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顾不得生产队长的唠唠叨叨，再三强调，纷纷扔下手中并不太多的农活，捡拾农具，准备着竹畾、布袋、刀斧、草鞋等。待到寒露而至，这县城周边，没有自己茶山的二十几个生产队的社员，就将眼光瞄准了二三十里开外，几个拥有祖传茶山的屋场和生产队。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直到霜降季节到来，这些被逼无奈的人们，便开始他们为期半个月的，称之为“明捡暗要”的捡茶子历程。
　　 当年的城关公社，拥有人口三四万，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没有自己的茶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靠的就是供销社配给的那一丁点，舀到锅里冒着黄烟，放到菜里却骚气冲天的猪油。而且还常常断供。很多的家庭，妇女生产坐月子，老人因病做药引，过年过节祭斋神，靠的就是这透明鲜亮，洁净香醇贵，如金子的茶油。
　　 那个年头，生产队“社员”的概念很笼统，无论男女老少，老弱病残，只要你去了出工，从不看劳动效率，也不论所干活计的粗细轻重，就能获得一天的工分。稍好些的生产队，其工分的分值，也不过一毛多钱。所以，很多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在生产队里拼死拼活的干一年，左除右扣的，等到年终结算时也拿不到十几块钱。生性聪慧，胆识过人的社员，还能偷偷摸摸，暗地里做些生意——那时叫投机倒把，从中还能赚点零钱。而那些老实巴交的人们，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偶尔冒险地参与做些投机倒把，帮人打点零工。然，一旦被发现，以假公济私，走资本主义道路论处事小，一旦上纲上线到被认定为投机倒把，可是犯罪，将连累到全家。
　　 过年，对于每个家庭，每个人都是一件大事。在我们客家农村，衡量一个家庭幸福温馨与否的重要标志是，冬至过后是不是有了油炸豆腐，冻米糖，炸米果，腊味和荤腥等。而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准，腊味、荤腥属于奢侈品，它最多出现在那些做手艺的人家，和少数干部家庭。过年炸豆腐，自古以来就是农民们过年的唯一象征。所以，它是秋分过后，农闲时节，每一个家庭重要的议事日程。
　　 那个时候，我的爸爸妈妈都还年轻，我也正值读村小三年级。到了这个季节，不是做父母的心狠，而是是在出于无奈，多数学生都将弃学上山，跟着父母践行捡茶子的使命。那个时候，别看我还不满十岁，可在捡茶子的队伍里，我俨然就是精明过人的孙悟空，在关键的时候，总能为妈妈冲锋陷阵。
　　 寒露时节已及深秋，巍巍九龙，莽莽苍苍，山明水秀，秋高气爽，红枫似锦，野菊橙黄。一块块茶林，宛似镶嵌在前山后川，河涌两岸，那黛绿色的绸缎，显得特别的显眼。山里的植物如人，知冷知热，颇具灵性。寒露过后，昨天还是青涩涩，毛茸茸的茶桃，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颗颗如红宝石那样的橙红闪亮。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家里的雄鸡只叫过两遍，妈妈就会风风火火地催我起床，一遍不行，两遍，两边不行三遍，直到我睡眼惺忪的坐在床沿。此时，妈妈早已做好了早饭，和家家户户一样，此时的妈妈，将一改从前熬粥为早餐的习惯，从这一天开始便是，香喷喷的米饭，可口的豆腐干，另有秋茄子炒辣椒等。还外加两个咸鸭蛋。
　　 深秋的早晨，没有一丝风，晨雾宛如一张硕大厚实的纱，朦朦胧胧的挂在山下。我们这个屋场同时出发的，有二婶母女，堂哥一家。堂哥自幼失去了双亲，在我爸爸和叔叔的关心下，22岁那一年，经过媒婆的说合，与猫狸坳一孙姓人家的独女结为夫妻。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这个女人为他生了一对男女，生活虽然清贫，过得也算恩爱。然而，霜雪单打独头草，就在一对儿女相继读了小学以后，一场暴病，妻子就抛下老公子女撒手而去。我们家族从那时起，又增加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
　　 妈妈曾经多次为堂哥父子问仙、算命，先生告诉妈妈，是堂哥他的八字不好，命太硬，出生的时辰里，他身上带弓带箭，加之大伯大妈一向不信八字生辰，从而过早地克了双亲，成家之后又克了老婆。那时我还小，对于妈妈讲述的这些还不谙深意，直到长大成人以后才渐渐懂得，何为命薄命厚。妈妈常常告诉我，人一生全在命，个人和家庭顺当与否，全是命带头。后来我似乎也从半信半疑，直到现在，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知道命中欠缺什么，就在日常中多加谨慎，多做善事。这样，似乎就可以将功补过。
　　 我们一行七人出门后，朝着东南方的仙姑岽匆匆而去，身后的村庄很快便消失在浓雾之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才渐渐看见在东边那犬牙交错的山峰里，出现一条乳白色天平线。妈妈说，天很快就要亮了，我们尽量走得快一些吧。黎明前的黑洞洞乌蒙蒙，根本分不出这条蜿蜒小路，哪儿浅哪儿深。我跟着妈妈后面，此起彼伏，踉踉跄跄的往前行，宛似乘着夜色偷偷奔袭的侦察兵。
　　 我们一个个穿得很单薄，好在身上的衣服补丁加补丁，一件可以当着两件用，加之步行的速度快，加速了血液循环，除了脸上和两只手，身上不会感觉冷。这个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妈妈。听外婆说，妈妈还在外婆肚子里的时候就先天发育不良的早产儿，出生以后，外公因为操劳过度而得了痨病，家庭生活过得异常艰难，最后只好将尚在童年的妈妈就卖给了我的爷爷做了童养媳。同爸爸成亲以后，由于爷爷蹭上饿好年景，家宅平安富足，妈妈才算过上了十几年的好光景。然，世事沧桑，时局多变。还未等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长大成人，新一轮灾难再次降临。从总路线大跃进，直到人民公社，我的家庭和千千万万个农民家庭一样，陷入没完没了的认为的政治运动，和各种自然灾害之中，日愁吃夜愁眠，爸爸妈妈也因此开始饥寒交迫，我们也跟着长达十年的饥饿困境。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几乎是摇摇欲坠，弱不禁风。如果不是家庭生活所迫，养儿育女的责任，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几乎失去做人的尊严，上山跋岭去捡茶子呢？
　　 月末一个时辰，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虽然晨曦初上，大地有了一丝丝亮光。可是，秋季的山区，辰时落露是常态，它自古以来就是山乡深秋的特点，因为寒冷的空气与地表余温相遇，渐渐地凝成了靡靡细细的水珠，从而湿了衣服，湿了头发，湿了脸颊，同时也打湿了脚下的草鞋。
　　 一路上，我们三家只顾埋头走路，好像都是哑巴，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漫漫长路，走了约莫两个多时辰，我们终于到了仙姑岽脚下的枫树园村。这个小山村与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里有妈妈的二妹——我的小姨。每年这个时候捡茶子，妈妈都将它列为第一站。小姨夫是这个生产队的一把手，虽然开不了“后门”，至少可以让我们放开手脚，而不至于被人家村上的人，将我等当成小偷。
　　 我们抵达枫树园时，天刚刚蒙蒙亮，有相当部分家庭的屋顶，还刚刚升起炊烟，厨房也刚刚亮起火光。妈妈心里知道，到人家山上捡茶子，身份变得很卑微。所以，虽然路过小姨的家门，是对小姨家人的不尊重。不谙世事的我，不懂得如此之多的人情世故，但在我看来，似乎也没有妈妈说的那样严重。那个年代的人们，观念都很陈旧，妈妈当年不去打扰小姨，自有她的深层次原因。就在路过小姨家门时，我好似听到了小姨在说话的声音。然而，我们却放弃亲情而不顾，径直奔向磨刀坑，在清冷与寂寥的气氛里，等待进山摘茶子的主人。
　　 辰时已过，家家户户都熄了炊烟，灭了灯。当地饱餐过后的人们，和着暖融融的太阳，纷纷出门。他们三三两两，乱哄哄的走在枫树园进磨刀石坑那蜿蜒的山间小道上。人群里，挑箩担的，背竹畾的，扛楼梯的，手里拿着木钩的，头上戴着围巾的男男女女，似乎漫不经心，毫无激情地向我们这边走来。其中一个族长模样的人，不经意间走到了我们的跟前。看着一群人衣衫褴褛，像个叫花子我们时，他终于发声：“呵呵，摘茶子的还没进山，捡茶子的反而走到我们前面。你们以为真的是有捡啊！”
　　 我乜斜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转过脸看了看妈妈她们的表情和反应。妈妈用眼光告诉我，要沉着，要耐得住寂寞，不要理他。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时候的小姨和小姨夫正朝我们走来，小姨远远地看见了妈妈便喊道：“姐啊，你怎来这么早呢？也不进来喝两碗粥。”
　　 “我是吃了早饭来的。你夫妻俩要赶着出工，我又不是做客，来你家就等下次吧。”妈妈说。
　　 “小姨好！姨父好！”我显得很有礼貌，亲切的喊道。
　　 “青古也来了啊？不过帮帮妈妈也好。看你穿着么单薄，别着凉了。”小姨关心地对我说。这时小姨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还暖烘烘，热乎乎的番薯递过来说：“刚刚起锅的，你如果不嫌弃就吃了吧。”我看这小姨，小姨给我使了个颜色。意思是叫我接过来。我没有在犹豫，接过来，一半给了妈妈，一半给我的堂妹，妈妈没舍得吃，立马将它同我们带来米饭放在了一起，然后，我们跟着我的小姨开始快步向前。
　　 茶子树又叫油茶树，属于茶科，常绿的小乔木。因为它结的果实可以榨油，故叫油茶树。它有着独特的性格，跟梅花那样，总在茶子采摘不久的霜降季节就绽开银白色小花。每到来年的春季，小小的茶桃，就在茶树新绿登场的季节，与母体一起吸天地之灵气，沐如月之光华，历时大半年，渐渐成熟起来。当我置身于茶林，看着那一树树白色的瓣，淡黄色的蕊，就有一种优雅不俗的感觉。上山砍柴时，如果遇上一场小雨，这茶花经雨水洗涤，花瓣上泛着滴滴的水珠时，这滴滴水珠俨然就是出蚌的珍珠，银光闪闪，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那个时候，虽然生活清贫得苦不堪言，可是，一旦来到深山，看着美轮美奂的山景，沐浴着花香四溢的清风，就会对于人生的未来，梦想多多，无限憧憬。同样，那是身在茶林，虽然有一种乞讨情形，然而，一阵微风吹来，那茶花香气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时，就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我爱茶树。因为它含有甜甜的糖，甜润而清香的花蜜不但吸引人，也引来翩翩的蝶，嗡嗡的蜂，就连小小的蝼蚁也爱在花瓣上嬉戏。
　　 油茶树结子的多少，和桃、李，柑桔等果树一样，有大年和小年之分，大年份不但花多，结子也多。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在我们上山砍柴时，总要停下脚步，在茶山摘一朵又大又白的茶花，截断一支芒杆，一头插入花蕊，一头含在嘴唇，轻轻地吸吮，这茶花中的蜜汁，宛似沁泉一般甜遍你的全身。在芳香醉人茶树丛中，总是令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
　　 正当我们一行准备进入已被摘过的茶子山时，从对面的山脊传来一对男女对唱的委婉歌声：
　　 女唱：
　　 红叶遥遥秋风寒，摘茶落子又一年。
　　 一支山歌一分盼，哥哥今日可进山？
　　 男和；
　　 茶树开花白连连，阿哥绕道称钩潭。
　　 说来摘茶是借口，来见老妹是算盘。
　　 此时堂哥还未等主人和声余音消尽，他立马抿嘴润喉，启开了有些挑逗的一首：
　　 茶花开过桂花残，阿哥专程进茶山。
　　 若是阿妹真有意，我俩约会砻钩塆。
　　 女和：
　　 哪路男子恁大胆，敢与姐姐来缠绵。
　　 砻钩湾里见一面，包我柴米和油盐。
　　 男唱：
　　 仙姑岽下水潺潺，因为冇油才进山。
　　 炒菜起锅铁腥味，做粄冇油粘砧板。
　　 女和：
　　 不知哥哥恁可怜，冇田冇地冇茶山。
　　 哥哥若是不嫌弃，留在杜家当门栓。
　　 “好了，不要闲来无事以歌取乐了。你还有闲情逸致跟乡下的妹子对歌？看看吧，摘茶子的人们都下了一只窝，过了两支岽了，你们还这么贪玩。”妈妈似乎发慌了，生怕错过时光，空手而归。
　　 来到茶树林，看着沉沉坠坠挂满树，一望无边皆红桃的茶树，在我们眼里它就是橙红色宝石，恨不得茶山的主人能够分外开恩，让出几棵给我们过过瘾。然而，又怎么可能呢？看他们多仔细，多认真。摘茶人非常娴熟地，按照茶树的大小不同进行分类，大凡遇上大树，他们就两人包抄，一个在树冠，一个在树下，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一枝一桠的采撷；如果是小树，他们就会背靠背，从树头到树尾，宛似公鸡啄米似的两手上下翻飞，个个上手，摘了个精光，全部进了他们的竹畾。我们在后面跟着，看着，好似饿虎吊食，馋涎欲滴，眼冒金辉。捡茶子的人，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茶山的主人眼睛看花，力气耗尽，留点“剩饭残羹”。
　　 妈妈很精明，她自己跟着我的小姨，叫我跟着小姨夫，姻亲关系，总能有所照应。然，当时的生产队都是以自然村为单位，不是公公就是婆婆，不是叔叔就是婶婶，你是从山外过来的人，三人六只眼，谁敢当众施以小惠小恩？其实我并没有听妈妈的话，我心有成竹，自作主张。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曾教育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凡事不要急于求成，我当转移摘茶人的注意力。
　　 生产队是集体大锅饭，那些生性刁钻的大人们，总希望自己少干点，常常懒人推屎尿，躲在一边去抽烟，有的干脆就在干草丛里睡大觉。我啊！呵呵，不怕没机会，就怕不市侩。看到这些偷懒的大人们，我竭尽所能献殷勤，我给他们到山坑小溪去舀水，恭恭敬敬地端到他们的面前，看他们纸烟在嘴，我迅即划着火柴去点烟。“呵呵，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机灵的。告诉老伯你是哪儿人啊？”一个络腮胡子的壮年男子问道。“我是濂河边上郭爷庙的。你们出山去县城的必经之路，下次出山路过时可以到我家里坐坐，我给你们泡茶。”我大大方方的告诉他们。“呵呵，你既然如此机灵，还小小年纪为何不好好读书，跑到山里干嘛呀？”一个瘦高个，尖嘴猴腮的年轻男子冷笑着问我。“读书啊，都上三年级了。我是来体验生活，等着学期考试写作文呢。”我在他们面前显得若无其事，折下一支树枝玩耍起来。“嗯，有志气！我的儿子最欠缺的就是不晓得自爱，不懂得读书。你已经体验过摘茶子的生活门道了。今天你为我们打水、点烟，同时还给我们带来快乐。理当给予你奖赏咯。”一个生性和蔼，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看了看我稚气未脱的样子很是开心，接着说；“在这条小路过去，向左下一段陡坡，快到坑口的小溪岸边，有几颗野生茶树，茶桃特多，你就到那里去摘。我可以保证，你就是在这里“吊茶脚”三天也难以捡到这么多。去吧，没错！”男子乜斜了我一眼，伸了个懒腰又和他的这帮懒汉们，漫不经心地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