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打了饭，放到四门大敞的半成品楼里，急三火四地奔进最近的一个公厕，褪下一上午积攒的血红雪白。厕所里的秽物在气温的蒸腾下，发出阵阵腥臊。裆底的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她简单擦了擦，换一张新的，又风风火火奔回工地。两手还沾着一层灰蓬蓬的干水泥，就直接捧起饭盒，夹起一筷子粉条，啜进嘴里，吸溜吸溜，大口嚼起来，不时抬眼望望另一边正在吃饭的一堆人。女人是这个工地上唯一的一个女性，她不和他们一起吃饭。
　　 女人初来时，也和他们蹲在一起吃过，后来受不住唐三藏的污言秽语，就自己单吃了。唐三藏姓唐，在家排行老三，成天说脏话，不分场合地讲黄色笑话，三藏是大伙儿赐他的诨名，其实本来是三脏，叫着叫着变成三藏了。唐三藏看女人的眼神从来和大伙儿不一样，大伙儿看人看脸，不分男女，他是基本上不看男的，看女的也只看两点一线。女人上次就因为这，才被他惹怒了，再没过去凑堆儿。当时队长说工地上新接了一条管子，女人想洗澡，自己晚上拿盆子接水。唐三藏拿眼睛直瞄女人，好像眶子里蓄得不是房水，而是口水，恨不得把她整个扒光了看看，是不是需要洗洗。女人一声没吭，端了饭盒就进了敞口子楼。她老远的听见队长埋怨唐三藏：“你呀，烂泥巴扶不上墙，一辈子就这熊样儿了……”唐三藏嬉皮笑脸地抢白：“我咋了？我什么也没说嘛！”大家都笑。
　　 队长对女人还是挺照顾的，从女人第一天来到这个工地，队长帮过她很多忙。女人不和这些大老爷们儿一起住工棚子，队长帮她在楼里清扫了一个二楼的房间，找来些纸壳箱子，把窗户都给钉死了，警告大家没事儿谁也别进楼。楼里没水没电，队长找人把电线接上了，水管子也接上了，一起拉到楼门口，才勉强让女人用水用电方便了一些。队长又帮忙添置了被褥，好在天气渐暖，女人在楼里住着也不觉冷。
　　 女人吸溜了一口粉条，往嘴里又塞了一筷子酸菜，抬头望那堆人。看不清脸面，只有一片古铜色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油光。一个人站起来，端着饭盒，朝她这边越走越近。她知道，那是队长，手里还握着一棵大葱，应该是从炒菜的大师傅那儿要来的。女人知道，这葱是队长要给自己的。队长不喜吃辣。女人是山东人，刚来时心火重，没有大葱就吃不下饭，队长就每顿饭给她一段儿大葱。为这事儿，唐三藏在人前背后没少嚼舌根。女人干活时无意听他说过一次，说队长和那女人一定有事儿，要不咋不让咱们靠前儿，光他自己去溜须。听的人只是笑，不接腔。
　　 女人下意识地别过脸，朝着门洞，继续吞咽。门洞边的水泥缝里，一朵金黄色的蒲公英面向太阳无声无息地开着，叶片慵懒地匍匐在地面上，抓紧了地皮。它是强壮的，没有一丝香气。从女人发现这小东西，到它开出黄绒绒的小花儿，也就几天的工夫。女人每天不定时地给它几滴水，也不光为了关照它生长，她就希望它能这么常开下去。女人知道，这小东西是不需要关照的，乡野荒坡，到处都是，也没见有谁去爱护，它照样开得漫山遍野，婆婆娑娑。
　　 女人临走前，婆婆眼角的褶子里淌出清亮亮的泪来，脸上的老人斑也显得浮凸了。婆婆说，英子，你把咱家晒得婆婆丁带些走吧？你那尿道炎一上火就犯，药铺里那些药怎么能吃啊，还那么贵。不比咱自家晒得草药。
　　 女人说，妈，不用带，我见到大贵就回来了，待不长的。她伸手接过婆婆手里的簸箕，抚弄起那些晒好的蒲公英来，干枯的叶片泛着苦香，斑斑驳驳的灰绿色真像婆婆的脸，皱在一起抖抖嗦嗦。
　　 女人这一待就是两个月。头个月给家里汇钱，汇在村长账户上了。婆婆不识字，腿脚也不好，她和大贵都不在家，什么事都得委托村长。女人家里没电话，她给村上打电话，让给她家捎信儿：妈，我看到大贵了，他在这边的工地上挣可多钱了，我在这块儿给他帮忙，赚够了钱，年底俺俩一块儿回。捎信的人说，妹子，你不是为难我嘛，你都一个月没信儿，你婆婆能信吗？女人就让他去喊婆婆接电话。女人说：妈，我跟大贵都太忙了，不能老给你打电话，你和俩儿孩子互相照应着，吃饱穿暖，别亏着自己。老太太在那头儿就哭，英子啊，多少钱是多啊，人早点儿回来呀……女人不说话，一股热流从眼里一路流淌到心里，灼得她心里丝丝缕缕的分了好几个杈。
　　 女人没找到大贵，她拿着大贵留的地址找到这个工地，大家都说不认识大贵，从没听说有这么个人儿。女人不相信，要找队长说话。队长说，大妹子，咱们都是农村来的，谁也不能骗你。你家那口子可能换工地了吧，要不就是写错了地址。
　　 女人瘫软在地上，近旁的人想伸手去扶，没接住。她就那么低着头斜坐在地上，像暴风雨洗礼过的蒲公英，嗒嗒地滴着水，细嫩的茎子歪垂在一旁，再也无力仰起脸来。太阳还照样挂在天上，照样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女人的心像蒲公英的花朵，花瓣挨挨挤挤，直插花心。她自己都能听见咝咝漏气的声音。不知坐了多久，人群散开，各自干活去了。女人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趔趄地走到正在施工的楼前，夺过一个人手里的铁锨，拼命铲那堆废砖碎石，再振臂一挑，倒进垃圾车。一下两下……女人发了狂一样使劲，谁也抢不下铁锨。队长摆摆手，唉，让她干吧！女人面无表情，那个下午挥汗如雨，衣服脱了都能拧出水来。
　　 晚上，女人也不睡觉，穿着湿乎乎的衣服，一个人呆坐在工棚旁边，木然地观望这帮男人在水槽前洗洗刷刷。好多人都紧张了，这女人该不是受刺激，犯傻了吧？一群大老爷们儿擦身，她也不知回避着点儿。女人眼睛直勾勾的，谁也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队长从工棚里出来，塞给女人一百块钱。女人也不接，仍旧傻傻愣愣的。队长说，大妹子，你自己寻个地方先睡上一宿，赶明儿咱们送你去车站。回家吧！
　　 女人身体终于颤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望着队长，眼泪唰唰地流。
　　 队长长叹一口气，妹子啊，光哭也没用啊，能解决个什么问题？我看你，一个人闯到这儿来，也是个又精又灵的主儿，别想不开，回家等着去！兴许隔几天就有消息了。
　　 女人不吭声，也不走，坐着只顾流泪。春末的晚风，依然有些入骨的味道，尤其是衣衫湿透，更为难过。队长不能眼见着女人露天席地度过一晚，招两个人，一起架着她送进附近的小旅馆。付了房费饭费，叮嘱女人次日清早一定回家。
　　 第二天早上，又在工地看见女人，队长也不劝了，扔给她个安全帽，权当她是新来的民工。
　　 队长把大葱往女人脖颈处一伸，女人不回头也不接。队长说，山东蛮子的倔劲儿又上来了哈，知道你好这口儿，吃吧！
　　 女人咀嚼的动作似乎停了一下，这才接过来。微微的风掠过发梢，刘海儿遮住了眉眼，女人腾出手捋了一下，大葱的味道趁机直往鼻子里钻。眼睛被葱辣得泛了红。她咬了一口葱白，蒲公英晃着脑袋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
　　 队长说，这个月，我可能没工资给你了。这活儿，是我自己掏钱包下来的，上边儿说等干完活才能给钱。
　　 唔……行。女人嘴里嚼着大葱，含糊地答应。
　　 队长说，如果你往家里汇钱，我可以借你点儿，不过不多。
　　 唔……不汇。女人继续嚼着大葱。
　　 从那天起，女人干活、吃饭都比以前快了很多，吃完就跑到附近的几个垃圾箱里翻腾，几天工夫，矿泉水瓶和废纸捡了好几袋子。隔几天，她就推着工地的垃圾车，趁午饭时间推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站。
　　 女人后来不去翻垃圾箱，是因为那对祖孙。那天女人吃完午饭，快步奔向垃圾箱，沿路还捡了几个瓶子拿在手里。刚到跟前儿，就被慢慢浮起的一颗花白头颅吓了一跳。隔着垃圾箱，女人看见那张遍布老人斑的脸，像将要凋谢的蒲公英一样蔫巴，凄苦沧桑，沟壑纵生，道不尽的世态炎凉。
　　 女人想起了婆婆，婆婆和这个老人长得真像。这辈子，婆婆就生了大贵一个孩子，嫁过来十二年才开怀，婆婆格外珍爱大贵。一年前大贵离家出来打工，差点儿要了婆婆的老命，女人从婆婆那里知道了什么叫做以泪洗面。婆婆常念叨对不住大贵，若不是他爹生病把钱都花光了，大贵也不至于出去打工受罪。
　　 眼前的老人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系着一个塑料筐，筐子里的小丫头满脸脏污，头发散乱，黑乎乎的小手正握着一块馒头，嘴边还挂着星星点点的白渣。塑料筐后面拖着一个大编织袋，袋底有些隆起，软趴趴地伏在地上。
　　 女人从小丫头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二宝，鼻子有些发酸。二宝今年上秋就该上学了，大贵走时说过，干得好，就给二宝买最好的文具盒，一按，噼噼啪啪全是机关。二宝天天眨巴着小眼儿，数着天儿问奶奶：俺爸啥时候能回来？眼睛就跟这丫头一样亮晶晶的。可是奶奶答不出。
　　 小丫头不怕人，看见女人，呲牙笑了，像朵盛开的蒲公英。女人绕过垃圾箱，解开她们的编织袋，把手里的瓶子扔了进去。老人颤巍巍直起腰，朝小丫努努嘴说，也不知道叫人。小丫立即心领神会，脆生生地喊：“谢谢阿姨！”
　　 女人笑了，笑出泪来，转脸儿就走。到楼门口接了盆水，狠狠洗了两把脸，一脸水珠，坐在那呆呆地看着蒲公英。当年，她和大贵就是在蒲公英盛开的季节里认识的。大贵去河边钓鱼，女人去河边洗衣服。蒲公英遍布河岸，金黄的金黄，雪白的雪白，欢喜热烈，在大地母亲翠绿的袍袖上可劲儿撒着娇，笑吟吟地望着女人的衣服顺流而下。大贵扔了钓杆，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再浮出来时，正好生擒了那件衣服。大贵上岸时，浑身滴着水，真像只被雨浇过的土鸡。女人没忍住笑，大贵也没忍住。两个人傻乎乎地对着，只是笑。大贵再回头时，鱼杆儿早没影儿了。这回，满地的蒲公英都看着他们笑，闪亮闪亮地笑。
　　 女人从盆里掬起一点水，兜头洒在蒲公英上。蒲公英晃了几晃，头顶晶莹，又挺直了腰。那几点晶莹，像泪水，又像汗水。女人脸上也闪着晶莹，像泪水，也像汗水。
　　 晚上入睡前，女人接了盆水，彻底洗了个澡。这水不如家乡的河水洗来畅快，不过总算能洗。女人带着清凉入睡，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她梦见大贵了，她和大贵在河边追逐打闹。河水喧腾，喊醒了两岸的蒲公英，它们揉着惺忪的眼睛，古怪地瞅着她和大贵。女人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寸缕不着，再看大贵，大贵也是。大贵立刻气喘如牛了，像新婚那晚一样，急不可奈地把女人扑倒在草地上，压倒了一片蒲公英。河水哗哗笑着，蒲公英们一片惊呼。大贵粗糙的手掌像条鲤鱼，鳞片蹭到哪儿，哪儿就腾起熊熊烈焰。女人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双手抱住大贵，两个赤条条的身子倏然粘到了一起。耳边忽然响起蒲公英喊救命的声音……
　　 女人惊醒了。梦还在继续。一个身体气喘吁吁压在自己身上，双手正揉搓着自己的乳房。黑暗中，女人挣扎着惊叫出声，尖锐的叫声立刻戳破了工地的夜空。那人慌忙捂住了女人的嘴，惊恐地告饶：“别叫，别啊，我求你别叫！”女人听清了，是唐三藏，声音和酒气凝在一起，挥发在空气里。
　　 队长和几个工友冲进来，扭亮了墙上悬着的小灯泡，看到半裸着的唐三藏，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女人抓过衣服，胡乱往身上套。
　　 队长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一片黑亮，像电视里的黑老包，他踹了唐三藏一脚，骂他丧尽天良。队长说，我原以为你是块烂泥，现在才知道，你他妈就是泡狗屎！大妹子，你报案吧！
　　 别啊，别啊，队长啊，别报案呐！大妹子，求你别报案呐！我混，我他妈是混蛋，我保证再也不进这屋！求求你们别报案呐。我今天喝了酒，一时鬼迷心窍……唐三藏痛哭流涕，头甩得像波浪鼓，望望队长，又望望女人，满脸乞求。
　　 女人穿好衣服，转过身来。她看了唐三藏好一会儿，唐三藏哭求了好一会儿。队长掏出了手机，女人忽然说，不报。唐三藏抬手就扇自己耳光，双手不停轮流地扇，一边扇一边骂，我是混蛋，我是混蛋……我再喝酒，我再犯混，我不得好死！啪啪的响声在夜里听起来格外脆亮。没人去阻止他。队长说，行了，唐三藏你别闹了，赶快回去睡觉！不行明天你就换个工地。
　　 队长的话让唐三藏停了动作，他说，我不换！我从明天开始就去帮妹子找大贵，要是找不着，就让妹子随便处置我。
　　 谁也没把唐三藏的话当真，可第二天，唐三藏真的不见人影儿了。工友说，唐三藏其实人不坏，至少他知道自己没脸见人了。
　　 女人很快把这件事忘了，和往常一样，上工干活，像蒲公英一样，白天开放，晚上合拢，累得每晚都没有梦。她不知道蒲公英会不会做梦，也许它本来就是大山里的一颗种子，历尽艰险，排除万难才落到这么一个角落。很幸运，在这个水泥丛林里，它着落的时候恰好有一丁点儿泥土，于是就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也许它也渴望一场骤起的风，裹卷着它翻腾飞跃，一路跌跌撞撞，再重回大山的怀抱。风起时，它抬抬脚，忽而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了。女人也一样，她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她怕回家，怕婆婆跟她要大贵，怕大宝二宝跟她要爸爸。
　　 女人的日子，数着蒲公英的花瓣过。唐三藏回来时，女人正和蒲公英在一起吃饭。蒲公英已经凋谢了，女人亲眼见证了它怎样从花朵萎顿成聚合的花托儿，然后又一点点变成一个圆圆的绒球儿。女人紧盯着它，生怕一漏神儿，就失去了它的方向。她要知道，它将去往哪里。
　　 唐三藏说，妹子，我已经打听到大贵的消息了。他身边除了队长，还有另一个人，这人女人从来没见过。那人说，大妹子，你找的那个大贵，以前和我在一起干过，就在第五郡。后来他走了，跟你们一个同乡走的，说是去沈阳赚大钱去了。俺们也是刚听说，他们在那边，像是搞传销。你要是想找到他，也不容易，毕竟沈阳那么大。但是，你可以报警，让警察帮你找……
　　 女人眼里的蒲公英，逐渐模糊不清，泪顺着脸颊悄悄滑落到饭盒里。队长说，你放心，没钱我可以借你。唐三藏说，妹子，你要是不记恨我，这回我跟你走一趟。你要是不放心，再找个人陪着。要不，我把身份证押给队长。
　　 女人哽咽着，不断重复两个字：谢谢，谢谢，谢谢……
　　 一阵轻风，蹭着地皮翻卷上来，蒲公英颤抖着敞开怀抱，一个个小伞兵乘风摇曳，总有一个可以找到梦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