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码头的酒店格局，是和内地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椭圆形的大理石面吧台，柜里摆满了茅台、五粮液、小糊涂仙、轩尼斯、XO等名酒，当然也有女儿红、口子酒、红星二锅头、孔府家酒等大众酒，还有散装的生啤。
　　 有些上班族，傍晚下了班，不想立即回家看老婆脸色，每每花两毛钱，买一杯生啤（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杯要涨到五元，）靠着吧台的圆高凳上坐着，挨不到座的便站着，边喝边和熟人、陌生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彼此交换小道新闻；大到国际上爱国者大战飞毛腿、国内反腐扫黑让物价飞，小到身边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倘肯多花两毛，便可以买一碟萧山萝卜干，或者上海五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五毛，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没有多少钱。只有穿西装戴领带夹皮包的，挽个时尚的倩女，踱进大菜厅里，挑个僻静的座，要酒要菜，眉来眼去的，慢慢地吃喝。
　　 我初中毕业后，便在街口的简朴寨酒店里当Boy。芋头老板娘考察了一星期，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阔佬，就在柜面做点事罢，专给客人灌啤酒。那些打工仔，虽然容易说话，但精明小抠纠缠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先扒着杯子看杯底有没有水，酒不斟到杯口就骂骂咧咧的。所以掺水很难。过了几天，芋头老板娘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推荐我来的五朝山爷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派我收空杯盘。
　　 我从此便整天的靠着墙角，看有没有空杯盘。
　　 掌柜的姓过，名得好，没有美女来就眯着小眼睛，一脸假正经，经常拿小事说事。客人也大多没有好脾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唯一穿西装却靠着柜台喝酒的人。他身高约1.75米，青白脸色，两颊上时常轮流贴块邦迪。三五天不刮的胡子，有些花白了。那西装又脏又皱，似乎从来没有进过洗衣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中西合璧、洋为中用之类，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教书法的朱老夫子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真名倒是无人知晓了。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挂彩了！”
　　 他高昂着头，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一杯生啤，要一碟五香豆，一碟猪头肉。”便从旧皮夹里挖出九个一毛钢镚，一字排开在柜台上。
　　 过掌柜见他装出淡定的样子，淫笑着嚷道：“你一定又趴上女厕所墙头偷看女人的屁股了。”
　　 孔乙己举起右手抬了抬近视眼镜，镇定地说：“你们怎么这样凭空诬陷……”
　　 “什么诬陷？我前天亲眼见你被捆在尹家的茅房柱上，被人狂抽耳光，脸肿得像猪肝。”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口不择言地争辩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艺术欣赏……我是艺术家，跟踪模特儿，能算偷看么？”接着便是云山雾罩的话，什么“裸女维纳斯，打死歌利亚的大卫。”什么“西洋艺术神圣，当代中国骨子里仍很封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家景不错，小时候很聪明，吃饱了饭就在墙上乱涂乱画。他爹妈深信他该吃艺术饭，逼着他学素描练二胡。但终因天姿不够，无缘考进艺术专科学校继续深造。却经常标榜自己是艺术家，不肯放下架子打工糊口。于是在码头上愈混愈惨，穷得快要讨饭了。幸而弹得一手好琵琶，便招几个小女孩教民族乐器，混一碗饭吃。可惜他又老毛病复发，试图引诱小女孩脱光衣服，让他画裸体小爱神丘比特。这事被孩子家长知道了，着实赏了他几个大耳刮子，还叫来了110。如是几次，跟他学琵琶的孩子没了。孔乙己没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垃圾桶里翻捡易拉罐塑料瓶及顺手牵羊的勾当。但他进我们店里，每次付现金，从不学乡镇干部打白条吃霸王餐。万一钱不凑手，请求暂时赊账，不出一月，他定然还清。
　　 孔乙己喝过几口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研究过艺术么？”孔乙己斜睨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艺专的门也进不了呢？”孔乙己立刻显出怀才不遇模样，脸都灰了，嘴里却嘟哝些行贿塞红包开后门潜规则之类的抱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过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他见了孔乙己，也每每问他些肉麻色情的话题，引人发笑，使酒店气氛活跃。孔乙己知道跟这些没有艺术细胞的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他对我点了下头，和善地问：“你姓寒？读过书么？”
　　 我有点难为情地略略点一点头。
　　 他沉思了一会，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对我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透视原理，你知道么？”
　　 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这个初中生？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去理他。孔乙己等了会，耐心地说道：“没学过罢……我教你。记着！这原理应该记着，将来做建筑监理的时候，用得着。”
　　 我暗想一个酒店杂工，和建筑监理风马牛不相及。我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回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确定地平线，按着顺序按比例画出远低近高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地平线有上中下，你知道么？”
　　 我愈发不耐烦了，努着嘴离他而去。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画线条，见我毫不热心，便长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游荡在店外的几个超生游击队员们听得笑声，趁机溜进饭店，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吃五香豆，一人一颗；萝卜干，一人一截。孩子们吃完，吧唧着嘴，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用油腻的领带将碟子罩住，弯下腰说道：“多乎哉？不多也。”直起身又看一看碟子，自己摇头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你们别处发财去吧。”于是这一群孩子明白，除了他，没人肯施舍，便一哄而散。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照常过。
　　 有一天，大约是国庆前的两三天，过掌柜正在慢慢地结账，忽然若有所思地说：“孔乙己长久没来了。还欠一块九毛钱呢！”
　　 这么一提醒，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来了。一个喝酒的打工仔接口说：“他怎么会来？他被打折了腿了。”
　　 过掌柜惊讶地抬起头：“哦？”
　　 “他总是偷窥。这一回，不是脑子进水就是被驴踢了，竟溜到公安局对面的‘天上人间’娱乐总汇去，说那里裸体男女模特儿特多。随便推开一间灯光昏暗的包房，总能看到几个中老年男人，人手一个搂着年轻妖艳的女子，全脱得一丝不挂地在那喝酒跳舞。总汇里的男女模特儿，都有人罩着，后台硬得木佬佬。是随便偷窥的么？”
　　 过掌柜流着哈喇子问：“后来怎样？”
　　 “怎样？被保安发现了，拖进密室，先写检查，然后打！打了大半夜，腿打断了。”
　　 “后来呢？”掌柜的哆嗦了一下，继续追问。
　　 “后来打折了腿。”
　　 掌柜的还不死心：“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活该。”打工仔喝完酒，把杯子往柜台上一搁，转身走了。
　　 过掌柜不再问，低下头仍然翻看流水账。
　　 国庆之后，外面一天凉似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店里有热气，所以不觉得冷。一天下午，因是淡季，顾客很少。我正在柜台内玩扑克牌接龙游戏，忽然听得有人微弱地说：“来一碗酒。”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没人，探头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吧台前大理石地砖上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显得憔悴衰老。西装更皱了，里面一件破烂的毛衣，肯定抵御不了外面的寒气，一个劲哆嗦着。盘着两腿，屁股下垫块木板，木板下装了四个滑轮，用塑料绳在肩上挂住。见我看他，嗫努着嘴又说了一遍：“来一碗酒。”
　　 过掌柜急忙从柜台里伸出头来，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店里一块九毛钱呢。”
　　 孔乙己无奈地仰面答道：“这……下次还清罢。这次是现钱，别掺水。”
　　 过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取笑他说，“孔乙己，你又偷窥女人的屁股、大奶子了？”
　　 但孔乙己这回却不分辩，只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去天上人间偷窥，怎会打断腿？”
　　 孔乙己如被蛇蝎咬了一口般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嗓子咕哝道：“跌断，我……我不小心自己跌、跌……”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闲人，便都笑了。我接了酒，端出去，放在他身边。他从衣兜里摸出四毛钱，放在我手里。只见他双手脏兮兮的，原来他便用手划拉来的。好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目不斜视，木然地坐在滑板上，用手慢慢划拉着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底，过掌柜若有所思地说：“孔乙己还欠一块九毛钱，可以买几斤铁棍山药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节，过掌柜又说：“孔乙己还欠一块九毛钱，可以买一斤铁棍山药呢。”
　　 到中秋不再说了。到年底，过掌柜打开赊账本，在孔乙己的名字下打了个叉。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大约孔乙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