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系里领导给妻打来电话，建议我办理“病退”。原因是我因醉酒在学生面前极度失态，严重损害了教师的光辉形象。妻在电话里流着泪咬牙向领导保证，这次她一定把我的酒瘾戒了。
　　 妻不容拒绝地再一次把我摁进车里，押往医院。看着她眼里的泪花，我没好意思挣扎。对于医院接下来的一系列检查，我早已麻木。
　　 医生扫了我一眼，对妻说：“病人主诉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妄想等一系列中枢神经损伤症状；化验结果显示酶的分解能力严重下降；b超显示出重度酒精肝，已经出现了轻度腹水；严重骨质疏松，四十岁的骨龄已相当于七十岁的老人。我建议立即住院！接受强制戒断治疗！”
　　 带着医生的宣判，被妻押着，我第三次踏进市“三院”的强制戒酒中心。老同学东升紧紧夹着我的左臂，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乖乖地被面无表情的医生再次锁进上次住过的小屋里。不再挣扎，明知道就算挣扎也是徒劳无益。
　　 戒断中心依山而建，倒是清雅静谧。山坡边的小竹子斜斜地倒了过来，搭在院墙的这边，遮挡了窗子的采光，显得有几分阴森。我从窗户伸出手去，从防盗窗的空隙揪下几片，闻到一股久违的淡淡竹香，正是我梦中常常萦绕的清香。
　　 对面的老头背对着我蜷在床上，像是睡着了，我叫了他几声也没回应。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喉咙火烧火燎，胃也一阵阵痉挛。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酒香，喉管里泛起一种湿润润的回甘。我咽了口吐沫，最近老是出现这样的幻觉。
　　 房门上挂着一把粗大的锁，我用力地摇晃了几下，又踢上一脚。老头转过身来，不怀好意地冲我一笑，依旧没说话。他从旅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诡秘地探头打量一下窗外。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费了好大劲才拧开。老头眯着眼睛闻了闻，又抿了一小口，很陶醉的样子。那张满是皱褶的老脸顿时开出朵花来。
　　 我的幻觉再一次折磨着我，我明明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护士送来的晚饭还算丰盛，老头吃得很香，嘴砸吧得越发响。看着面前的盘子，我感觉有几万条虫子正在啃噬着我的骨头，很痛，又极痒。我勉强咽了几口，感觉没有几口酒在前面探路，食物在食道里不安分地反复冲撞，竟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老头递给我半杯水：“小子！慢慢受着吧！”
　　 空着肚子的第一夜，一直睡不着。老头的鼾声很怪异，每一个长声之后都会拐了个猛烈的呼哨，很长时间换不过气来。我一直担心他会在这种痉挛中醒不过来。这一刻突然想起我的学生，当我从这里出去，再次面对他们时，他们又该以怎样的眼神看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一棵挂满冰凌的枯树，再没有阳光可以将其解冻。我还能回得去吗？我耳边响起妻向我领导的保证，声音在脑际交叉、重叠，极度混乱。幻听闹得头嗡嗡响。我用枕头堵住耳朵，那鼾声混合着我的幻听，一直在耳边闹腾。此刻我想念我的手机，我的网络。酒，我倒是不敢奢望了。屋里的来苏水的味道很浓，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半夜，隔壁病房传来一阵凄惨的哀嚎，门被撞得很响。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路灯的微光从窗外洒进来，我看见老头醒着，斜靠着床头，正低头闻着那瓶矿泉水。夜很静，这次我不是幻觉，空气中明明弥漫着浓浓的酒香。这个怪老头，竟然玩这一手。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发现对面老头正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我忙摁铃叫来医生。我看见老头虚弱地冲我笑了一下，他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在蜡黄干瘦的脸上，像一对兔眼。
　　 老头被推去医务室，我慌忙拧开他那瓶矿泉水，果然是白酒。下午老头回来时，我正迷迷糊糊地醉着。他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脸：“醒醒！小伙子！”老头很虚弱，但很平静。
　　 我慌忙把已经空了的矿泉水瓶塞进被窝里。
　　 “行了，别装了！小子！我老了，可你还年轻！自己保重吧！”老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我打了个冷颤，酒立即醒了。
　　 “我老伴因为受不了我酒后发疯，早就和我离婚了。这不，儿子看我遭罪，硬是把我绑来了。”
　　 老头蜷缩在被窝里，喘息让他胸脯起伏的幅度很大。他眼里的血丝消了些，白眼仁呈现出一种深橘色，有些吓人。我再一次出现了幻觉，从对面的镜框里，我看到了清晰的自己，只是，很老，很丑，样子很可怕。
　　
　　 （ 二 ）
　　 “醒醒！醒醒！你给我醒醒！”我费力地睁开眼睛，连续多日的呕吐让我越发虚弱。妻正猛烈地摇晃着我，我的睡衣已被冷汗湿透。在梦里我听到菊在唤我：“哥哥！哥哥！”我又一次被那个反复出现的梦魇缠住。
　　 病房的门依然锁着，对面的老头盯着天花板，仿佛我们都不存在。
　　 “你给我起来！菊菊菊？她会害死你的！”妻很气愤，眯着眼睛瞪着我。
　　 我端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将昨晚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赶快起来！老家来电话说妈快不行了！”
　　 老家的堂弟来电话说母亲突然发病昏迷，妻找来东升帮忙开车，车就等在外面。我正被酒瘾折磨得精疲力竭，甚至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妻和儿子在两旁倚着我，心急如焚地奔向那熟悉的老家。那山那河，那村落，那些抹不去的旧事，那些此生再也难以赎清的罪孽，像盐粒一般腌渍着我的眼睛，也腌渍着我的记忆，抹不掉，也风不干。
　　 六个多小时的奔波，深深的负罪感沉沉地压在心头。我顾不上疲惫，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听祖爷爷说，老人临终前为了等待亲人会耗很久。母亲一直在等着我，就像一盏油灯慢慢地耗着。
　　 母亲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我跪在床前，悲痛欲绝。有多少话，多少深藏的愧疚与思念憋在心底，憋了整整二十年。可是还没来得及说，早已经晚了，母亲再也听不见我的忏悔。母亲的嘴唇翕动，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她浑浊的眼睛里的表情。那目光是漠然的，里面的神采已经涣散。我拉住她的手，看见她最后好像笑了一下，也抑或是无奈的苦笑，她拉着我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
　　 听堂弟说，母亲的寿衣是菊准备的，也是菊亲手为她换上的。做为独子，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竟然被锁在戒断中心，没能赶回来陪在她身边？无论我怎样不能原谅自己，母亲再也不能醒来。
　　 我默默听堂弟说着，没有抬眼。母亲身体一直好好的，也没听说有什么老病，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在外面的这二十年，算一算回家的次数，竟然屈指可数。自从我执拗地选择了现在的妻，每一次回老家，母亲都没再给过我好脸色。或许她的心里永远不能承受自己对菊母的食言。毕竟她与菊的母亲曾经早早地许过那样一个约定。乖巧的菊也曾极大地满足了母亲没有女儿的遗憾，尽管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被我轻易地打碎。
　　 极度的虚弱让我不得不呆在医疗室打点滴，母亲的后事交给堂弟和菊来操持。几天几夜下来，我的脑子混乱一片，麻木得已经失去了思维，甚至回想不起来母亲是怎样被送下地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狂犬病人，躲在暗处里，眼睛再也不能见一丁点光亮。
　　 母亲的“三天”，菊特意以女儿的身份，在母亲的坟前摆了四个果盘和一瓶酒。在纸钱焚烧的火光里，那玻璃瓶的反光灼疼了我的眼睛。
　　 趁他们都困了，我偷跑到母亲坟前，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我靠在母亲的墓碑上，照片中的母亲笑望着我，笑着笑着，竟一点点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模糊到什么也看不见，变成一片空白。一阵冷风吹来，我狠狠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将手指探进嘴里，想把偷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来。
　　 我久久地跪在母亲的坟前，也以此向这片故土，向菊，表达我深深的罪责。
　　 仲秋的午后，母亲墓地上摆着的白菊已经蔫了。这种残败恰如我的心情，是再也不可追回的遗憾。我该拿什么来懊悔？这么多年我远远地躲避，远远地做一个懦夫。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躲避了，除了这座冰冷的坟墓，我不再有理由重新踏入这片土地。看着墓碑上母亲微笑的样子，心头像压着石头，堵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用力拉我，我挥动着胳膊挣脱。
　　 菊拎着我的衣领：“你起来！你这个混蛋！胆小鬼！懦夫！亏你还是个大学教授，你除了会躲在这里，你还会什么？真够可以！这瓶酒你也喝得下？干脆把你扔进酒缸里！你就会用逃避来对待你自己的人生，你还是个男人吗？”
　　 出去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菊。我赖在地上，呆呆地看她发火的样子。菊逆光站在我的面前，夕阳打在菊的长发上，橘红的光线穿过她的发梢 ，像无数的火苗在我眼前跳跃。
　　 “哥哥！我从没否认过，我爱过你！也恨过，等待过，甚至为你死过！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从没后悔过！可是，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除了酒，你还认得谁？你还是你自己吗？”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菊的脸不停在我眼前晃动着，重叠着，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身旁的小女孩胆怯地在拉她的手，示意她别再说我了。
　　 “叔叔！快起来吧，地上凉！”小姑娘左臂上戴着“袖章”，上面订着象征着直系后代子孙的红布条，我想不起她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晗晗！别管他，就让你李奶奶好好看看他醉鬼的样子！我们走！” 菊拉起小女孩，走得很坚决，影子在我眼前越拉越长，头也没回。
　　 “醉鬼”？如今我只是一个醉鬼，一个流浪在异乡的醉鬼？这么多年没这么肆意地哭过，在这里我终于可以哭个够，可以把这么多年用力憋着的泪，一次痛痛快快地流尽。
　　 汹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墓碑上母亲的样子。暮色暗了下来，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抽泣。一番宣泄，我的心跟着空了，也静了下来。掀翻了心口的石块，仿佛憋闷得胸腔也被掏空，人一下子轻飘起来，很舒服。
　　 二十年，回家的路口，母亲盼望了多少回？孤独的日子里，母亲想念了多少个难眠的夜晚？这样一条路，竟被我冷漠地躲避，一躲避就是二十年。回想起母亲临走的样子，她走得很安然。她脸上的安然在告诉我什么？是对我的原谅？还是她终于可以卸掉这顶耻辱的帽子？也或许是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拖累菊了。被菊这么一骂，这么肆意地大哭一场，宣泄一番之后，突然感觉鼻腔里有种久违的甜润。品尝到一种久违的轻松，感觉有种从不曾有过的清醒。
　　
　　 （ 三 ）
　　 菊的骂声不时在耳边回响，就像家乡的竹竿在焚烧时的噼啪声，很脆，很亮，很好听。我任由这好听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家乡广袤的天空下，震得我越发眩晕。我早早地睡下，昏昏沉沉地像是醉了一夜，也像是梦了一夜，又像是回想了一夜。全是我和菊小时候的事。
　　 “你个死三胖子！下次还敢欺负菊，看我不打死你！你给我记住！还有上次菊铅笔盒里那只蛤蟆，今天一账算！”菊用力地撕扯着，头发都扯乱了。好几颗成熟的苍耳子还是牢牢地粘在她的发辫上。细细的尖刺和头发咬在一起，死死纠缠着。菊气得直哭，三胖子操着手站在一旁坏笑。我飞起的拳头让三胖子的鼻血顿时染红了白褂子的前襟。三胖子一边哭一边找他妈告状，惹得我母亲拿着扫帚满条街追我。我拉着菊躲进了小竹园，直到天黑。菊吓坏了，担心气坏了我母亲，扯着我的衣襟说：“哥哥！今天都怨我，还是我去三胖子家道歉吧！”
　　 “傻丫头，不去！有我在，不怕！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欺负你！”我拉住了菊，直到深夜熟睡的我俩才被母亲在竹园找到。
　　 “还不给我快点！去帮着菊推车！”母亲夺过我手中的水杯催促着。我忙拿起一张烙饼，早早地赶到菊的家。今天是菊爸去县城送花的日子，我和菊背起书包一起帮着菊爸推车。加长加宽的架子车上，摆满了一盆盆盛开的月季花，五颜六色香气扑鼻。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这香味正是菊的味道。菊每天放学就去花圃帮忙，身上整日都散发着好闻的花香。
　　 上坡时我们三人一起用力，下坡时菊会甜甜地学起杨钰莹唱起来：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看看可爱的天摸摸真实的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许多的爱我能拒绝/许多的梦可以省略......
　　 在菊的歌声里，我一路小跑，回头去推我的自行车。送上公路的菊爸便会催我们赶快去上学。
　　 我骑自行车驮着菊飞快地往回蹬，一路上坡下坡，小腿肚子直抽筋。自行车的后座太硬，我下车歇息时，菊已经僵在后车座上下不来了。我扶着她倚靠在梨园旁边的孤坟上，阳光暖暖地打在菊的脸上，很亮，很透。
　　 “菊！你的脸，真干净！就像这梨花一样！”我躺在地上望着菊素白的眼神，忍不住嘀咕。或许是因为没有姐妹的原因，看惯了自己黝黑的肌肤，对于菊的白净总是满怀好奇。她的身上仿佛永远携带着花朵的清香，那是最吸引我的地方。特别喜欢她头发半干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只有在洗发时，菊才会解开她的麻花辫。半干时那头乌黑的秀发才会瀑布般倾泻下来，极伏帖地抚在她的脸上。漆黑的长发衬托出菊的脸越发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