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夜雨
下了火车,面对满城耀眼的灯火,她感到很是迷茫。
本来,她应该是天黑前就到达这座城市的,可是火车晚了点。
雨仿佛是在故意和她作对,刷刷地下着,从她开始上车,一直下,绵绵地,无休无止。
背上的娃睡着了。这次她是带娃专程去监狱探望丈夫的,但一下车,她就迷失了方向。她没想到这座城市会这么大,大得几乎超越了她的想象。
丈夫是因她而蹲进监狱的。她长的俊,皮肤白,在乡下,可以称得上是个大美人,就引起了村主任的垂涎。村主任趁她丈夫在外打工的机会,三番五次对她进行搔扰,对她动手动脚不说,还对她讲下流话。她不堪受辱就趁丈夫回家过年的机会告诉了丈夫。那时她忘记了丈夫是个火爆性子,只想一吐为快,倾诉衷肠,没想到丈夫却拿刀将村主任捅了。幸亏村主任没死,不然再也见不到丈夫了。
丈夫被判了重刑。那时她刚刚怀孕,如今娃都四岁了,她从没见过丈夫。不是不想来,而是路太远,娃又小,家人不放心,她也只好把对丈夫的思念通过一封封带泪的信来表达。终于,娃大了,懂事了,向她要爸爸,她才最终下决心到监狱探望服刑的丈夫。
丈夫虽然是个囚徒,但在她的心目中,却始终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对丈夫几近痴迷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从未改变。
因为下雨的缘故,车站广场上的人并不多,有的只是形色匆匆的旅客。她打起伞,冲进雨中。
“棉城监狱怎么走?”她拦住一个中年男人,语气怯怯地问。
那男人看她一眼,又瞅瞅她背后的孩子,说:“不知道。”急急忙忙向进站口走去。
原来是个旅客!
她用手抚了抚起伏的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眼睛搜寻着下一个目标。
“住店不?”一个矮胖的妇女冲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今夜她是得住店,但是她不想在火车站附近住,她得找到丈夫服刑的监狱,才能放心大胆的住,丈夫在信上说,监狱有规定,接见的时间有限。来一趟不容易,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呢,不找到监狱她心里不踏实。再说,她身上的钱不多,除了返程车票,还要给丈夫一些。听村里在外打工的人说,火车站附近的旅馆收费都很贵,一夜要一百多块哩。一问,果然是。她宁愿露宿街头,也不想多花冤枉钱。所以她一口回绝了。但她想知道去监狱的路,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大婶,去棉城监狱怎么走?”
“你住店。”矮胖妇女笑眯眯地说,“你住店我就告诉你。”
店是不能住的。她早打定了主意,可不住店,人家不告诉你路,她左右为难。
最终,她暗叹一声,放弃了。没走多远,她听那名矮胖妇女在背后说:“不住店,还想问路,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像做错了事,脸腾地便热起来。
冷不防,一辆出租车刷地冲过来,地上飞起的水花溅了她一身。惊魂未定,车窗里探出一张满脸胡茬的脸::“去棉城监狱是吧,打车吗?”
他肯定是偷听了她跟矮胖妇女的谈话,才这样问,她想。她是想打车去,可又担心司机漫天要价。听村里在外打工的人说,城里的出租车对不熟悉路的人,特别是农村来的,总是带着你七饶八饶,宰死人哩!尽管她从未坐过出租车,却对这话深信不疑。
她抬头看了看天。雨依然在下,四周灰蒙蒙的,一片混沌。
“多少钱?”终于忍不住,她问。
“打表计价。”
胡茬脸盯着她,满脸诚恳。可她却在对方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了凶光,或是不怀好意。她身上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概多少钱?”她想要个实数,不然心里没底。
“一百多块钱吧。”胡茬脸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
“一百……多块?”尽管心里有准备,她还是吃了一惊,禁不住下意识地捂了捂装钱的口袋。
她的犹豫不决被胡茬脸看在眼里,口气挺冲地说:“你究竟坐不坐?”声音里夹杂着不耐烦。
“不坐。”她有些歉意,但口气挺硬地说。
胡茬脸嘴里嘟囔句什么,她没听清。估计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时,有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吹着口哨走过来,不经意似的撞了她一下,她虽然很恼火,却敢怒不敢言。
车站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她不想多呆。广场对面是个超市,她想到那儿问路或许会好些,因为超市上写着“您的方便就是我们的方便”嘛。
超市里灯火通明,或许是下雨的缘故,顾客并不多。这是她平生见过的最大的超市,干净、整洁,货物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尽头。不像村里二狗家开的超市,两排货架,少得可怜的东西一目了然。
她站在超市门口,踟蹰着,犹豫着,最后鼓足勇气问离门很近的收银员。
“监狱?”收银员是个长相漂亮的姑娘,声音发着嗲,脸上尽是职业的微笑,“不知道吔。”然后扭头问身旁的服务员,“你们知道去棉城监狱的路吗?”
收银员的嗓门挺大,挺尖,那一刻,仿佛整个超市的人都听到了,齐扭头看着她。
那目光犹如无数根钉子扎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羞耻与恐慌,一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超市门口站着个男人,他穿着雨衣,手里拎着刚从超市买的东西,抬步要下台阶。听见收银员的话,把身子转过来,问她:“你要去棉城监狱?”
雨衣遮住了那人半张脸,看不出年龄,感觉挺高挺瘦。她似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嗓子发干、发痒,说不出一句话,只急切地点着头。
那人望了望她背后的娃,说:“我送你。”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着。
“你等一会。”那人接着又说,“我去送东西。”那人扬了扬手里拎的塑料袋,她看见里面装的是两袋奶粉和一些婴儿用品。
那人冲进了雨中,转眼便没了踪影,黑暗吞噬了他。
她的身子依然僵着,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的话,是否在原地等他。她失去了主张。
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半小时,她站在超市门口,望着漫天漫地的雨,发呆。
超市要打烊了。很多穿着相同衣服的服务员从门口走出来,嬉戏打闹着从她身边走过,让她愈发的惶恐和不安。
超市里的灯光暗淡了下来,厚厚地卷帘门落地的霎那,她感受到了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一辆摩托车开过来,在她面前缓缓停下:“上车吧!”
是那个男人。沉重的雨衣包裹着他,借着微弱的路灯,仍看不清他的脸。
那一刻,她百感交集,又深深的担心。
为什么要相信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果他是个坏人……不知为何,心里又存有侥幸,有种迫切地渴望。
“还等什么?雨这么大,娃儿淋病了,你还怎么去监狱?”
男人的声音很大,震得她脑子嗡嗡响,雨水也被震得蹦进了她的双眼。用手一抹,才知那雨水早顺着头顶往下流,领口早湿了。娃!身上也早湿了。但是,还是要问清楚。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是一名警察。”
“警……察?”她身子一动,戒备的心放了下来。
“有困难找警察。”多熟悉和亲切的一句话呀!咋没想到呢?她暗自责备着自己。
“你的证件呢,我能看一下吗?”不是不信任,而是确定。这时候,她到像是警察。
“证件?”那人朝身上摸了摸,“我落家里了。”
刚刚落地的心,又被重新提了起来。没有证件,怎么能证明你是一名警察呢?她开始懊悔怎么就轻信了他。
她背着娃走下台阶,倔倔地朝来路走。她想实在找不到去监狱的路,就在一家旅馆住下,待天亮了再走,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摩托车跟了上来,贴着她的身子:“大嫂,你不去监狱了?”
“不去了。”她头也没回。
“你想在这儿住下?”不死心的模样。
“对,反正今晚到了地方也见不着面。”她说,像是在赌气。
摩托车停下了,扎在了路边。男人说:“这样也好,我陪你找家旅馆。”
不由分说,就跑到一家旅馆门前,和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冲她招了招手。
不知怎的就信了他,或许是他那份热情。紧走慢走来到门前,首先看到的是那个矮胖的妇女,便怔住了。
矮胖妇女一改对她的冷漠,作出请的手势,她瞅了男人一眼,仍看不清他的面目。可这次,她是铁了心要住下了。
“多少钱一晚?”她开始摸自己的夹衣。突然,就愣住了,装钱的夹衣破了一个洞,钱,全不见了。
“钱,我的钱呢?”
她原地打着圈子,感觉是那么地冷,继后便又是愤怒和狂热。
矮胖妇女看了一眼她夹衣上的破洞,说:“你是被人给偷了。”见多识广的样子。
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浑身颤抖的厉害,没钱怎么住店?没钱怎么去监狱看丈夫?没钱怎么回老家?一个响雷夹着闪电在头顶划过,娃醒了,哇哇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娃搂得紧紧地,生怕孩子也会在某种情况下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去。
绝望、恐惧伴着痛苦地抽泣。在男人的提醒和安慰下,她讲起了下车后的问路经过。
“下车时钱还在呢?”她想起了那两个撞她的青年,“肯定是他们。”
男人环顾了一下广场,说:“我去找他们。”走几步,又停下,从怀里掏出两张钱,塞给矮胖女人,“你先安排她们住下,别冻着了孩子。”说着便冲进了雨中。
她没想到这个自称是警察的男人会掏钱,更没想到他会为她去找钱。找谁呢?自然是那两个偷了她钱的贼。住进温暖舒适的旅馆房间里,从包里拿出些饼干给娃吃。她也吃了几块,却品不出味道。因雨的缘故,饼干很潮了,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娃吃饱了,男人没有来。
娃又睡着了,男人没有来。
很多灯都熄灭了,男人仍没来。
她的心犹如这漆黑的夜雨,急速朝下沉。
此刻,这个自称是警察的男人是她找回钱的希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越来越渺茫。她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直到头昏眼花,要不是因为娃,她真想一头撞死。
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许是一个世纪。咚咚,一阵轻轻地敲门声。她急速地冲过去,拉开门。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两个真正的警察,因为他们都穿着警服,一个年老,一个年少。年老的显胖,年少的偏瘦。
“你们——”她不知道这两个警察为何而来。
“他去了。”年老的警察说,“为抓那两个小偷。”
她一下明白了他讲的是谁,傻在了那里。
“这是你的钱,你数数,够不够。”年轻的警察说。
那正是她的钱,她认得上面缠着的橡皮筋。不过,那钱又让她感到如此的陌生,因为上面沾了一层鲜红的血,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的刺目,她身子晃了晃,差一点摔倒。
年老的警察搀住她在床沿上坐下,说:“他让我们明天开车,送你去见你的丈夫,这是他的遗嘱。”
好一阵沉寂。
“他真是一名警察?”终于,她开了口。
年老的警察和年轻的警察同时点了点头。年老的警察说:“今晚你安心睡觉,明天我们来接你们。”
走到门口,年老的警察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娃,又说:“他也有个娃,刚刚满月。”
两名警察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中。她想送送,却扑倒在了门口,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屋外的雨仍在下,刷,刷,刷,如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