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件遗案…
一
一九七九年春。
风和日丽,百卉苏醒。
县公安局庭院里一棵高大、苍老、濒临死亡的玉兰花树,竟然枯木逢春,绽开了满树银花。一朶朶晶莹玉洁,玲珑剔透,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格调高雅而又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一阵微风轻拂,将玉兰花香吹送进一扇敞开着的窗户。窗内,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警官俯案而坐,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份旧案卷。
这是一份异乎寻常而又格外简单的旧案卷。但就是这么一份仅有两三页纸的旧案卷,却使王军这位素以智勇超群,闻名于众,被罪犯们视为灾星,闻之丧胆的刑侦科长,大费思索。
太简单了!实在太简单了!案卷总共才二份申诉,一纸调查记录,外加一条驳回的批语。申诉是永丰公社柳坪大队一个名叫丁大州的社员写的,控告该大队党支部书记彭卫民诈骗他五百元现金,并将其子丁小路害死的违法行为。上诉的时间是一九七O年冬。调查记录用潦草的笔迹简单地写着:“丁大州系历史反革命,内专对象。所告彭卫民诈骗现金一事,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不能成立。据该大队干群反映,其子丁小路系郭海反革命集团重要嫌疑犯,遭受群众批斗后畏罪自杀……”再下面就是主管部门的批语:“证据不足,原诉驳回。”批语的下方是一颗取代公、检、法三家的县群众专政办公室的大红印戳。
暨无验尸报告,也无讯问记录,甚至连办案人员的签名也没有一个,只有那颗占纸约四分之一张的大红印戳,泛着唬人的红光。从这份普通旧案卷里,是根本无法看出是非曲直的。这个丁大州究竟是何许人?他的儿子又究竟是怎么死的?在这薄薄的几页纸上,是否会托附着一个冤魂呢?唉!十年浩刼,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又给他们遗留下了多少紊乱如麻的疑案。这最后一件遗案,可真有点儿棘手难办啊!
上午,当王军从县法院的程院长——一位与他一起蹲过牛棚,住过干校的老法官手里接过为份案卷时,老院长曾经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说:“这是最后的一件案子了。我们的遗案清理工作总算快结束了。”然而,何钊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他一边翻阅着案卷,一边习惯性地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子,试探性地反问:
“为什么要复查?”
“第一,丁大州是个历史反革命,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他想自保前程不挨批斗都很困难,又怎敢去诬告别人?特别告的又是当地的大队党支部书记。第二,那个曾经轰动一时,被誉为‘一打三反’重大成果的‘郭海反革命集团’案,早已查明是个假案。丁小路仅仅是涉嫌,刚挨一次批斗,就畏罪自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第三,那时法纪废驰,社会混乱,不少坏人篡夺了政权,百姓敢怒而不敢言,不要说死的是丁小路这样一个‘黑七类’,就是死了个贫下中农,一时也很难查清楚……”
老院长对案情的分析入情入理,头头是道。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王军拍拍手中的案卷,说,“丁大州的这两份申诉,都是一九七O年冬的,至今已有八年,就是粉碎‘四人帮’,也有两年多了,他为什么不重新上诉?”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有两种可能:或是丁大州心有余悸,害怕再告不准,反遭毒手;或是由于某种原因,无法上诉。”
“但也不能排除第三种可能,那就是丁大州八年前的这两次申诉,确系诬告。”
“对!”老院长点点头,严肃地说,“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慎重处理,对此案重新进行审查。”
于是,王军便义不容辞地接下了这个案子。由于这几天要办的案子多,刑侦科的人员都分下去了,加上这个案子又耽搁了八年,线索又少,比较棘手,他便决定亲自出马,去柳坪作一番调查。
二
办公室的门开了。随着一声报告,进来一位二十八、九岁,服装整齐,精力充沛的司法战士。他叫赵东川,是县检察院的检察员。由于赵东川八年前曾参加过此案的调查,情况比较熟悉,所以检察院派他来参加此案的复查工作。
“来得正好!”王军请赵东川坐下,说,“你先把当年调查的情况谈一谈。”
赵东川拿出一本旧笔记本,一边翻阅一边回忆地介绍说:
“丁大州早年参加过青年军,任中尉教官,四八年解甲归田,因无重大罪行,没有戴帽。他中年丧妻,只有一个儿子丁小路。丁小路当年二十六岁,还没有娶亲……”
“那么,丁小路是怎么死的呢?”
“那一年冬天,与他们相邻的小溪公社挖出了一个以郭海为首的‘反革命集团’,牵连到三个公社二百多人,丁小路也是其中之一。当大队党支部书记彭卫明和治保主任丁辉对丁小路进行审讯时,丁小路非但矢口否认,并且还破口大骂彭卫明和丁辉,说他们串通一气,企图赖账,有意对他进行陷害……”
“等一等!”王军打断了赵东川的话,问,“丁辉与此案有什么牵连?”
“据丁大州说,那五百元钱,就是彭卫民通过丁辉向他借的。丁辉是丁大州的堂侄。”赵东川回答说。
“嗯。”王军点点头,说,“你接着说下去。”
“彭卫民气得暴跳如雷,当即要民兵把丁小路捆绑起来,晚上又召开群众大会,对丁小路进行批斗,斗后关在大队办公室后向的一间空房里。第二天早晨,发现丁小路满头是血地倒毙在墙旁,估计是撞墙自杀。
“验了尸吗?”
“没有。我们接到丁大州的上诉,下去调查时,尸体已经掩埋掉好几天了。”
王军不满地瞥了赵东川一眼,严厉地问:“为什么不破棺验尸?”
赵东川抬头看着王军,不无委屈地说:“你知道,那时正在搞‘一打三反’运动,到处都是监狱与公堂,时时有人受刑不过而自杀,都是一死就拉出去埋了。我刚找丁大州谈了一次话,在社员中开了一个调查会,询问了几个与案情有关的问题,一同前去的两个造反派就说我右倾,同情反革命分子。你说,我又怎么能说服他们去发墓验尸?”
“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王军蓦然意识到自己对赵东川的态度过于严厉,向他道了个歉,转身走向窗口,凭窗远眺,借此来平息心中的怒气。
窗外,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那棵枯木逢春的老玉兰花树,曲枝如虬,繁花似雪,显示出一种独特的迷人魅力。
赵东川也走到窗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溢满花香的新鲜空气,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香!”
“是吗?”王军凝视着那棵玉兰花树,感慨地说,“这棵树的年龄比我的爷爷还老,半死不活的,许多年都没有开花了。去年,我仔细地为它杀灭了一窝蛀虫,又替它松了松土,施了点肥,竟使它返老还童了!”
三
半个小时以后,王军驾驶着一辆吉普车离开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驰上了通往柳坪大队的一条简易公路。吉普车里还有两位乘客:一位是我们已经熟悉了的赵东川;另一位是永丰公社派来协理此案的公安助理员胡家华,一位三十多岁,精明干练的基层干部。
王军有一个癖好,喜欢自己开车,并且把车开得飞快。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愈益稳健,早改变了争强好胜的个性,但这一癖好却始终未变,不是逞能,而是为了提高速度和效率。
此刻,吉普车恰好驶上一段较为宽阔平坦的路面,王军立即不失时机地又一次加快速度,驾驶着车子风驰电挚地飞跑起来。他瞥一眼接连被他超越过去的两辆货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又目不旁视地紧盯着前方,一边驾驶,一边问身旁的胡家华:
“彭卫明——那个支部书记,为人怎么样?”
“彭卫明是一九六六年和我一起从部队复员的。这位同志思想觉悟高,工作能力强,各项任务完成得都很出色,这两年他们大队的农、工、副业生产都有显著发展。不过,他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主观、固执、脾气急燥,在工作中没少得罪人。”胡家华舒适地背靠着皮椅,侃侃而谈地介绍着。
“那个丁辉呢,现在还是大队的治保委员吗?”
“早就换了。丁辉后来当了会计。他是回乡知青,文化水平较高。前年改选,他由于群众关系不大好,没有选上,大队便改派他搞外勤,出去为大队的两个小型工厂采购原料,推销产品。”
“说具体一点,为什么群众关系不好?”王军回头瞥了他一眼,注意地追问。
“其实,说起来也没有什么。”胡家华耸耸肩,微微发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不以为然地说,“无非是参加劳动少了点,再加上经济手续有点……有点不清。你知道,那是一般社队搞财经工作的,在所难免的事情。”
说话间,柳坪已近在眼前。车窗的前方出现了一口大塘,塘旁柳丝垂绿,屋宇参差。王军转动方向盘,一个急转弯,径直把吉普车开进村里。吓得村街上觅食的鸡群,一只只扑楞着翅膀,“咯咯咯咯”叫着向两旁飞奔。胡家华连忙拍着他的肩,喊:“停车,停车!”王军一踩刹车,吉普车“吱——”地一声,停在一幢红砖青瓦,门窗油漆一新的两层楼民房门前。
“到了。请先到我家休息休息,喝一杯茶。”胡家华指点着楼房,热情地邀请何钊和赵东川,说罢伸手就去开车门。
王军双脚一松,没等胡家华打开车门,又猛地开动了车子。直至车子驶出好远,他这才回头向满脸惊诧的胡家华瞥了一眼,抱歉地一笑,说:“等办完了公事,再去府上打扰。”
吉普车刚在柳坪大队办公楼前停稳,大门里就涌出五六个人来,热情地把他们迎接进去。胡家华一一向何钊介绍,他们是彭卫民、丁辉,以及当年与此案有关的另外几个大队干部和民兵。原来胡家华这位公安助理,在离开公社前先给大队打了一个电话,他们已在此恭侯许久了。
胡家华每介绍一人,王军都要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向对方盯视许久,像要把对方刻印在自己的脑海中似的。他特别注意观察了一番彭卫明和丁辉:只见彭卫明高大粗壮,手脚由于长年风吹日晒而变成了古铜色,倒像是一个不脱离生产的好干部。丁辉呢,比彭卫明要矮上一截,脸庞白净而瘦削,颇有几分秀气,倒像是一个长年坐办公桌的科室人员。当然,这仅仅是第一面的印象。第一面的印象往往会给人以假像,并不可靠。
王军原来的计划是先勘查一下八年前的“现场”,然后背靠背地单独对有关人员进行一些询问,再深入到群众中去作一些调查访问。然而现在,胡家华这个公安助理事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兴师动众地把这些人全部召集来了……这真是“欲渡黄河冰塞川”——行路难呀!但他转而一想,都来了也好,就先开个调查会吧,看看能不能从中摸到一点线索。
看来彭卫明确如胡家华路上介绍的那样,是一个性子急燥的汉子,调查会刚一开始,他就抢先发言:
“我是这一案子的被告,让我先谈一谈。那一年冬天,正是‘一打三反’进入高潮的时侯,从小溪公社转来一份材料,说丁小路参加了‘郭海反革命集团’。我立即要丁辉派民兵去把丁小路找来审问。谁知丁小路非但拒不承认,而且反咬一口,破口大骂我借了他家五百元钱,现在想赖账,故意陷害他……”
“等一等!”王军打断他的话,插嘴问,“丁小路说了借钱的时间、地点和证人吗?”
“说倒是说了。”彭卫明回答,“他说是六八年冬,我造新屋时缺钱,托丁辉作中人向他父亲借的钱。他父亲在家里亲手交给丁辉的。”
王军把视线转向丁辉,问:“丁小路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他确实是这样说的。”丁辉举止斯文地点着头。
王军两眼紧盯着丁辉,进一步追问:“那么,你拿了他们的钱吗?”
“笑话!我哪里拿过他们一分钱?”丁辉两手一摊,苦笑一声,说,“在那以前,大队曾抄过他们两次家,一扫而空,连象样点的衣服都没有留下一件,哪里还能有五百元钱?”
丁辉说着说着,有点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泛出两圈红晕。
彭卫明见王军不再提出问题,便接着说下去:“我见丁小路这么血口喷人地诬陷我,气得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当晚就召开群众大会对他进行批斗,批斗后又把他关押起来,要他写交代。”
“嗯。”王军目光炯炯地环视了大家一眼,问,“负责看守的是谁?”
“是我们两人。”当年的两个民兵应声回答。
“当晚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其中一个回答说,“那天夜里很冷,我们在值班室里烤了半夜火,直到炉火快要熄了,我们才挤在一张床上睡下。睡前我还特地去查看了一趟,没发现什么特别情况。第二天一早,丁辉领着他爹来叫我们去开门,这才发现他已经撞死在墙下了。”
王军听到这里,不禁浮想联翩,回忆起那群魔当道,党纪国法横遭践踏,公民权利没有保证的动乱岁月;回忆起自己长期被隔离审查,挨批斗,住牛棚,无法履行一名公安战士的神圣职责的痛苦经历;回忆起许多亲人和战友惨遭残害,饮泣呑声,含恨九泉的悲惨遭遇……他一时心潮起伏,难以平息,不禁用手指敲击着桌子,气愤地说:“谁给你们这么大的权力?小小的一个生产大队,竟可以私设监狱,随便抓人关人?”
“这事在揭批‘四人帮’的时侯,我们已经检查过了。”彭卫明抬头看一眼何钊,眼神里流露着委屈和痛苦,辩解地回答说,“你知道,那时自上而下,到处都是这样做的。当时,我们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错的?唉!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场噩梦。”
世事无常形和色,百般烦恼爱与伤。
心如恋蝶花间舞,情似浮云文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