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顾万一共有四户邻居：房东、房东的女儿、江西籍工人和湖南籍工人。他之所以能住在甘香，是因为遇到了房东的女婿，那位黑龙江籍的眼镜男。据说，房东的女儿和女婿的婚姻是网络时代的产物，一次看似不靠谱的网恋微妙地成就了一段前途未卜的婚姻。听到女房东的介绍，顾万脑子里一度产生幻觉，认定眼镜男是个浪漫而多情的种子，但经过几次接触，他逐渐打翻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感觉，因为他发现体态微胖的眼镜男并不善于言谈，常常闷头闷脑地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敲击键盘，紧紧盯向屏幕，就像和那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有仇一样。当然，眼镜男也算彬彬有礼，每次偶然相遇都会微笑，打招呼。在甘香居住了四个月后，十二月份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顾万终于和眼镜男长聊了第二次，下面就是那个龙门女婿以第二人称讲述的故事，只是已过花甲之年的顾万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一场没头绪的梦境，抑或属于现实与梦境的杂陈：
　　 “这是我的梦，一次恍若隔世的梦，即便一大早儿醒过来，我还不相信那仅仅是一场梦。也许就像你说的，人的灵魂真的可以出窍，也许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真的有若干平行世界，所以我只能把梦中的我称作‘你’，以区隔于眼前的‘我’。”
　　 “真的，那一切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甚至就像刚刚发生过的，虽然那场梦已经相隔了好久，大概过去了半年多我还记忆犹新。那天，他俩和你坐在同一条油漆斑驳的小船上，第四位乘客是你老婆；剩下的一位就是船夫了。穿着黄色短裙、白色小衫的女孩子叫蔡智，刚刚披及到肩膀的黑发，一款粉色坤包，手里还捏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精明的眼神，爽朗的言谈，落落大方的性格，颇吸引着你。和蔡智并肩而坐的那个穿着李宁运动衫的男孩子叫金智。这条小船上仅有你们这些人。船尾拖曳着一条逐渐扩散开又逐渐消失殆尽的波痕，驶过河面。你之所以知道两位同船乘客的名字，是因为购票实名制，那个船夫检票时惊诧这个巧合，笑着念出了他们的名字，调侃今天自己长了智慧。而冥冥之中，你感觉到他们并不相识，或者说乘船出游才使他们邂逅。船航行了一会儿，阳光映在河面上，泛起金色涟漪。你端起手机，将这美景拍摄。十几分钟前，站在码头前，你就已经拍摄了许多，蓝天白云，岸边的一株茂盛的芒果树，三条大约两个月大的小土狗，还有捉鱼的竹篓。你喜欢那个竹篓，古香古色的，似乎还散发着汩汩掺杂在空气中的腥味儿，令你绵绵遐想，似乎坠落到缥缈的唐宋。你羡慕生活在大宋时代的平民，绝不仅仅因为那幅清明上河图，而是那时的自由与开放；如果没有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的频繁入侵，没准儿大宋王朝会形成世界上第一个兼顾科学与文明的资本主义世界，那个世界制度完善、法律健全，百姓幸福安康，被欧美的公知们仰望，从而颠覆整个世界史。大宋的开拓者赵匡胤甚至在石碑上刻下留给子孙的遗言，‘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注1。”
　　 “到了对岸，迈上水泥台阶，回头看了眼蜿蜒的河流，忽然感受到时间的仓促，似乎这静静的河流就代表着时间，看似波澜不惊的河面下蕴藏着什么，你也不知道。不过，坐在船上的时候，因为久久凝视水面，你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据说，沿着河流漂下去，在那汪面积最大的弧形中间，就是你老婆的故乡，曾经的故乡，一座叫做‘合水’的小村落。二十几年前政府修建水库，将整座村子都淹没了，所以你老婆的那个庞大家族只好成为了移民，搬迁到那座唤作天堂山的镇子里。你这趟来，就是为了圆你老婆的一个梦，一个散发着阳光与尘土羼杂在一起的怀旧味道；而潜意识告诉你，金智和蔡智不过是两个偶然相逢的旅游者，不过是一对陪衬，借此映照你的世界。”
　　 “你早就听闻，大山深处藏匿着许多废弃的村落，包括你老婆那个庞大家族的许多亲戚所在的村落。那些村落每一座都拥有绵长的历史，都经历过时光深邃隧道的浸礼，古朴而又悠长，就像一阙不需过多修饰的小泉流水，或者扬起一路尘埃的万马奔腾，或者长满青苔的石阶小径，随着琴弦的松驰奏出光与影的乐章。因为从小就生长这片土地上，你老婆的家族枝繁叶茂，每次家族聚会都拥拥嚷嚷的，将一份份繁盛与兴旺胀满了整间屋子，甚至不断蔓延出去，惹来街坊羡艳的目光：成年人相互聊天，孩子们则吵吵闹闹，只是他们鲜有人提及过去居住的那座闭塞与寄居着童年快乐的古老村落。你看过一张相片，一张走在村子里信手拍摄的相片，一座幽灵之村被绿色植密匝匝地缠绕着，就像一位即将溺水而亡却无力自我拯救的海难者。她的一位亲戚，大她两三岁的小婶的娘家就住在那样一座村落，泥坯的墙壁，灰的瓦盖，流水的痕迹，经过风吹雨淋褪了颜色的春联，以及偶尔丢弃的一枚锈渍斑斑的铁钉。走进村子，许多户人家的墙壁都已经坍塌，院子里疯长着不知名的野草。无边无际的荒凉把男人驱赶到城市里了，熙熙攘攘的繁华将女人吸引到城市里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位老人家佝偻着腰身，眨巴着眼睛，望向玻璃一样蓝的天空，嗅着泥土的腥气，守住乡土不肯离开。”
　　 “当然，你老婆也曾领过你参观城市附近同样几乎空无一人的寂静小村落，走进那栋已经存在了百年甚至更久的老宅，门前残留着已经泛白的一幅喜联：刘张联婚，红梅贺新人，绿竹恩爱意；走进正门，抬头，梁上还悬挂着那位远近闻名的举人名讳，绕着红绸的牌匾上竖着书写七个金色繁体大字：四品雲騎尉世襲。就在与祠堂相隔十数米远的位置，那座赫赫有名的见龙围炮楼戳进你的视线。客家人品字形状的五层建筑，青石小巷，横屋，鹅卵石花头，青砖墙，从咸丰三年一直屹立到现在都不曾有过倒塌的迹象。”
　　 “‘我喜欢这山，这水，’踏着水泥台阶，向山边那家挂着红灯笼的仿古建筑走去，你听到蔡智这样说道：‘而且空气又好。’说着，她夸张地张开双臂，做个拥抱的动作。金智不失时机地将她的瞬间拍摄，收进iPad里，让时间短暂地固化。你则拿着一款廉价的红米为你老婆拍个不停，婉转盘旋的水泥台阶，一堵河卵石墙壁，刚刚挖掘出来的巨大树根，郁葱的细叶榕，拱状的大门，两株硕果累累的桔树，浩渺的水面山峦，这一切都成为你老婆留下永恒一刻的背景。只是随着按下快门的次数增多，你却愈发感到一丝惆怅。这惆怅慢慢扩散，就像这不断侵蚀土地的水波，一波比一波激荡。虽然你的面容悬挂着一缕微笑，但你知道这不过是个面具，用来应付周围的观众。在你眼里，所有的人都是观众，父母、兄弟、同学、同事和朋友，甚至包括你老婆。也正如此，你才听从你老婆的建议，趁着周末来到这里，观光，旅游。当然，你清楚，如果你生活富裕，就不会到这个偏僻地方了；你的日子过于窘迫，常常捉襟见肘，穷于应付，所以才选择了这里，来到这座水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散散心，但你和你老婆没想到，居然还有其他人会对这里产生兴趣。嗯，正因为前来观光的游客不多，旅店老板才会格外热情，端茶倒水，寒喧絮语，不仅送来七八枚自家种植的年桔，还让你随便参观。餐厅实际就设在悬在半空的木制回廊中，漆成红木模样的旧式桌椅，踩上去嘎吱嘎吱直响的地板，裸露的梁柱，只有在电影或画报上才能看到的木制支摘窗，仙桃葫芦，福寿延年，石榴蝙蝠，或者是樱桃、双钱、麒麟钱、喜庆，只是你弄不懂这到底是福建永春的雕刻还是徽派技法。当然，旅店老板也清楚，你无法选择，因为这片并没形成规模的旅游区只此一家旅店，也只此一家餐厅。站在回廊上，你可以听到水流潺潺，伏在窗边还能够偶尔看到一尾六七斤的大鱼晃着黑乎乎的背鳍打个涟漪悠闲地钻入水中。‘这地方是仙境，我梦到过的地方！’蔡智大声说道。她背着荧光绿的双肩包，双手支撑着窗框向下俯瞰。一只蓝背小鸟儿倏忽窜出，掠过水面，没入不远处的草丛中。你注意到蔡智脚上那双同样闪着荧光绿的特步运动鞋，接着视线移动，又落到远处码头木制栏杆旁金智的身上。他穿着同样款式的运动鞋，只不过颜色是湛蓝色的。”
　　 “船夫点燃一支烟，吐出袅袅的烟圈，坐在小码头的台阶上，背对着你，望向远方。你和你老婆手挽着手，跟随那位敦厚的旅店老板穿过大厅，踏上石头楼梯，拐向二楼一个房间。你清楚地记得，那间房的门牌号，204；而蔡智则住在你的对面，205。站在走廊等待开门的刹那，你注意到203室也有游客入住，那个人在摆弄一部安装着广角镜头的相机，破旧的胡桃木桌子上摆放着插上电源的笔记本电脑。‘有热水，也有有线电视，’旅店老板用蹩脚而生硬的普通话向你介绍道：‘如果你想上网，再多交十块钱，我到下面把网给你开了；’说着，旅店老板小声告诉你：‘203那个人是搞摄影的，听说名字叫安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他每天都上网，摆弄那些照片，说那是光与影的艺术。不过，他好像神经兮兮的，脑子有病，你最好不要跟他说话。’说着，旅店老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善意地笑了。你松开你老婆的手，拒绝了旅店老板的提议，在房间里转了圈。超过二十平方米的面积，宽大舒适的双人床，竹椅。推开嘎吱作响的窗扇，就可以看到一湾水波，原来这个码头，或者这片景区设置在一块探向水库的突出部，三面环水，后面有一条水泥马路蜿蜒地隐没在成片的杉树林中。”
　　 “‘你猜，我觉察到什么了？’等到旅店老板走出房间，脚步声渐渐远去，你拽下你老婆的胳膊，小心翼翼向门外瞟了眼，压低嗓音说：‘我发现，那两个智原本就认识，他们也许不是好人。’你老婆默不作声，却明显赞同你的意见。她踱到门前，警觉地向外张了眼，轻轻锁上房门，倦怠地坐在床边。也就在这一刻，你才想到此行的目的：躲避那些喧哗，走到一处幽静，散心。但也直到这一刻，你才陡然发觉，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桃源。那个悠然见南山的归隐者陶渊明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徐福般编造一个旷世谎言。”
　　 “其实，你无需观察别人怎么样。躲在房间里，你和你老婆轻轻絮语，说着情话，颠鸾倒凤地体验一番就足够了。但喜欢看惊悚片的你害怕被安装在某处角落里的摄像跟踪，所以只是亲昵了番，就整理好衣服，走出房间。你早就耳闻这座水库的名声，知道它面积庞大，也知道它的丰韵。这水库在你老婆家族的口中是座神圣，因为在那下面有曾经生养过他们的故土，也有他们绵长的童年记忆。”
　　 “走出旅店，你和你老婆拐过这片水泥砖瓦的仿古建筑，拐到你在房间里看到的那条马路，离开这块突出部。也就在这时，你忽然想到了什么，骇然地停下脚步，盯向你老婆，说了句：‘房间门锁了吗？’‘没有。’你老婆也意识到了什么：‘我没锁；我以为你锁了呢。’迅即，你的脑子里闪现出金智和蔡智这俩人，闪现出放在房间里的旅行包，立刻抱怨不已。虽然你没有明说那俩和你同船的男女是贼，但你的确这样担心，并且话里话外已经暗指有这种可能。人的脾气一来，就像洪水一样，挡都挡不住。你阴沉着脸，絮絮叨叨，把一切错误都推给了你老婆，并且故意加快脚步，狠狠地丢下一句：‘等东西全都丢了，你就舒服了！’仅仅两三分钟，你就将你老婆落下十几米。不一会儿，你看到旅店大门，看到拱形大门，以及悬挂在半空的红灯笼，当然也看到了蔡智那个小女孩。她看到你，满脸吃惊，半张开嘴喊了你一声。你却没理她，急急忙忙迈进旅店，奔上二楼。”
　　 “刚拐过二楼楼梯，踏到走廊，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204的房门大敞四开。于是，你不由自主小跑起来。气喘吁吁闯进房间，你的视线雷达般搜寻过去。哦，还好，旅行包还在，你老婆的坤包也在。打开拉链，清点物品，一样都不少，包括坤包里你送给你老婆的土黄色钱夹，里面的钞票，和两张银行卡、一张万家福购物积分卡。尽管如此，你还是怀疑的眼睛，觉得应该少点什么，或者是受到了欺骗。忽然，某部惊竦片的镜头闪过你的脑际，你打个冷颤，感觉到房间里并不是你一个人，还有另一个没来得及行窃的窃贼藏在某个角落，衣柜，或者卫生间。你故意咳嗽声，顺手操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视遥控器，蹑手蹑脚，满头大汗的走到卫生间门前，猛地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花洒、浴巾和几样洗浴用品。你松了口气，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危险却依旧不能解除。”
　　 “锁好房门，你背着你老婆的坤包，急匆匆地走出旅店，却看到你老婆和蔡智站在拱状的大门，站在阴影处聊着什么。蔡智看到你，立刻说了句：‘我还以为你俩没出去呢；刚才下楼，我还看到你们的房间敞开着，我还喊了声，没人搭理我。’你尴尬地笑了笑，朝码头瞟了眼，把那个蛋白蓝颜色的坤包递给你老婆，视线落回到蔡智的脸上，问了句：‘金智呢？’那艘油漆斑驳的小船安静地停泊在水面上，郁葱的细叶榕显露出沧桑的树干，两只灰鸽子咕咕叫着，歪着脑袋看了你一眼，然后跳到一边寻找食物去了。‘金智？——我一个人来的，我不认识他。’蔡智警戒地瞧了你一眼，就像那两只灰鸽子。你和你老婆对视了眼，空气瞬间凝固了。‘你们上哪里？’几秒钟后，蔡智打破沉默。‘我们随便走走。’你正犹豫时，你老婆邀请道：‘要不，我们一起走？’你怔下神，瞧向你老婆。她却毫无反应，笑呵呵的，等待着蔡智的应邀。‘好呀，只要你俩不嫌我当灯泡就行，我正愁没有伴呢，而且我对这边不熟悉，不知道该到哪里玩。’听到她的回答，不悦的神色跃上你的面容。要知道，你本来想和你老婆共渡二人世界，从没想到会有一个第三者插进来。而且，更重要的还有，你一直不曾放下戒心，总是感觉这个蔡智和那个金智在密谋着什么，或者他们是雌雄大盗，一个用诡计牵制事主，另一个则借机行窃。可是你怎么有机会把这重心思解释给你老婆，两个女人手牵着手，走在前面，就像相处多年的闺蜜，聊得兴起，甚至忘记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