡。
　　 “你就这样，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跟你，只有每天算计着怎么省钱过日子，不买衣服，不美容……”泪水终于滴落在饭桌上，敏止不住委屈，泪水噼里啪啦像断线珍珠一般落在饭桌上。
　　 “你可以傍大款，找有钱人……”丈夫看着敏这样，顺嘴说出的话没说完，自觉无趣，也不知吃饱饭没有，他收起自己的那副碗筷进厨房，不一会告诉老婆出门找牌友玩去了，家里剩下还在自怨自艾的敏。
　　
　　 四
　　 晚风习习，月色如水，敏独自一人在休闲广场溜达。
　　 广场里，有几帮正在跳舞的人群，吸引人们眼球的是那帮老年人。她们都在六十左右的年龄，群里几位男同志都已退休。人群随着领舞者，不太协调的舞动着。领舞者的年龄在五十开外，略显肥胖的身材，在舞蹈时动作竟是那样的优美，舒展，一些旁观者都啧啧咋舌，“看人家年龄与心态，这才叫不白活一些回。”
　　 敏听着议论，看着领舞者，她被那句‘不白活一回’刺激到。是啊，班长媳妇不也顶着无形中的压力努力在干自己喜欢的工作吗？
　　 她虽然眼睛盯着跳舞的人群，心思却开始想有关同学聚会的事：不知他参加同学聚会吗？他变样了吗？我如果参加同学聚会该穿什么样的服饰才不丢人呢？这些疑问像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着，她抬头望着苍穹，皎洁的月儿旁边，几颗明亮的星星，眨着调皮的眼睛，再看看那些上年纪的舞蹈者，两者撩动敏的心思，思来想去敏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知道初中暗恋的男同学的境况，而决定参加同学聚会。
　　
　　 五
　　 星期六天气晴好，天高云淡里夹带着微风习习，非常适合同学、朋友、家人聚会。
　　 敏与同事换了班，因为要做头发，到聚会地点有些晚。她的头发是时髦的深栗色，纹理烫得不很明显，上穿嫩黄色半袖非常合体，下穿一条乳白色时尚长裤，脚上是六分高黑白配色的凉鞋，这身装扮使她与平时判若两人。
　　 敏用大眼睛谦恭地注视着比自己先到的同学们。
　　 “哈，大眼睛仙子终于来了！”女同学们看到她，立马停住话题，胡啦围上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男生里也有几人凑过来闲聊几句。
　　 敏拿出十二分精神，把自己融入到同学群，她一直刻意扮演自己心中觉得不掉价的形象，举手投足间尽量显得不卑不亢。
　　 要入席了，敏特意挑边角的酒桌坐下，这个位置可以把整个大厅尽收眼底，每个同学的举动都逃不过她的大眼睛。她的心思全在那个男同学身上。
　　 酒过三巡，聚会场面越来越热闹，大家已经用香醇的美酒冲淡多年的隔阂，稀释着彼此间年轻时的介蒂，有的男生直接端着酒杯到学生时代心仪的女生面前，要求推杯换盏，释放当年心底懵懂情节。
　　 敏推辞掉几个起哄的男生，她心里想着那个男同学，他怎么没参加聚会啊？早知他不来，我也不会来。敏开小差了，同学们说的什么她听不清，手中拿着的筷子不知伸向哪盘菜，敏的目光在寻觅，觅初中时心中曾经暗恋之人。
　　 终于看到那个他，目光中他西装革履、身姿挺拔不减当年的精气神。他如今是某银行主任，虽说姗姗来迟，一进门就被女同学们众星捧月般包围着，极力争取他到自己的桌上落座，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很像当年在教室里的情形，只是在这种场合，他们比学生时候更加肆无忌惮，率性而为。
　　 敏隔着几桌人看着热闹，心倏然间跌至谷底，她禁不住满怀失落，不免苦笑一下自嘲着：对于他，我就像一块无法消融的冰，即使化为水，也永远融不进他的世界。
　　 招待所的大餐厅被一张张红脸填满，空间在一帮中年人热情高涨地吆喝嬉闹充斥里显得有些拥挤，每个与会者释放出最大热络。坐在边角的敏开始心不在焉，她满腹心事，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再无心敷衍同学们，逃走意念的纠缠，致使敏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溜出餐厅，准备回家。
　　 没费多少周折，也没人注意敏，她很容易就来到大街上，亮亮的太阳有点偏西，光线刺眼，敏手遮凉棚，眯眼瞧着花红草绿，蜂飞蝶舞，暖风扑面而来，敏忽然感到自己还是喜欢这种没有喧嚣的安静。
　　
　　 六
　　 家里很安静，丈夫又不知去哪里打牌了，看一眼墙上的时钟，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小时，她决定稍微休息下，放松放松起伏不定的心情。
　　 敏怅然若失躺在床上，也许是失落，也许是因为在同学面前的装腔作势，她觉得很累，时间不长她不知不觉迷糊过去，做了一个瑰丽的梦。梦里，她走进那个男同学的世界，鸟语花香的自然风景中，他们一起踏青，一起游戏，一起诉说倾听……
　　 叮铃铃……闹钟搅碎梦境，敏胡乱扎起散乱的头发，慌里慌张收拾好背包和饭盒，顾不上回味梦境，现在要抓紧时间上班，她唯恐上班迟到被罚款。
　　
　　 七
　　 班上，敏忙活着，老人机又开始震动。“喂，敏，你在哪?怎么不辞而别？忘了告诉你，这次聚会AA制，你要交一百元元。敏，你听见了吗？喂……”
　　 敏无力回答，脑子里几张百元大票的影子晃来晃去。敏的脑袋越来越大：烫发花去一百元，买衣服花去近伍佰元，还得交一百元？我上哪里去凑，早知这样我绝不参加这鸟聚会，空留一场悔憾。
　　 星期天的晚饭，一般是家里改善伙食的时候，敏偷偷花掉的钱让她越来越难受，觉得自己去参加同学聚会不应该了。孩子往嘴里扒拉着饭，他因为饭菜与平常一样，没有预想的美味而兴致不高。丈夫看着桌上清汤寡水的饭菜：“你就不能做点有油水的饭菜，当我们是兔子吗？”他用筷子敲着碗沿，抬头看到敏的新发型：“你有钱拾掇头发，没钱给我们吃喝？你这个败家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