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小报的下场(小说)
题签说明:
在这个一切文化都在飞速发展的尖峰时代,电视本身日新月异的直观品质,尤其是它呈现文化信息的快捷性、包罗万象而丰富多彩的内涵性,人们的视觉急于对新奇一目了然的直观性,以及因人而宜的随意选择的自由性……早已以所向披靡的威力把费眼劳神的报刊杂志逼向一个奄奄一息的死角!
2003年春,我还是自不量力地在我们县城自费出版了30多期“免费赠阅的非法文学小报”,所得的报应大致如下——
之一
这张自命名为《阳光文化》的文学小报在刚刚创办之初,电脑排版和批量印刷的关键环节,我都要死皮赖脸地请人援手帮忙。
那个便宜无好货的版式和印刷质量比我自撰的内容还惨不忍睹!这个让人一眼就看出它明显非法的破绽宛如一把触目惊心的杀人刀,谁见了谁胆怯地落荒而逃,让我疲于奔命的散发时只有高价雇佣,才会有个把勇士敢视死如归地看一眼,而我又实在拿不出这笔可观的佣金。
我抱着那叠一张都不缺的报纸无意中游历到一所公厕附近,来来往往的行人恰似过江之鲫,而人们从报纸上抬起的审视我的目光充满不共戴天的仇视,仿佛我就是那个谋杀了他祖宗或是爱人的罪魁祸首。
忽然,一位貌似很有学问的中年先生急匆匆地跑来,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抢去第一张报纸一溜火光地跑进了公厕。
我起初以为他是一位爱闻着臭味看臭报的真君子,而实在没有想得太坏。
大约十来分钟后,那位可遇而不可求的知音专门来向我致谢:“谢谢,实在太感谢了!要不是你的报纸,我真不知道拿什么擦屁股好!”
之二
我继续冥顽不化地沿街赠阅报纸的第二天,是个很美好的周末。
我不能离去办公室太远也是徒步而行,就慧眼选中了那条人流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像踩点作案的小偷一样来回寻找相见恨晚的知音进行赠阅。其间总会有四五个读小学四、五年级的小朋友,时不时地急切地来向我索取报纸。这种急切的高涨热情有时都促发的他们骑着漂亮的单车,从后面汗流浃背地追着我来索要。那个领头的可爱男生说他的朋友很多,都很喜欢我这报纸,所以就都愿意向我必须索取更多。这个天籁之音把我感动地恨不得破坏了自定地严格规定,把这一抱报纸一次性馈赠给他们。
我这抱报纸就这样被他们索取的所剩无几的时候,终于幸运地亲眼目睹了他们究竟有多么可爱,他们这群朋友确实不少,大约占这条商业街总人数的三分之一,甚或一些大龄的社会青年都爱参与他们其中,他们此时最痴迷的功课是打元宝,我的报纸就是他们制造元宝的必需原料。
我忍不住愤怒地问:“你们怎么能这么糟蹋我的报纸?知不知道——”
那个领头大男生的脸皮非但不比井帮薄一点,反而理直气壮地说:“叔叔你也不好好看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谁看你这种臭报纸啊?要不是可怜你这么发放报纸,比爬泰山十八盘还辛苦,我们要不这么废物妙用,还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来,同情你这极端弱智弱势了!”
之三
那天下午,我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发放那些应该具有生命权力的报纸。
我以为出入“联华超市”的人们一定具有很高的鉴赏力和亲和力。
当我终于厚足了脸皮走近门前那个“好吃,再来点”的流动货车时,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正在和她顽强的儿子进行“和平谈判”。她泛着人见人爱的嫣笑柔声和气:“宝宝,你老师不也说过吗?你要是再这么偏食下去,会更加营养不良不长个的!”她那个长相文弱而温文可爱的儿子表现出的执着精神,就是面对蒋匪的铡刀、照样矢志不移的刘胡兰烈士都叹为观止,他疾言厉色地质问妈妈:“你到底给我买不买?不买,我就这么饿死!再不,我就回家放火去!”
那位年轻貌美的少妇架不住我的冷眼欣赏而恼羞成怒起来,她眼疾手快地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那张报纸,恩威并重地责令她儿子:“好吧!只要你给我看完这张报纸,今天你要什么,我立马给你买什么!”仿佛妈妈亮在他面前的那张报纸是要他命的烈性毒药,那个可恶的小子扑通一下瘫坐在当地,皱起眉头撇起嘴哭咧咧地哀求说:“我……我什么也不要了,还不行嘛?”
那位年轻貌美的少妇随后以得胜者的洋洋姿态,向我诚挚地连连致谢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你这报纸,就是比鞭子、棍子、毒药、魔鬼还灵!连他爸爸那个二土匪都不敢不听我的话!我代表全县妇女,坚决拥护你继续出下去!”
之四
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不止使我的人格受到严重伤害,更使我的出版资金越来越匮乏。
那天中午我终于能得到第一笔社会力量的无偿支持,是不是应该这样庆幸地厚足脸皮接受?这就要恳求各位良师益友务必善心地给参谋一下了——
那是在比邻县第一中学的公园里,这里的人文气息一直堪称我县的第一文化广场。我总算不负预谋地散发出了10来报纸,尽管人们接受报纸时的脸色比报纸还黑。
前面那片爽心悦目的绿荫地里,一位比我英俊倜傥很多的小伙子吃了他女友的亏,正愁着没处发火泄狠。他忽然一个箭步跳过来,从我手中抢去一张报纸,专门面对着他的女友把报纸撕得三片五块、七零八碎,最后潇洒地挥臂奋手一抛,顿时漫天的纸屑仿佛飘飘瑞雪袅袅舞,“你再气我?”他狰狞起触目惊心的面孔威胁他的女友说:“把我气的什么坏事都敢做绝了,我就把你毁成这样!”
他的女友非但没有胆怯一点,反而比他更冷不防地一把抢走我怀中剩余的十几张报纸,特意以色换色地正对着她的男友,毫不犹豫地用打火机点燃了报纸,那些报纸眨眼间在空中燃起昙花一现的熊熊豁亮,最后残剩成一片片、一滴滴黑色的纸灰,在他面前一阵阴魂不散地盘旋飘舞。“我再叫你不怕死?”她比刚才更穷凶极恶地教导说:“我一把火把你烧成这种下场!叫你妈哭都没个骨头摸!!”
我不禁痛心疾首地哀号:“我的报纸啊!我的报纸啊……”
“你这报纸不是免费赠送的吗?大不了我赔你这一百——算了,这一千块钱都给你吧!这比俺俩谁真的打伤了谁去住医院,便宜多了!”
之五
中兴路上的“老王香油坊”是家百年老字号。
我和老掌柜的有一面之交。我只知道他很和蔼很好结交朋友,而实在没有注意他老人家已经人老眼花,更不知道他磨盘大的字、识不得一油篓。我那天中午把我的报纸恭恭敬敬地呈送给他不吝指正。
他下意识地接过报纸只看了一眼,那眨眼绽放的惊喜之色令我暗自得意不已,他接着叹为观止的夸赞和惋惜,气得我要用他的小磨磨碎他这把老骨头:
“哇,小伙计,你啥时候学了这么一手好本事啊?快告诉我,你是咋把这么多芝麻粘到这张纸上的?只是可惜了,你把芝麻都炒糊了,再榨出的香油肯定有个糊味!”
之六
那天晚饭后,我听说我那位在县法院当大法官的大姐在家里难得孤苦地看电视——要知道她闲暇时很爱看报纸,什么贼报纸都看,除非实在没啥报纸好看了,才会看点电视聊胜于无!我高兴地饭都顾不得吃,赶紧拿着我刚刚出版的报纸兴冲冲地跑来她家,面似向她虚心请教、实想得意地显耀显耀咱这水平:“大姐!”
大姐正在目不转睛地关心电视剧《大染坊》里陈六子的命运。我这自费出版报纸、向社会全面免费赠阅的特大新闻,她的法眼早已明察秋毫。“哦,什么事啊?”她虽然没有正眼来欣赏我,但搭茬的音质音色一如往日那样温和可亲。
“大姐!!”我识趣地诚惶诚恐地上呈我的报纸。
“哦——”大姐皱起不耐烦的眉头,仍旧不想象往常那样无私地爱怜我一眼,而她的纤纤柔荑手总算那么本心善良地接过报纸,当即很不小心地摔在了她的脚下。
这可是我的呕心杰作啊!这与侮辱我的人格有什么两样?岂有此理!!我激动地震耳欲聋地吼叫说:“大姐!!!”
“你这是发什么神经?是不是没经我的同意,县法院就把你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了?”她终于全然正视我的漂亮绝伦的明眸里喷射着熊熊怒火,要把我和她这富丽堂皇的房子一起烧掉而触目惊心!
我忍不住畏惧地一哆嗦:“那……那倒……不是——”
“既然不是,你紧张什么?”她用她那漂亮的脚丫子一踢面前的那张报纸,不容置喙地责令:“赶紧拿着这张臭报纸,到卫生间里用最好的香皂香波,给我统统地好好洗洗去!要是有一个臭字洗不干净,我就马上判你死刑,剥夺你政治权利终身,不得上诉!”
之七
我的出版费用又要出现空前绝望的空白。我必须拉到社会力量无偿而崇高的资助,才能这么持久地苟延残喘下去。
那天晚上,我终于在“迷你”练歌厅里找到了那位暴发户的大哥。他正在史无前例地努力地鬼哭狼嚎那首《潇洒走一回》。
我诚惶诚恐地以报纸做先锋,小心翼翼地乞怜说:“大哥!”
“哎——”大哥很和蔼地关心了我的脸一眼,却没有把可爱的目光再低垂一公分,就能可怜到我那张濒临绝境的报纸,然后就毅然扭头去继续绕嘴费牙地哭嚎。
“大哥!大哥——”我厚起井帮似的面皮不达目的不罢休。
大哥终于中断他那唱和听都痛不欲生的歌喉,努力地压着火气问:“到底什么事?”
“我——我想拉你的……赞助,就是——借钱,行吗?”
“就这点屁事吗?真的?早说嘛,我还以为你要我看你的报纸,可没把我吓死呢!要多少钱?尽管说!”
之8
在我满门九族100多户人中,我那个颇有文化却未深交过的十八婶儿每期都会向我不厌其烦地索要报纸,并且每次都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我听说她在县农村信用社主管信贷业务,正当的本职工资和不可告人的外快贼可观!她结交的各界人士更是数不胜数而最令我重视!!我以为她索取了那么多报纸是义务替我广泛散发“扩大影响”,心里感激地总想给她买点什么名贵的礼物意思意思!!!我这傻乎乎的感激幸亏被送报的小崔拖拉晚了那么一小步——
那天下午我要干好三件大事:一,抽空去联华超市给十八婶儿买礼物。二,这次我一定和小崔那个无良的奸商面对面地好好清点清点数目,我数算着上一期报纸她给我少印了好多!你这个黑不死的奸商,我还没有堕落到花钱买你这么暗算我的那一步呢!三,无论今天多晚,我都要把“开门红”的两份报纸首先送给我那两位红颜知己!
小崔那个该死的肉磨货比约定时间整整迟到了半小时。她一见门就先发制人地质问我:“你快快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你的十八婶?上次我叫她磨得实在没办法了,也觉得你这报纸怎么也是免费赠阅的,就私自做主给了她三分之一!你看看她这次——”
十八婶随后洋溢着没鼻子没眼的灿烂笑脸走进门来,用十三分真诚的亲热说:“嘻嘻嘻,好侄儿,我先问你,咱娘俩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娘俩,是不?咱娘俩向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不?你看,我都打听好了,废品收购站里收你这种报纸一斤顶多四毛五!一般小贩子下来收才四毛(1斤)!婶子知道你现在日子难混,我就给你出到四毛三,一斤才挣你2分钱!你就把这些报纸,就这么齐齐整整地都卖给婶子吧?”
之9
每逢出了报纸,我必是把第2张用挂号信地寄给我的女友,希望通过这些源源不断的作品,更加彻底地征服她的芳心,誓死舍不得背叛我。
这第四期我还没定稿,她就破例给我回了一封加急快信,信中特意附加了一张很漂亮的邮票。信的大意是:“……原来和你面谈或是电话联系时,我的确以为你很帅!可现在就是因为你这些报纸,还这么一期不落的寄给我?哼,我实在受不了了,你完了,你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被彻底枪毙了!现寄上邮票一张,你还是聪明地另攀高枝、任谁替我受这份生不如死的洋罪去吧……”
之10
我的第2个红颜知己是我东家那位年轻又骨干美的妹妹,美得手无捧书之力、脚无伤尘之狠而可作掌上舞,比传说中的赵飞烟(燕)、鳞(林)刀(黛)鱼(玉)还鬼怕五千年,因此动不动就遭受她亲生父母法西斯似的怒斥:将来你这个要是实行“人道毁灭”可省大劲了啊,一根火柴就行!
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我记得出版第一期报纸之初,我就在大事备忘录上清清楚楚地把她列为最重要的“特级读者”,必须在第一时间向她“呈送审阅”!从此小崔一送来刚印好的新报纸,我就努力地压制着自己“先睹为快”的急性子,把第1张“封面报纸”就近上呈给她,以示对她矢志不移地怜爱。
她起初把我奉若神明的崇拜之情罄竹难书,她那瑕不掩瑜的甜美笑颜总把我迷惑得彻夜失眠,就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也心甘:知己啊!在这个纸醉金迷的特殊时代里,可与而不可求的红颜知己啊!但求老天有眼,庇佑我尽快成为先驱鲁迅先生那样的大文豪,那她就是第二个“视金钱为粪土,把文章看作万世通宝”的文豪夫人许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