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作家专栏】消失在城市里(小说)
1
“红唇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韵很韵的,是张涛取的。张涛眉飞色舞地吹:“咋样,英子,别人想不出来。”张英看看那三个润红的大字,漫不经心地摇着头:“不咋样,看着,给人一种诱惑,不好。”
张涛气得一白眼,一挥手:“啥也不知道,真傻,去算账吧。”
张涛说:“在这儿,一个月工资两千,不许多看,不许多问。”
张英望着哥哥,好奇地亮着眼睛瞪着他,许久问:“咋的,搞地下工作啊?”
张涛对妹妹的笑话并没感到可笑,一摆头:“你不是来散心的嘛?干好分内的事情,就出去转转,回来了,房里有电视看着,别胡跑。”
然后,张涛给张英找了房,在自己办公室的旁边,让张英歇着。自己临离开时,扔下一句话:“你啊,傻的,一个劲儿呆在山里,一进城,就显得老土了。”
张英听了,不高兴地噘着嘴:“人家咋的老土了嘛?”
张涛顿了一会儿,没话回答,反问:“不老土,吴大山咋不要你啊?”
张英一听,红了眼圈,低了头,许久,抽咽起来。张涛急了,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忙着赔小心:“错了,哥喝酒了,张英不哭。”
可是,能不哭吗?张涛越劝,张英越哭。张涛急了,道:“硬气点,她周珠儿凭啥和你挣,不就是妖吗?”想想,又一声叹气,“你啊,太老土了。”
张英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2
这是一座小城,在山里窝着,左一道山右一道山,把城给围起来。一个山嘴,上面有一座古塔,专家来看了,说是一千多年了,是唐代的。也就是说,这座小城,唐代时就窝在这儿了,古着呢。因为年代久,就有古城墙,长满青苔,老年斑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就有小巷,就有青石板路。
这些,都被挤到灯红酒绿以外去了。
“红唇浴”所开的地方,并不在旧城区。张英说:“哥,咋不开在旧城区?”张涛“噗”地笑了,白了妹子一眼:“又老土了吧,你喜欢的地方,别人会喜欢啊?放在这儿,谁来啊?”
张英疑惑了,她去了老城区,打着一把伞,在细雨中走着,看一处处墙头冒出的紫藤萝,在雨中葳蕤的,青嫩的长条垂垂挂下来,很好看。有时,一声二胡悠悠扬扬响起,在小巷里飘荡着,把人心都托起来了。而且,据张英观察,那儿的游人也很多啊。
张涛听了,又摇着头笑了。
他知道,妹妹爱读古诗词,尤其在高中,整天抱着一本李清照的词,成了易安居士的超级粉丝。高中毕业,回了村子,成了一个地道的与时代断节的人。他告诉张英,别看没事时,那些人来小巷转;可是,一旦到了走关系请客的时候,就去了新城区。
“为啥?”张英不解。
“有他们要的吃喝玩,懂呗?”张涛问。
张英没说话,但是,她慢慢懂了。在“红唇浴”管账,虽然一结束,自己就去看电视,就出去玩,或者看小说,可是,时间长了,就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次,天很晚了,她回来,去拿开水时,经过一个包间,隐隐约约里听到里面传来动静,是断断续续呻吟的声音。她有点担心,怕是谁生病了。
恰好,一个女孩袒胸露背地走过来,她忙拉住说:“里面有人生病了。”
那女孩嘬着红嘟嘟的唇“嗤”一声笑了:“再听听,病了吗?”
她把耳朵贴在门缝处仔细地听,又是一声长长的呻吟,压抑而舒畅,细细地流出,如一股溪流,透过曲折的山石欢快地流着。伴随着呻吟声,还有粗浊的喘息声。
她已经十九岁了,什么不知道?顿时,脸红到了脖子上,又一次,她仿佛看到了吴大山,还有周珠儿,在河边的苇丛里,在霞光下,发出长长的呻吟,还有粗浊的喘息。
她感到身子有点发软,想瘫下去。
那女孩望着她,仍带着妖妖的笑道:“听清了?病了吗?”那一对深深的乳沟在她的眼前晃动,一对奶子几乎露出半截,给人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一弹而出。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转过身,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了。身后,传来女孩咯咯咯的风骚的笑声:“少见多怪。”
张英假装没听见,一头钻入屋内。耳边,仍是细细的呻吟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眼前,不停地晃动着两个扭曲的身体,白光光的,映衬着霞光,一个是吴大山,一个是周珠儿。
3
张英和吴大山是同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
吴大山长的,用同学们的话说,帅气。张英呢,大家说,典雅。大家说,吴大山是白马王子,张英是一个绣楼小姐,两个世界的人。
两人听了,相视一笑。
大家还说,谁都可以发生故事,只有张英和吴大山之间不可能发生故事。
可是,恰恰相反,两人之间悄悄地发生了故事。
恋爱信是张英写的,张英用一首首古人的爱情词,向吴大山发起偷袭,什么“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什么“人比黄花瘦”,一篇一篇悄悄送去。然后,吴大山就回信了,也回了一句词:人约黄昏后。
于是,两人就“人约黄昏后”了,上课之余,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或者树后,或者草丛里,就促在一起,叽叽哝哝,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甜蜜无比。
这时,同镇的周珠儿竟然插入了一手。
周珠儿长得妖,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一会儿一件连衣裙,一会儿一条短裙,或者一条短裤,如一只蝶儿,在男孩子丛中翩翩地飞。后面,总会跟着几个男生,一派殷勤,气得老师直皱眉。
可是,不知这家伙突然发了什么神经,竟不屑于别的男孩那火辣辣的眼光,调转枪头,向吴大山发起了一轮轮猛攻,和张英争夺起有限的资源来。
就在争夺战进行得如火如茶时,周珠儿突然偃旗息鼓,退出战场。她不读书了,原来,她表姐在外面回来,告诉她,读个啥书?读书就是为了挣钱啊,自己在外面,也没少挣钱啊。
周珠儿听了,醍醐灌顶,马上点头,随着表姐出去挣钱去了。她走得这样斩截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一所普中,一年考不了十几人,更何况自己一直站在年级的尾巴上,做梦也没想到考大学。
周珠儿小手一挥,一声拜拜,走了。
再回镇上时,周珠儿鸟枪换炮,全副武装,一条旗袍如水,一双高跟鞋,红唇蓝眼,指甲都描着花纹,长发披肩,风姿张扬,看见张英一条土哩吧叽的裙子,一双平底凉鞋,一把抱住道:“你还是我心中可爱的土八路啊。”
一句话,让张英红了脸。
两人谈着别后情景,叽叽咯咯的,总也说不完。
周珠儿说,城里的钱,树叶子一样堆着,只要你想要,可以大把抓,大把地搂着用。张英听了,问周珠儿干啥工作,周珠儿掏出烟盒,像电影中女强人一样,点一根烟,吸一口,红润的小唇吐出一个个烟圈,也吞出两个字:“白领!”
张英看到周珠儿这样,羡慕死了,马上求着周珠儿,这次走,能不能带着自己一块儿去。
周珠儿看了她一眼,一笑,拍拍她的手,点了点头,长长的头发一飘一飘的,散发着香味。
本来,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可是,一场变故,彻底改变了一切,也打破了张英的白领梦。
周珠儿回来后,张英发现,吴大山就变了,就不太稀罕自己了。自己打手机约他,他不是说自己忙,就是说村上有事——吴大山的爹是村支书,儿子毕业后,他爹说,村委会缺一个耍笔杆子的,就把吴大山塞了进去,给村里当了文书。因而,每天,吴大山都会夹着一个包,像个救火队员一样,上跑上下跑下,四脚不沾灰。
听到吴大山这样说,张英也没怎么多想,笑笑,关了手机。
可是,渐渐的,就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到张英耳中,说的是吴大山和周珠儿,说看见他们两人手拉手在一块儿走;还说看见两人悄悄亲嘴,吧嗒吧嗒响。说得更厉害的,说两人在一起睡觉哩,蛇一样扭动。
张英的心渐渐贼起来,她多了一个心眼,暗暗跟踪起来,果然,就让她跟着了。
镇外有一条河,一直流向下面去了,又宽又平,如一面镜子。水边,是密密麻麻的苇草,里面不时有长腿白翅的鸟儿飞起,一下又一下地扇着翅膀,很美。
夏天,很多人爱去水里洗澡,打水谜子,仰泳,嘻嘻哈哈的。
张英发现,吴大山最近特别爱去洗澡,不过,他不是去镇前,而是向下游走去。于是,一天,吴大山再出去的时候,张英就悄悄跟上了,老远打着一把伞,挡着自己。
吴大山转了一个弯,一个人突然跳出来,从后面猛地一抱,箍住他的脖子。两人黏在一起又打又笑,那女人一条超短裙,一副墨镜,长长的披肩发,不是周珠儿是谁。两人闹了一会儿,下了河,叽叽嘎嘎的,游了一会儿,不见了动静。
张英一惊,心说,不会出啥事吧。
当时,她倒没想到两人会干那事,她怕两人溺水了。
她轻声走了过去,来到河沿上,拨开密密的苇草,两个肉白的身子在草堆里扭动着,呻吟着,喘息着。她悄悄退了出来,蹲在那儿,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她想走出去,一人给一个耳光,可是,她又否定了。没经过媒人上门,没经过父母同意的婚姻,是做不得数的,自己冲出去,如果人家问,你凭什么打我?自己怎么回答啊?传出去了,别人又咋看自己啊?嫁不出去了还是怎么的。
苇草中,传来说话声:“为啥喜欢我,说嘛?”是周珠儿嗲嗲潮潮的声音。
“你有味!”吴大山说。
“味?张英没味吗?”周珠儿又问。
“她——我就没碰过身子。”吴大山沮丧地回答。
苇草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周珠儿不信:“骗人。”
“真的,每次想那事,她都抓住裤带,说结婚给你,行不!”吴大山说,很委屈的样子。然后,是周珠儿咯咯的笑,还有吴大山意犹未尽的话,“早晓得你这样有味。那个老土,我早给一脚踢了。”
张英的泪一颗颗落下来,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你们——太无耻了。”说完,跑了,踉踉跄跄一直跑向远处的霞光里。只有那把伞扔在河沿上,风一吹,打着转儿飘到水上,随水飘走了。
待到吴大山和周珠儿听到声音,匆忙穿了衣服赶出来,早已不见了张英的影子,只有一地霞光,一片虫鸣。
张英没想到,在哥哥的店里,她又遇见了这种事。遇见这事,她就想起那件事,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吴大山对她的伤害太大了,她恨他,可又放不开他。
那天,回到家,她也像今天一样,趴在床上嘤嘤地哭开了,悄悄地哭了一个晚上,枕头都打湿了。她就想不通,自己哪点儿不如她周珠儿,是长的不如她,还是心地不如她,还是文化不如她。
她想,吴大山来陪小心时,她一定要问他,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
第二天,吴大山果然来了,站在她面前,低着头,许久道,张英,你都看见了,对不起!然后,还不等她回答,他就告诉她,他来,就是想告诉她,自己和周珠儿好上了,请她想开一点儿,天下好男人多的是,别一棵树上吊死。
她不哭了,瞪大眼睛,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反复道,你不能走,我离不开你。
吴大山告诉她,自己已经和周珠儿那个了。
她摇着头,反复念叨,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可是,吴大山明显地不管她在乎不在乎,换言之,他已不重视她的感受了,他来,就是绝交的。他扯开她的手,转身准备向外走。
她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吼道:“为什么,我哪点不如她?”
“她有味!”吴大山回头道。
“不就是狐媚子吗?我——我也会——”她想扯开衣服,想搂住他,也想像周珠儿一样扭动着,蛇一样的。可是,吴大山没说话,径直走了。
她很难受,也很沮丧,为了散心,给爹妈说,自己去城里哥哥店里打工,这样以来,眼不尽心不烦啊。小城离镇上不远,也就一百多里的路程,一个多小时的车就到了。她想,她到城里,到哥哥开的店里打工,也学学城里人的生活,学学城里人的味儿。她相信,她不比周珠儿差,她一定会过得比周珠儿红火、牛气,她一定要夺回自己的爱情,让吴大山投向自己的怀里,向自己陪情道歉。
可是,她没想到,哥哥开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店。
张涛听到她的哭声,忙赶了过来,连声问,咋的啦?倒究咋的啦?
她不说话,仍抽咽着,许久,抬起头道,你真卑鄙,你们男人都一个样。
又咋的啊,怎么连我也骂上了?张涛挠着头问道,很是不解。
张英看自己哥哥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很生气,把刚才听到的看到的事断断续续讲了一遍,道,你一个大学毕业生,亏你想得出来,表面上开足浴中心,可——可暗地里那是色情——
她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说,停了话头。张涛望了她一下,拍了一下她的头,长叹道:“你啊,啥时候能长大啊,能懂得人情世故啊?”
张英很不解地望着哥哥,自己怎么就不懂人情世故啦?张涛说,你以为来的男人,有几个是真来足浴的啊?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多的足浴中心他们不去,单来这儿,他们有病啊?
“为啥?”面对着哥哥的含而不露的话,张英仍不解
“因为,我这儿有他们想要的一些服务。”张涛说。
“哥,会犯法的。”张英明白了,不问了,很担心地劝道。
张涛笑了,很得意地晃一下脑袋,告诉她,自己是钻制度的空子,知道不?哥这行不犯法。看张英望着自己,疑惑不解。张涛说,自己这儿没有那种小姐,只是给有情人关系的男女提供幽会的地方,或是提供洗鸳鸯浴的方便,从中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