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巩彩英去关门的空儿，突然听到耳边“当啷”一声，疑是外面的鞭炮声，惊问丈夫：“你弄什么啊？”
　　 “水果刀。”丈夫急忙拾起。彩英回了卧室，脸上有几分不快。她感觉新年伊始，刀子怎么能到处飞，明晃晃的带着杀气呢。她打着哈欠，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彩英是三年前信奉佛祖的。最近，她的病就是靠着做健身操，跳广场舞，加之自我医治，才慢慢缓解的。
　　 忙了一天，儿女们都吃了午夜饭各回各的家，彩英打扫了一下床子，好好用手舒展上面白色绸布的皱褶，上眼皮和下眼皮都打架了，一扫那凤眼美丽的芳华。双喜看见彩英东倒西歪的依着柜台，急忙走过来说：“你巴扎（走）一天了，我来拾捣吧。自打做了这张床，真够可以的。”彩英一听，有了几分精神。是啊，不是在人家床子上治腰椎病，花销大，也不随便去“偷艺”。几年来，她的腰椎病，都做了手术，也没有康复。正山穷水尽，却柳暗花明。彩英已经断定，生产了这样一张床，将来，不，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治病救人了。有这种想法之后，双喜也不去劳务市场干活了，每次都和彩英盯着床子细细地看，偷偷地学，一点点地用心记牢。人家的机械床，纸包纸裹的，怎么才能知道尺寸呢？就开始练手，用手拿捏多长、多宽……双喜说他腰椎也不好，亲自躺上床子，用自己的身高丈量尺寸。那大夫说，差一韭菜叶的尺寸都不行啊，这可是治病救人，不是儿戏。
　　 已有五更天，孩子们也很少放鞭炮，街面上一阵肃穆和平静。正此时，彩英惊醒过来，满头的汗，“吓死我了。”
　　 双喜惊讶着看着她。“做梦了？”
　　 “哎，真是怪，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血淋淋的，你记得我们在乡下时，那段传说吗？”
　　 “传说？莫非是——”双喜看看彩英，解释说：“你梦到血了？那说明我们今后会发财，血是财。”
　　 “就是我做腰椎手术的医院，一样的手术台上，我看见他的心、肝、肺一片血肉模糊，刀子飞在地上……”
　　 双喜安慰她说：“做梦就像猴子爬树，顺杆儿爬。你想想，刚才不是把水果刀碰地上了吗？”彩英眨巴眨巴眼。瞅了一眼双喜，看看石英钟，“快六点了，你眯一会吧。我去佛堂上香。”她伸了个懒腰，径直来到佛龛面前。她生着香，开始叩拜，一会，她又想起梦中的亡灵，怎么就梦到他了？嘴里念念有词，是几年来跑庙宇，和居士以及师傅学到的往生咒，念给他吧。
　　 彩英咏诵数遍，又抱拳道：“南无阿弥陀佛，把我念佛的功德都回馈给你，去往西天极乐世界吧……”一会，彩英又小声打开念佛机，放了一会李娜的《南无阿弥陀佛》。她怕惊醒丈夫，马上就亮天了，让他睡一会吧。
　　
　　 二
　　 “惹事兜”是杨絮的绰号，她嫁了三家，据村里人说，杨絮嫁到哪家，哪就不得安宁。
　　 这不，白天丈夫说，过年了，得回老家和父母吃团圆饭。惹事兜说：“愿去你自己去，先把老娘的饺子包好了。我腰腿还疼呢。”
　　 “你……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你还指望我学好吗？”惹事兜一脸狠样。
　　 男人碰了一鼻子灰。但想到乡下的老父母，拿着车钥匙，欲推房门。没等下楼，惹事兜杨絮吼：“不早点回来，就别回来了。”
　　 “你……你……真损，太没教养了……”他悻悻下楼。自从杨絮来到这个家，除了惹事，和邻里之间打骂，就是把父母骂回老家，再就是腰疼腚疼，把钱生生地往无底洞里扔。现在，李青林两手捧刺猬——扔不了、撂不了。
　　 惹事兜是在新年午夜起，闹肚子疼的，以为是阑尾炎。急忙打电话问李青林。李青林得过阑尾炎，说不是那个部位，是不是你附件炎又犯了？杨絮忍着剧痛吼，让他快回来。她说不是，哪有附件炎长到肋巴上的。李青林听到她没有好话，啪地扔了电话。吼了一句，你愿意咋整咋整。惹事兜知道李青林一贯逆来顺受，等会消消火会回来。可是等到她疼得汗流浃背，翻翻乱滚，也没有回来。此时的街面上，小北风刮大了。霓虹的灯光晃着入冬以来那场雪的惨冰黑一块白一块的，在楼檐下发出瘆人的光。鞭炮声隐退了，小城像被妈妈摇晃的襁褓，睡在摇篮里。
　　 杨絮忍着剧痛，一栋楼一栋楼地找诊所，一直走出这个小区，到那个小区，她花白的头发如化解的惨冰，一溜子一溜子在额前耷拉着。叫花子午夜讨饭，可不吉利呢。人们纷纷关门进屋。转悠了两个小时，才找到一家车库，里面亮着灯。
　　 双喜一激灵醒了。他听到了敲门声。彩英正在膜拜，说：“是风吧，起风了。亮天还早。”
　　 双喜已经绕出柜台，来到门前，打开门栓。彩英也跟着过来了。来人“咣当——”一下，就扑到眼前。
　　 双喜急忙上前，叫了声：“怎么了，快快，扶起来——”等看见杨絮那张扭曲的面容，他惊呆了，丝毫没有防备地后退了一步，撞到彩英怀里。
　　 “怎么了，我看看……”
　　 双喜此时才反应过来，拉住彩英，不许彩英管。彩英说“你干啥？怎么见死不救？”仔细端详那张脸，也是很不自在，凉风吹进来，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手搀住杨絮，一手指着双喜说，“把门关严了。”她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想啥事啥事就来。“杨絮，是哪股风把你吹来的？”
　　 “是彩英妹妹啊，我不行了，救救我吧……”
　　 杨絮看出来是巩彩英以后，她的脸羞得像在染缸里染过，又紫又红。要是有个老鼠洞，她立刻会跳进去。
　　 彩英还是不顾双喜的撕扯，给杨絮摸脉。人要有容人之量，冤冤相报何时了。
　　
　　 三
　　 说来奇怪，彩英刚刚梦到高占奎血淋淋的尸体，他的老婆杨絮就来了。在乡下，人们背地里习惯叫杨絮惹事兜。疯传她的男人高占奎叫“再来一刀。”
　　 杨絮无力地把腕子抬给彩英。彩英有三十多年的行医经验，祖传中医世家。十岁就跟着爷爷钻研中医药理、脉象。在乡下赤脚医生时，也救济不少穷人。比如，有的村民给生产队割草，不小心割伤了手，她都免费给人包扎，药布子、药棉花、消炎粉，从来不收钱。所有经过她上山采来的药物，她从来没收过一分钱。只有那些中成药和西药她以最低价收取。双喜说，你又不是圣人？你不食人间烟火？你采药，摔坏了，不得自己花钱治？双喜在村里人带动下养鸡，挣了很多钱，才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不愿意生杨絮家人的气，才背井离乡，凑钱来城里盘了个车库，有了今日的营生。
　　 她的手一搭到杨絮的腕上，就略皱了一下眉头，神乎其神的样子，很严肃地说：“大姐，并不是我迷信，你撞到蛇仙了。”
　　 “什么？蛇仙？”杨絮疼得有气无力。
　　 彩英就是那么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是受佛祖影响太深了！”双喜时常就这么说她。佛祖教化我们一心向善，不论什么人，都有可能感化，金石为开。
　　 她已然明了病根，并十拿九稳。“我给你开药吧，要是从内里长出蛇毒，自然好办。用墨汁在上面圈圈点点一涂画就制止住了，可是病毒还没出头。现在只得用药了，只需两三天，便可安然无恙。”
　　 “这么神奇？”
　　 “彩英——”双喜用眼神瞟了一下彩英。彩英踱步过来。“彩英，你……你怎么没记性？”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她虽非善类，良心也未泯灭。不要一棒子打死人，女人啊，不容易。”彩英仰着脖子，小声说。
　　 双喜嗔怒又怜悯地看着她。愤愤地想，她要改好，除非江河倒转。
　　 “彩英妹子，抓药吧。多少钱？”
　　 “拢共三十块钱的药，收个成本。这病不是重要的，你的病主要在腰上。”朝杨絮摆摆手，“你过来一下。”
　　 杨絮慢腾腾地移到柜台里，八十平米的车库，柜台里面放着一台机械，帷幕后面就是他们的卧室了，杨絮看到卧室的一角还挡了一层纱幔，里面有一尊尊佛像在闪光。彩英把杨絮带到里面。杨絮经过机械的时候，摸了一下，“这是医疗器械吧。”
　　 “嗯。”彩英想，以后她的腰病犯得厉害，会用得着的，那时候，再慢慢引她走入正轨。
　　 “我的腰是有病，今天肋巴疼得厉害，那里就不理会了。”
　　 “那就是治疗腰脱的机械。”
　　 “又是电机又是轮子的，挺先进。”
　　 她拉杨絮来到佛龛前，“既然你遇到蛇仙了，就与佛有缘。你可别说我迷信啊，今晚你闹蛇盘疮，是大年午夜。平时怎么没闹？相信不相信由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忘记以前的不快吧。”彩英每一句话都是用试探的口吻说的。她怕杨絮那古怪脾气接受不了，无端的刁难她，她要思索着、慢慢腾腾地娓娓道来。
　　 杨絮并没有感觉彩英是在教育她，诚心接受了她的肺腑之言，多少年过去了，彩英高风亮节，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地对待她，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有所心动。她杨絮又不傻。正如当年彩英跪在杨絮面前央求：“杨大姐，你就放了双喜吧，我就是一块石头，这么求你，也能捂热啊……”
　　 “那我就磕个头吧。”杨絮面对佛龛，此时疼痛略减轻，她跪下磕了个头。
　　 “大姐，你要是乐意，以后去广场上跳跳舞，去庙宇跑跑，多多锻炼身体，配合我治疗你的腰椎病，慢慢会好的。还有，我们这把年龄了，生活要节制，少干些让男人P眼朝上的事了。”
　　 杨絮一听笑了。“嗯，我走了，天亮家里会来人。我吃好了，来找你治疗腰椎。”
　　 彩英要送送杨絮，双喜用胳膊肘戳她一下。彩英目送杨絮出了门。她长叹一口气。
　　 “管她干嘛？”
　　 “哎，双喜啊，她不能容人，咱们要大度。慢说是病，再绞牙（难处事）的人到你老婆这里，不还是救治过来？”
　　 双喜用食指一点彩英额头，“吹吧，你看看我脖子的疤……”
　　 “怎么不记得呢。”
　　 “就你是高人，你大度！”多年前，李双喜就这样说自己。
　　 那时在乡下，高占奎和李双喜是邻居。因为一棵杨树，险些要了双喜的命。
　　
　　 五
　　
　　 有一棵钻天杨从小就在高占奎门前长大，他家的右前方住着邻居李双喜。大树下，是一眼古井。记得当年，那口井，曾是整个村里人吃水的井。因为离高占奎家近，生产队长就让他管理井。比如，水篼子，井绳，虽说是生产队买的，但让高占奎看着，不是没有报酬，最好的报酬是多给了一亩责任田。到了他手，就成了他家的井吗？这野生的钻天杨许是吸收井水之灵气，日滋夜润拔节地长，长成参天大树，枝叶繁茂，仲夏酷暑，常有乡人纳凉唠嗑。渐渐地，树叶间飞来叽叽喳喳的麻雀、低头摆尾的喜鹊，挤眉弄眼的画眉，有入巢的鸟儿，赶上肠道炎，噼里啪啦地把大便拉进人们的脖领子，叫人苦不堪言。一下子，人们想起来，这井的水，怎么吃？生产队长找高占奎让他放倒大树，他硬是不从，说井是他家的，树也是他家的。高占奎没什么能耐，全靠着老丈人耍穷横。他和老丈人一起合伙杀猪，是本村的屠户。其实，他就是个纸老虎，傻大个，喧腾腾的，一戳一个窟窿。全仗着家里的杨絮，给他撑门面，掌腰眼子。
　　 就这样，人们纷纷打井。村里井水最好的，要数双喜家的压水井了。人们称做洋井。那年干旱严重，有人起早去老井打水，却碰到了占奎的婆娘杨絮，杨絮正掐着辘轳篼子一下下摇水，就是不撒手。左边是她家的一块只有几分的田地，是生产队当菜地分下来的，虽然家家有份，但在她家门口，鸡刨狗蹬的，没人种了。丑妻近地家中宝，她却管理着。地之间有条人行道，人们经常打那里过。这吃水还供不上，她却打水浇地，谁又能奈何她？自此，家家户户打水的人群，都跑到双喜家的水井去压水。每天，双喜家都排了长长的队。巩彩英说：“太阳转到咱们门口了，让乡亲们可劲挑吧。”
　　 “断道？就是断子绝孙！”一天天的，村民怨气冲天。
　　 高占奎结婚多年，老婆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杨絮受得了这个？她门前那条道就被她用带刺的山枣树枝子围了起来。人们图个走路方便，不久，又被人们踏出来。人们知道，这里打地时，是留出来一条道的。凭什么不让走？
　　 有天，双喜经过那里，被半歪斜在炕上的杨絮一眼就看到了。“又从这里走？是你们家的大道啊？”她飞起一脚，踹了一下在炕沿边抽闷烟的占奎。“快去，不行他走，再走，把腿给砸断了。”
　　 占奎嗫嚅着，“算了……乡里乡亲的……”
　　 “胡说，去打他！”又接二连三地踹了几脚，下了地，出屋就骂。
　　 “还愿的双喜，踩我们家地了，长大叮的！”
　　 双喜反驳：“是公用的路啊，我又不能扛着腿走？”
　　 “去打他，去啊！”杨絮狠命地推了一把占奎。
　　 高占奎窜了过去。把双喜的肩头死死抱住，一抡，把双喜滚倒了。两人在便道上厮打起来。后来，还是有人报告队长，把两个人拉开。双喜的脸挂花了。时间久了，大家都咽不下这口气，终于盼到了分地。上面一狠心，把那片地连同管井的地收回。井愿意是你的是你家的吧，反正人们嫌弃脏没有人去挑水了。杨絮家面前的地呢，干脆就变成了大道了。真是沧海变桑田，令人欢呼雀跃。这之后，杨絮便和邻居结了梁子，等到双喜家养鸡，终于让她抓住了把柄。
　　 那是个小雨蒙蒙的下午。天忧郁着，欲语还休。因为土路泥泞，来拉鸡蛋的三轮车的轮胎打滑，往双喜鸡场倒车，尾箱不慎撞到大杨树上，只听一声脆响，划掉一层皮。杨絮正在外面打麻将，输了几十块钱，有点红眼了。她看到自家杨树被撞，这还了得？蹿上前去，一下子就薅住司机脖领子，双喜看到了说：“嫂子，你放了他。他是给我拉鸡蛋碰的，也不是故意的，我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