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10月20日，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九年了，只见坟头荒草在十月的寒风中飒飒作响，坟前的两棵柏树苍翠挺立，宛如父亲挺直的腰板。除了每日切切的思念之外，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纪念父亲。可是，父亲伟岸如山，我总是怯于提笔，担心苍白的文字弱化了父亲的形象。
　　 父亲有哪些优点呢？勤劳，和每个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样，身为长子，他协助祖父养活了兄弟姐妹七人，一个个成家立业，又拉扯大了自己的六个儿女，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谁不是如此？能干，他上灶台能蒸善炒会炸，下地扶犁上场扬麦，烤出的烟叶金黄，种出的苹果个大色红味甜，可是别人也能做到啊！善良，村里的红白喜事操心最多，身为党员，他确实帮老扶幼，大家有口皆碑；会过日子，父亲上集市上当经纪，替买卖牲口的人说和挣个三五元佣金，家里猪牛不离槽，地里五谷丰登，可那有时也依仗老天啊。有人比他勤劳，有人比他能干，有人比他还善良，有人比我们家日子还好，可是，村子的人何以唯独敬重父亲呢？
　　 刘瑜的《观念的水位》一书，终于让我明白了父亲宗族中及村子受人尊敬的缘由。刘瑜说，一位司机车子陷进了泥潭，花钱雇人往外推，这是依靠市场经济解决问题；有人一纸诉状将交通部门推上法庭，要求厘清责任，赔偿损失，这是典型的依法解决问题；还有第三种途径，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给他发了根烟，这个人招呼了一大帮人，很快把车推出来了，这是依靠社会管理解决问题。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位无官无权的管事者。父亲在宗族中排行老三，宗族里的人遇了事情，我们从小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快，找你三大（伯）去。”
　　 赵氏在村子里是大户，每年的三十晚上，家族中的侄男子弟先来我们家集合。每家端一盘凉调肉，大葱切的细而长，肉片大而厚，手提一壶或者一瓶烧酒。然后父亲带领他们，浩浩荡荡出发，先给去世没过三周年的人奠酒，接着去给宗族里的爷爷奶奶们拜年。进门后，首先带领兄弟子侄跪下，给坐在热炕上的长辈磕三个响头，“大，娘，身体好！我带着娃们来给你们拜年了。”我的那些爷爷奶奶们咧着没牙的嘴，看着满屋子的人，笑呵呵的。此时婶娘们立即端上了几个菜，和众人带来的吃食放在一起，给老人们敬酒祝福，吃着年夜饭，孙辈们总是对爷爷奶奶开玩笑：“爷，婆，吸你的饸饹看来还得等几年。”凡是父亲的叔伯辈，一家不落地走完。
　　 最后，又回到我们家。母亲和我的姐妹们早已摆好了几张八仙桌、炕桌，每桌上八样子荤菜素菜，崭新的红油漆筷子，白瓷酒壶，大酒盅，未开封的西凤酒。所有人落座，吃喝才正式拉开序幕。晚辈挨个给叔伯兄长敬酒，那边同辈的桌子上“魁五子手、六六的划拳”已经开始，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屋子。父亲主要和几位年长的叔伯一起说话，老五的小子快结婚了，九弟的苹果烤烟弄地好，三婆身体好。弟兄们畅谈去年的收获，规划着新一年的日子。父亲说的少，大多时候他静静地听着。过了子夜时分，给祖宗们烧过了纸钱，人群才渐渐散去。坐夜（守岁）才算圆满结束。
　　 父亲去世后，整个宗族的坐夜就此终结，分成了许多小集体，血缘较近的几户坐一坐。当然，家族的凝聚力也就减弱了许多。
　　 年节里父亲凝聚着家族的人气，平日里更是操心不少。若有老人病危，家里会悄悄地遣上小子来说：“三伯，我婆（爷）怕不行了，我爸爸让你过去呢。”父亲扔下手里的活儿或者饭碗，立即赶过去。看老人的气色，听喉咙里的痰声，听着老人的遗言。估摸着病情严重，赶紧让人给老人洗头洗脚、刮胡子剃头，得让他们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走。吩咐家人把老人的寿衣拿出来，套在一起，外头屋子开始支床板。如果人死了再穿寿衣，那是不吉利的，老人会认为去世的人是光着身子离开人世的。寿衣穿戴整齐，老人快要咽气了，将人抬上去放在客厅已经支好了床板上。时间早了不行，有人搁在床上两三天的不能走，旁人会说盼着老人死呢；如若人死在炕上，活着的人会认为他的来世的太难重。这个时间的把握，父亲总是拿得很准。不过一刻钟，老人气息渐无，父亲给去世的人脸上蒙一张黄裱纸，纸不动了，显示人去了。此时，父亲在床尾的椅子上点起两支白蜡烛，打烧纸，点着，跪下，大哭一声：“大啊，受苦的大啊！”所有的孝子开始大哭，村里人这就知道，哪家的老人去世了。
　　 给老小舅家人报过丧，儿女们回来齐了，各路亲戚来全了，去世的老人要入殓。棺材是早早打好了，父亲总是嘴里含酒，将棺材的里面细细喷一遍，消毒；然后再将外甥们采来的柏树叶子均匀地铺到棺材底部，让棺木散发香味。然后指挥众人将逝者轻轻放入棺材里，亲人们再看最后一眼。然后钉死棺材，从此阴阳两隔。
　　 几天后，逝者下葬，父亲的角色是葬礼上的喝礼先生。他身穿白孝衫，头缠白孝帽。葬礼从头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开始，招魂扫墓，迎纸花和杀献，父亲跟着孝子们，祭老坟，扫新坟，一趟趟跑。“孝子磕头哩——有请老舅家，润镇任家奠酒啦——”父亲苍老浑厚的声音刚落，黄铜制作的唢呐凄恻婉转地奏响，男女孝子举哀，哭声大作。这个仪式，一般持续到晚上十一二点。第二天下葬，六点就得启动，安排好一切事务。八点准时灵车准时起动，坟上下葬，棺木下置，进入墓穴，坟冢的黄土土一锨一锨落下，逝者入土为安。墓方位是否合理，坟冢圆整，他都得操心。父亲总是观察料理这一切，劳心劳神的事情。农村人讲究多，如果一点出了差错，譬如来客奠酒的顺序乱了一下，把哪家媳妇的娘家放后面了。这家媳妇会大吵大闹，丧事扫兴，会落埋怨的，父亲总是小心翼翼，思虑周全，怕出差错。几天下来，他的声音已经沙哑，眼睛深陷，回家几天缓不过神来。
　　 父亲晚年，我们总会劝他别去了，出力不讨好。队里的其他姓氏老人去世，也请他，实在累人。父亲总是说：“娃啊，人生在世，就是生生死死。人都有那一天，办好丧事，对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是最好的安慰。”“大，为什么大事小情总要把老小舅家的人放在头家呢？吃饭还要坐上席？”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舅家的人把他们如花似玉的姑娘嫁到咱们村子，生儿育女，扎下了老瓮粗的根。他们的娘家人还不该收到礼遇吗？怎么尊敬人家都是应该的。”父亲告诉我们，爷爷年轻时在外闯荡，奶奶卧病多年，哪家的爷爷奶奶都照顾我们家，姓赵的姓王姓罗的爷爷奶奶对我们家都有恩情。“娃啊，咱们不忘了人家啊。我也只有在这些事情尽点心罢了。”我也想起，每年家里西瓜成熟，第一车瓜，父亲总要亲自带着哥哥弟弟，给队里的老人家每户都送一个，然后才开园卖瓜。
　　 父亲不仅为老人操心，小辈结婚，他也一样用心思。我们这儿习俗，娶媳妇，单日子女家办事，俗名叫“添箱”；第二天双日子男方家办事，叫“宴喜”。女方家添箱的日子，男方就要把让两个童男子将箱笼抬过去，一切床上用品，新娘的穿戴都在里面，还得派一位能行人说事，谓之为“迎女的”。这个任务，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有些难缠的女方家，会节外生枝，再次要彩礼，狮子大张口，俗称“二道坡”，或者在拿去的东西里，挑三拣四，鸡蛋里面挑骨头，以此来为难男方。有些人家日子紧巴，娶亲已经落下来一河滩的债务，哪来的钱？可是不答应，新媳妇娶不进门，脸面何处放？迎女的人是否办事能让男女双方都满意，非常重要。
　　 父亲穿上他的黑呢子半氅，脚蹬母亲纳的白帮黑条绒面的棉鞋，干干净净地出发了。一般没人家出难题，因为父亲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的到来，已经表现了对女方家的尊重。可有的人家就未必如此，不为难一下男方，就似乎显示不出来她家女儿的尊贵。桌面上说事，提出诸如床单不好之类的小事，父亲满口答应，爽快地说：“娃一辈子，结婚就是头等大事。就按你说的办，只要孩子高兴。”如果提出再次索要彩礼，父亲一般会婉拒：“今天要的多，孩子将来还的账多。羊毛出在羊身上，亲家，都到今日了，还说啥呢？”如若还不行，父亲就将彩礼单子拿出来，条条指给女方看。或者和说事人交涉，将索要的彩礼压到最低。然后回来给主家复命，第二天才能顺顺当当将新娘子娶到家。但挂二道坡的事情，父亲绝不会让众人知道，说出去了，新媳妇过门后在妯娌面前会落下话柄，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宴喜的日子，要招呼女方送亲队伍，吃好喝好，礼数周到，不敢怠慢各方面的来客。
　　 父亲也去送族中的女儿出嫁，临走时，笑着对着亲家母说：“小门小户的女子，不懂礼数，不会做活。亲家母，女子交给你了。哪里不对，你好好指教。”男方的父母连连道谢：“娃乖很，亲家你放心。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人，和我亲女子一样。”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是父亲一辈子就是掐长弥短，弟兄们分家了，妯娌吵架了，老人没人赡养了，鸡毛蒜皮，凡此种种，不找官，全找父亲。母亲戏称，你大就是个“闲事经理”，出力不讨好。说事一般是在晚上，请了父亲过去，弟兄们坐在一起，有几棵树，多少粮食，老大人归谁赡养，大小疾病，养老送终，找谁拿钱，得权衡各方的利益和能力，照顾好各家媳妇的脾气，顾及老人们的想法，秉一颗公正的心，才会细致分到位。经常是熬到半宿，眼睛红红的回家。即便如此，第二天哪家的媳妇都不满意，在街面上见人叨叨：“请他三伯分家呢，偏心，我吃了大亏了。欺负人呢！”母亲回来气哄哄地说给父亲听，父亲不言语。下次有事，他们还找父亲。父亲也不推辞，也不嫌棘手，又去了。
　　 我只见过父亲的一次劝架。大伯是个跛子，脾气不好，打人手不知轻重。不知为了什么针尖大的事情，竟然又对大嫂子大打出手。大嫂子披头散发，边向我们家跑来。“三大！三大！”父亲起身一看，大伯拿着一条扁担正在追打大嫂子。父亲上前一把抱住大伯，劈手夺下扁担，说了一句：“哥，你老糊涂了。儿媳妇有啥不对，有咱儿管着，你咋能动手呢？”拉着大伯坐下，我们赶紧端茶请他喝。母亲早已经把大嫂子领到另外一个窑洞里，打水让大嫂子洗脸，给她梳头，听大嫂子诉说自己的委屈。过会姐姐将嫂子送回家，又偷偷地将大哥找来，大哥来当着父亲的面给大伯说了句软话，把大伯接回家。一场风波就这样化解了。
　　 父亲患病期间，队里的老老少少都来探望父亲，鸡蛋糕点营养品摆满了桌子，每人都为父亲宽心。父亲离世，吊唁的人一拨又一拨，进门嚎啕大哭。下葬时，儿女们披麻戴孝自不必说，所有的侄媳妇、侄儿都身穿白孝衫，拄着纸棍，哭得撕心裂肺。空旷的黄土地上，执事的老汉一声吆喝：“赵老先生下葬——辛店村里的能人走喽！”那一刻，哀声震野。一位堂哥喃喃自语：“三伯，我才明白什么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以后有事找谁商量拿主意呢?”卜家的乐手在许多丧事上，认识了父亲。葬礼结束，他们整整齐齐列队在坟前，将那首唢呐名曲《祭灵》完整吹奏一遍，以此表达父亲深深的敬重之情。
　　 父亲走了，大哥接管了家族的事情。大哥这几年身体不好，我的小弟帮着料理红白喜事。我责问他也不嫌麻烦。弟弟说：“姓赵人家的事情还得水行磨转。总不能啥事都拿钱解决，更不能为了一点事去法院，后辈们在人前咋活人呢？”是啊，小家不和，国之不兴。他们都在为构建和谐社会做着自己微薄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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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一辈子清白为人，正直传家，面相威严，少语寡语，农村的风俗习惯、人情世故，了然于心。文化程度虽然是小学毕业，却深谙圣人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做到了前两点。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却用自己的善良热忱，将全族的人团结在一起；用自己的细致周到，送老人们走好最后一程；用自己的淳朴爱心，为侄儿侄女们操办着婚姻大事；用自己的耐心和公道，去化解一家一户的小矛盾。老小信赖，男女佩服，在众人心中树起了一座“德高望重”的丰碑。
　　 几十年来，赵氏族人在父亲的熏陶下，遵纪守法，勤劳致富，日子红红火火。没有违法乱纪进监狱的，没有为赡养老人对簿公堂的，方圆几十里落得一个好名声。每次读到《白鹿原》里的白嘉轩，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父亲的音容笑貌......
　　 十月的黄土地安静如斯，田野里冬小麦绿色如旧。操心劳累一生的父亲，愿您在天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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