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儿子当上了县长，娘一夜觉都没睡塌实。天还是麻沙沙的，她一骨碌起了床，洗了一把冷水脸，折转身进了灶房，烧火煮了一大锅猪食，那头母猪正带着十几个吃奶的小猪崽，比一条牛还能吃呢！伺候好了猪，又打开鸡圈门，天还没大亮，几只老母鸡嫌扰了觉，只是“咕咕”地叫，却不肯出来，娘就撮了一葫芦壳秕谷，撒在圈门前，然后锁了房门，急火火地向乡上赶去。
　　 走过一道山梁，然后顺山下坡，趟过山底的溪沟，再上坡，然后再下坡，这样坡坡坎坎赶了三十多里，两个小时不到，娘就可以看见乡政府的屋顶了。
　　 到了乡政府，正赶上人家上班。娘对那个管办公室的年轻人说，我想打个电话，行不？年轻人问找谁，娘就报了儿子的名字。找县长啊！年轻人紧张起来。我是他娘呢！娘说。
　　 电话接通了，娘说，你今天回来一趟。儿子说，娘，我事儿多得撞脑壳呢，只怕回来不成。娘说，把你的事儿都给我搁下，去给领导请个假。儿子很为难，说，娘啊！再等两天吧！娘说，我若还是你的娘，你就回来！娘撂下这话之后就搁了电话。
　　 给管办公室的道了谢，娘就往回赶，先上坡，再下坡，趟过溪沟又上坡，走过那道山梁，就回到家了。一路上，娘心里都气哼哼的：当官了，拿大了，忘记小名叫啥了，吃着笋子就记不起疙瘩了……
　　 其实，儿子也挺不容易呢，十三岁那年就没了爹，读中学读大学全靠娘卖猪崽卖鸡蛋一分一毛地积攒供出来的。也幸好儿子从小听话懂事，读书没费啥神，大学一毕业就叫县上点着名要去了。儿子每次回来，娘都要说，在县里办事，千万不要拿大，不要逞能，是个啥货色就是个啥货色，没那个指甲就不要剥那个蒜瓣，说到底，你的根还不就是一个老百姓？老百姓讲求个啥？就是讲求个本分做人，不让人家在你的背后骂你的娘。娘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儿子都很专心地听，说，娘，我记着呢！娘就说，不要光嘴上说记得记得，主要是心里要记得，行事的时候要记得。
　　 太阳只剩一竹竿高的当儿，儿子回来了。他跨上院坝坎儿，就看见娘蹲着身子，正一瓢食一瓢食地喂着那头大母猪，十几个小猪崽在院子里撒着欢儿跑，扰得老母鸡“咕哒咕哒”直叫唤。
　　 娘！儿子叫了一声，就蹲在娘的身边，接过娘手里的猪食瓢。不是忙得撞脑壳吗？咋还是回来了呢？儿子听得出来，娘心里还有气呢，就“嘿嘿”对娘傻傻地笑。咋回来的？娘问。坐班车，一到乡上就下车走路。儿子答道。没人认出你？娘又问。我一上车就拿报纸蒙了脑壳睡觉，没人认得出。儿子又答道。渴不渴？渴就到缸里舀水喝。儿子倒完最后一瓢猪食，走进灶房，趴在缸沿上“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喝足了还咂了咂嘴，好象水里放了糖。
　　 太阳落山了，夜色笼罩了小院子，娘儿俩烧火做饭。儿子添柴，娘转灶，屋子里弥漫着包谷面稀饭特有的清香，饭快熟了，娘还不够稠，就捧了半捧红苕干放进锅里。
　　 饭熟了，娘儿俩就着泡咸菜吃包谷面稀饭。儿子吃得香，一口气就喝下三大碗，一脸一脖子的汗，娘伸出袖子给他擦了一把又一把。
　　 吃毕饭，把碗筷收拾停当，娘儿俩坐下来说话。
　　 听说你当上县长了？娘问。
　　 这次开人大会选上的。儿子说。
　　 县上能人那么多，咋就偏偏选上你？去给上级领导说一声，辞了算了。娘说。
　　 才选上，哪能说辞就辞得了的？儿子为难地说。
　　 儿啊！咱家十几辈都是本分百姓，从不欺天瞒地，只晓得踏踏实实过日子。你现在当这么大的官，干不好就要被人家骂你娘呢！娘活这么大岁数，从没有讨过人嫌，都快入土了若还遭千人咒万人骂的，你还想你娘活人不？娘说着就流下泪来。
　　 儿子“咚”的跪下，紧紧地抱住了娘。娘啊！喊一声娘，儿子哇哇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天还是黑咕隆咚的，娘就给儿子煮好了一碗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催着儿子几口吃完，好回去上班办事。儿子走了，娘送过那道山梁，已经老远了，娘还在喊，儿啊！记着娘的话，可别让人家骂你娘!啊！儿子在答应的时候，娘听得出来，儿子又哭了。
　　 晃眼两年过去了。儿子的县长估摸当得还算过得去吧！娘从村子里人们脸上的笑容就可以看得出来，心里就宽松了好多。
　　 这半月来天一直下着雪，娘半步都出不得门，眼看猪饲料接济不上了，地里的青饲料又弄不回来，急得娘望着天直跺脚。这一天，雪终于住了，娘正要背着背篼出门，这时，乡上来了一个人，他叫住娘，说有事。
　　 啥事？娘问。来人却支吾着低着脑壳半天没做声。有事就说嘛！娘说。来人低声哭起来：全县十几个乡镇遭了雪灾，这半个多月，县长没个闲工夫，前天他去视察灾情，路上遇雪崩……上级通知你到县里去一趟……
　　 娘呆了半晌，硬是没让泪流出来。她对来人说，你回去吧，央你给县里说一声，就说我儿子既是全县老百姓推选出来的，为老百姓死是他的本分，按上面的规矩，该咋办就咋办，我老婆子没啥说的。
　　 这天夜里，娘捧着儿子的照片，盯着看，看了整整一个通宵。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儿子的面颊，梳理着儿子的头发，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儿子也看着她，看了她整整一个通宵，含着笑的嘴巴微微张着，好象在一声一声地喊：娘!娘！
　　 又过了半月，娘的院子里来了好多人，这些人把娘伺候到堂屋门前坐下，他们整整齐齐地站立在娘的面前，一齐跪下，朝娘磕了三个响头，流着眼泪，齐齐地喊了一声：娘！
　　 听说那天来的人都是领导，有县上的，有市上的，还省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