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一顶旧草帽浮上来。又一顶
　　 淹没在绿草丛中的草帽，擎不起更高的云空
　　 村庄高大茂盛，座卧在豫南某个
　　 安静的角落。很多人还在耕田，播种
　　 效仿古戏文里某个忠实的老仆
　　 一生挚爱土地
　　 土地肥沃，透射着一辈辈人积淀下来的沉香
　　 鹰的翅膀已经诀别澍河坡的天空。你的翅膀
　　 已离这块土地愈发遥远了
　　 哦，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人间的低处，头枕阳光
　　 静静在土地上呼吸
　　 柳叶河早已干涸。它的裸露的血管根根暴出
　　 一片汪洋恣肆的情怀，还在某个胸腔里
　　 惊雷一样疾速地跳动
　　
　　 之二
　　
　　 沿某个心脏开始，向南出发
　　 那一片黄土地黑土地，是贪恋娇妻爱子的中原汉子
　　 他的双腿，被乡愁牢牢捆缚
　　 然后向北
　　 某个长满西瓜的地块。我们偷埋下瓜皮和种籽的地方
　　 还深埋着奄奄一息的童年
　　 闪烁着铜锈色的光芒
　　 再向东出发。你看见太阳是一粒黄灿灿的金扣子
　　 扣住旧事，这一扣就是数年
　　 再往西出发吧。祖母祖父驾鹤西去的地方
　　 他们温慈的目光，是黄昏时满天洇染的晚霞
　　 你仍在原处，看见鸡鸭上架
　　 牛羊归圈。许多年过去了，光阴撤离
　　 开在颊上的两朵凤仙花已枯萎，一朵叫青春，一朵叫
　　 故乡
　　
　　 之三
　　
　　 你凝望一朵黄菊花，它有多么值得怀恋的过往
　　 祖母的菊花脸，滚滚西去的夕阳。而时光把你留在
　　 一朵黄花的叶茎上。柔嫩的蕊
　　 在凉风中，拨动某根蓄势待发的弦
　　 弦上站着陶渊明，站着他所虚拟的整整一个
　　 盛世的光明
　　 一朵黄花，它有多么安静的王国
　　 你是屏住了呼吸的那个子民，面对一朵花
　　 打开心灵，打开语言，打开思想
　　 甚至打开，你一直尘封太久的某个隐秘世界
　　 现在，你呼吸着一朵野花的呼吸，你诉说着一朵花
　　 芬芳的心事，天空那么低矮
　　 仿佛要为这种邂逅举行鞠躬礼。时间一波波退潮
　　 此时，你的肉身你的爱憎，都属于一朵野花的
　　 尽管它将很快开败，仿佛你在尘世的脚步
　　 必将逐渐消失
　　
　　 之四
　　
　　 你再次坐在东坡河滩上，抚弄那些洁白的羽毛
　　 那根羽毛早已没有温度
　　 它的母体早已弃离而去。我反复抚弄那根羽毛
　　 它坚持自己的光泽，在明亮的阳光下
　　 不知道白给谁看
　　 风轻轻吹着，树叶子哗啦啦地响，每一片都唱不累
　　 而一只羽毛不能化身为一片树叶
　　 和它们同一阵营
　　 来来往往的人扛着锄，拿着锹，推着车
　　 父亲也是它们中的一员，蚂蚁一样在地里匍匐前行
　　 我在东坡河滩，坐在草地上抚弄着一根羽毛
　　 做着羽化升仙的梦。父亲在土地上摸爬滚打
　　 直到他倒下
　　 ——在405号病房里，他梦呓的牙齿不知会不会咬痛
　　 一块土地的春秋
　　
　　 之五
　　
　　 那么多阳光滚落在地上，一大片一大片油菜花
　　 开得喜气洋洋。在油菜花的阴影里
　　 你一点点驱逐着内心的黑
　　 暮色那么残忍。祖先一个个卧在油菜花地里
　　 譬如祖母也是如此幸运的一个人。很多人都如此幸运
　　 把骨殖安放在芳香深处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也躺在油菜花地里
　　 从此长眠了。脚手架上的噩梦
　　 夺去他三十多年的生命。一些油菜花不知道会不会
　　 和他对话，拉拉家常。一些油菜花有的和他一般大年纪
　　 也许有的会一百岁，三百岁或者更长
　　 他的儿子三岁，有红扑扑的脸蛋
　　 在油菜花丛里
　　 放鞭炮，看纸灰白蝴蝶黑蝴蝶一起翩跹
　　 正和一朵童年的油菜花幸福地比呼吸
　　
　　 之六
　　
　　 十一月，冬雪未至
　　 枯白的草病恹恹的。很快这一切就要被埋葬
　　 沉寂的村庄，寥落的影子。炊烟已经日益消瘦
　　 丑恶的或美好的
　　 一场大雪就要掩埋这一切。红梅在悬崖上翘首待放
　　 长青树继续不澜不惊的表情
　　 那些绽放着的都将日益死去，那些死去的都在一场大雪里
　　 得到永生
　　 而你还在一场动荡里静坐
　　 你听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流淌，它的滚烫
　　 能够唤醒每一株枯萎的草木。虽然一场冬雪不远
　　 可是面前的一切，你还在爱。你效仿邱籽诗里的
　　 那一只孤独的羊，“走向命运的牙齿”
　　 你不停咀嚼记忆，品味某个春天一样青葱的
　　 窈窕小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