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刚上师范。
　　 第一节师生见面课上，班主任老师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很尖锐，也很现实。
　　 他说，“现在我是你们的老师，三年后，你们中大部分人就和老师是同行了，这就意味着大多数同学会把青春撒在教育这片神圣的热土上。”话锋一转，他问，“谁能说一说，自己为什么要考师范吗？”
　　 原本嘈杂的教室，瞬间沉寂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显然，即便坐到了这里，也几乎没有人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班主任老师期待的目光，在教室里飞来飞去。短暂的沉默后，有人率先打破了沉寂。
　　 “只有考中专才能跳出“农门’。俺老师说了，只有考师范分数最低，俺村里几年没考出一个中专生了。这不，俺考上了，村长还给俺戴红花哩，村里还挨家挨户请俺吃饭。”一个脸膛黝黑、身材敦实的男同学第一个发言，话语中流露出满满的自豪和浓浓的乡土味儿。
　　 我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几个女孩偷偷捂着嘴笑了。显然，他真是“朴实”过了。
　　 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瘦弱的男生站了起来，期期艾艾地说：“我爸说，像我这种身条，既不能肩挑，又不能手推，将来就只能动动脑子，耍耍嘴皮子。”看来，他是过早有“职业忧虑”了，未雨绸缪。
　　 我看到，一些男生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们家，爷爷、爸爸，还有姐姐都是老师，所以我也报考了师范。”看样子，是继承家族的“光荣传统”了。一个白净的女孩，略显羞涩的样子。
　　 我发现，班里的一些女孩子微微颔首。
　　 ……
　　 同学们还在七嘴八舌，理由五花八门。但好像，好像没有一个理由有点“堂而皇之”的。我发现，班主任的目光渐渐有些黯淡了。
　　 最后一个，轮到我了。我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
　　 八十年代初期，有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渔村，村里有一处小学，小学只有两个班，一班和二班。学校里只有三个老师。两个师范毕业的女老师，教二班。另一个是男老师，听大人们说，他是初中毕业，教一班。
　　 女孩就在一班。女孩很聪明，而且很要强。
　　 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在全镇统考中，女孩所在的班级总是倒数第一名，而二班却一直位居第一。每每二班的学生和一班的学生发生争执，二班学生总是面露讥讽，你们班就是吵架的本事，学习上一个个大笨蛋。女孩受不了这个。日子久了，一股怨恨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
　　 女孩觉得，这一切都是老师的错，是老师的无能，无情地践踏了女孩原本高傲的自尊心。
　　 这以后，女孩开始有意无意地“刁难”她的老师。
　　 语文课上，她公然说他的粉笔字写得不规范，说二班老师是怎么怎么写的。他憨憨地笑着，擦去，写上，写上，擦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音乐课上，他一个大男人扯着嗓子教同学们唱歌，她却说，“老师你应该教我们识谱，二班同学都是这么学的。”他有些尴尬，不是科班毕业的他，压根就不会简谱，更不用说小蝌蚪一样的五线谱。她就乜斜着眼睛看他，像看一个“跳梁小丑”。
　　 体育课上，他领着学生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永远当老鹰，她觉得自己应该如此。她一次次敏捷地去捉那些他护翼下的“小鸡”，但任凭她绞尽脑汁，用尽种种办法，却连那只最笨、最不灵活的，也捉不住。因为，他的爱，太密不透风。
　　 作文课上，她写“我的笨老师”，与二班老师相比，她写了他种种令她不满的地方，发泄着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愤懑和不满。他却给她打了高分，并披阅：言之凿凿，情之切切。笨老师很欣慰，教出你这样的聪明学生。
　　 她的所作所为，不是没有人知道。有一次，二班的老师都看不下去了，说要替他维护“师道尊严”。他却依然憨憨笑着，为她辩解，没什么，没什么的，她只是个孩子，她是个好学生，别伤着她。总有一天，她会长大的。
　　 她却丝毫没有领情。年少时候的恨啊，像一块厚重的云彩，久久压在她头顶，移都移不走。
　　 数学课上，她又开始了捉弄他的“恶作剧”。他刚讲完一道例题，一如既往，让同学们质疑问难。她举起了手，向他“发难”。那是她翻了好多本资料才找到的一道奥数难题，先前她已经问了不少人，都没解答出来。果然，如她所料，他思考了好大一会，眉头紧皱。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在“绞尽脑汁”思考。而她，早就带着“心愿达成”的神情，飞出教室了。她幸灾乐祸地想，哼，那就榨干你的“脑细胞”吧。
　　 第二天早上，他来上课，双眼红红的，布满血丝。她知道，他肯定熬夜了，为了解答她那道难题。第一次，她有些不忍，为日夜为他们操劳的他。她不是不知道，她妻子骂他，为了这群不懂事的学生，自己的孩子都没时间管了；她不是不知道，月收入才三十几块钱的他，不得不利用暑假期间打零工贴补家用……可是，自己的自尊心呢？
　　 他慢慢踱到她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对不起，老师没做出来。这是意料之中的，她却没有了意料中的喜悦。她忽然说，老师，听人说有一种参考书，详细介绍了这种题型的解答方法，只有县城的一家书店能买到。
　　 谁也没想到，他马上去了县城。更没有人能想到，他血肉模糊地被送到了医院。送他的人说，他踩在了刚刚铺就的沥青马路上，一辆汽车疾驰而来，他没能挪得动脚步。
　　 老师和同学们都去送他。她也去了，但没有流出眼泪，好像眼泪在心里已经流干了。直到，他的妻子，那个几度哭晕的女人，递给她一本书《小学生毕业试题精粹》。女人告诉她，说他临终时一定要让交给她的。她“哇”地一声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再之后，她就病了。一个月后，她重新来到了学校。她的教室门锁着，锁都生锈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二班的杨老师和王老师，两个善良的女人，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她老师走后，再也没人愿教这个“渣滓”班了，学生们都做“鸟兽状”散了。有本事的，转到别的学校了，没有办法的，大都辍学了。
　　 她有些神思恍惚，心里涌起一种彻骨的悲凉。“梅”，她听到杨老师唤她，“你就插到我们班吧。生前，你老师就一直夸你，说你是棵好苗子，说不能误了你。我们，就算帮你李老师完成夙愿吧。”
　　 她不知道，除了感谢，还应该表示什么。是的，是应该感谢的。感谢杨老师，王老师，还有——自己永远的李老师！
　　 那以后，她仿佛与学习拼了命。不久，升初中考试。她在全镇近九百名的考生中，名列第三十名。她让那些二班曾经无情嘲笑她们的学生，都无不为之侧目。
　　 初中三年，她的成绩节节攀升。所有人都觉得，她好像与自己较量着什么。毕业考试前夕，她已经稳居年级第一。重点高中在向她招手，她却出人意料报考了师范。班主任找她谈话，学校领导也来了。她是学校的保送生，但她“执迷不悟”，铁了心要考师范。
　　 所有人都不解，但没有人再阻拦她，她更加心无旁蝥地学习。中专会考，她轻而易举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当地的一所师范。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她没有过多的惊喜，她终于达成了那个心愿。再一次来到李老师的坟前，每年清明，每年教师节，她都会来这个地方。她把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烧了。片片纸屑像一只只黑蝴蝶，漫天飞舞，它们仿佛也是迫不及待要去告诉天堂里的李老师吧……
　　 ......
　　 故事讲完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虚脱了。
　　 片刻之后，我抬起头，迎向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流着泪，一字一顿地说，“那——个——女——孩——，就——是——我！”
　　 片刻的沉寂后，教室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李老师，你知道吗？长大后，我终于——成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