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傍晚，老李正在疙瘩村的画室里装裱字画。
　　 “嘭！”一声，满脸血迹，衣衫不整的王君一头撞进了门。
　　 咋了这是？老李见到血心有些慌。
　　 大哥，快找出相机，多拍几张，还有后背，也拍两张。再晚怕来不及了。王君脸上几条鲜红的蚯蚓顺脸滴落在血迹斑斑的工作服上。工作服的一只袖子被撕扯下，裸露的皮肤上抓痕正渗着血珠。
　　 谁手这么狠？我去会会他。老李和王君是忘年交，看到兄弟被欺负心里不是滋味。
　　 大宝。这会和他妈到派出所报案去了。
　　 王八羔子！弑父称雄?兄弟，你这过的啥日子呐。老李一拳砸在画案上。哗啦啦，案板的字画落了一地。
　　 王君一腚坐在椅子上，声音沙哑道，不是人过的日子。
　　
　　 2
　　 1988年春，王君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满怀憧憬来到了县城。
　　 王君去地税局上班了！这个消息在王君的老家——小王庄，不亚于滚过的春雷。村里老人说，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
　　 小王，你给我把这份文件复印十份，我下乡用。
　　 小王，去打壶开水来。
　　 小王，替我这份报告送市局吧。
　　 小王，你晚上没事替我值一下班吧。
　　 王君乐颠颠答应。那年他24岁。一个乡镇小干事能来县城机关上班，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事。老娘眼泪汪汪，对着相框里老头子的遗照说，他爸，咱三出息了。
　　 小王，听你们李书记说，你文笔很好，在报纸发表不少文章，以后我们局里的材料你要费心了。
　　 李书记大名李青，一提这个李书记，王君的脸儿有些发烫。
　　 好好干，争取转正。这句话，王君在乡镇听李青说了5年。刚到乡镇时，他没有正式工和临时工的概念。
　　 一天，与王君同一宿舍的保全员喝醉了酒，说，我要调走了，再也不回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破地方。本想在这弄个正式编制，妈的，一年多了，一个指标都没有。编制是什么？19岁的王君不明白，都是吃政府食堂的饭，咋还有两样？有编制就是正式工了，铁饭碗。临时工，再优秀也是泥饭碗，说不定哪天就要滚蛋。保全员的醉话让王君心里打了一个激灵，他断然不想回农村。跟着李青来的路上他特意去了爹的坟，他告诉爹，要让王家走出地位卑微的窘困生活，让病魔缠身的娘晚年幸福，让两个泥腿子哥哥娶上媳妇。
　　 保全员调走的当天晚上，王君鼓足了勇气敲响了李青家的门。
　　 门开了，王君手提着一兜桔子站在门口，瞅到李青脸色灰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来吧。买什么水果。李青嘴里嘟囔着，让进了王君。万经理不在？王君小心翼翼地问。他从别人的风言风语中得知，李青老公是市建公司项目经理，常年不回家。
　　 不说他，你有事？李青对王君有一种骨子里的欣赏。她欣赏王君出众的才华，通过走访学校，她将这颗淹没在泥土里的珍珠给发掘出来，让这个看着养眼走心的壮小伙当上了乡镇宣传干事。王君吭哧了半天，涨红着脸说，我，问问能不能转正。他心里打着鼓，刚来不到一年就问这事，感觉有些难于启齿。
　　 李青一愣，道，你想转正？小王，这不是我一个小小团委书记能说了算的事。好好干，有机会我一定推荐你。再说你的文章在各地报纸发表不少，咱书记时常夸你。那个孟子老人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话你要记住，对你人生有好处。李青的几句话，说的王君心里热乎乎。
　　 出了李青的家，王君挺起了萎缩的身板，他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对这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小团委书记滋生出一种别样敬佩。
　　
　　 3
　　 楼梯口，小刘截住了正欲上楼的王君，小王，你以后少到书记跟前得瑟。人要知道自己的身份。王君看着司机小刘冷落落的脸，怯懦地说，刘哥，我有事才找书记。没事我都在自己办公室呆着。面对这个书记跟前的红人，王君挺拔的身材矮了半截，他知道自己谁也得罪不起，一个不小心泥饭碗就要砸掉。
　　 你手里拿得啥材料？
　　 给书记写的总结发言稿。
　　 我要去书记办公室，给你捎过去？
　　 王君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稿子递到小刘手，千万别丢了，后天县里开会书记要用。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小刘接过王君手里的稿子，转身上了楼梯。到了楼上，他打开稿子瞥了一眼，见四下没人，一把揉成了团，打开走廊的后窗户，嘴里狠狠地说，让你逞能，让你逞能，想跟我争，门都没有。说完，用力将手中的纸团抛了出去，然后转身，整理一下衣服，敲开了书记办公室。
　　 这天晚上，李青急匆匆来到值班室，平日里和颜悦色的脸儿拉的老长，小王，书记的稿子还没写完？王君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站起，我前天就写完了，给书记了啊。
　　 给书记了？书记说没有。你想想到底放哪了？
　　 那天在楼梯口，刘哥说帮我带给书记。王君心里七上八下。
　　 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别人代劳？有没有底稿？快找找。王君从抽屉里翻出一沓有修改痕迹的稿子递给了李青。你让书记拿这样的稿子上去发言？不行。今黑你就是不睡觉也要整理打印好。我去跟书记说一声，你抓紧时间整理。看着李青离去的背影，王君心急如焚。李青跟他透露过：只要这次把会议的稿子写好，让政绩得到市领导认可，乡镇下来的唯一一个转正指标非你莫属。
　　 傍黑，书记一行从县里开会回来，看着一张张布满阴云的脸，王君感觉大事不妙。书记瞄了他一眼，叹息一声离去。王君心沉到了谷底，甩头看到抱臂站在车门的小刘，嘴角上扬着，一脸坏笑。王君握紧拳头走向前。正在这时，李青扭过头，对王君小声说，下班到家里，有事找你。冷冷的语气透着威严。王君刚刚燃起的怒火一下子被扑灭。
　　 晚上，王君忐忑不安来到李青家。李青递给他一杯茶，眉毛拧到了一起，小王，发言稿谁给你提供的数据？主管生产的林主任。数字绝对准确，我核对了好几遍。
　　 同样的山岭地，上马镇小麦产量比我们高三倍，玉米高两倍，你说差距能在哪？
　　 这个我知道，他们的干事跟我说过这事，他们是造假。
　　 你怎么就不能造？不就改几个数字吗？人家成了先进乡镇，我们倒数第一，你说让书记的脸往哪搁？王君愤然道，我不想说谎，泯良心的事我不会做。明明粮食欠收，还吹破了天，谁信？弄虚作假早晚会被发现。
　　 你哪来这么多理由，死心眼。就不能机灵一些？正直也要用对地方？明白吗？
　　 不明白。王君心里憋屈，想，我说真话有罪？
　　 哎！不说了，闹心。说，今晚想吃什么？
　　 王君气鼓鼓道，我想喝酒。喝酒？好！你来这么久了我们还没坐下好好喝一杯酒。今晚咱们就来个一醉方休。王君不知道李青的绰号——不倒翁！
　　 一杯酒下肚的王君趴在了沙发上……
　　
　　 4
　　 小刘转正了。这个消息让王君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他像一只失去斗志的公鸡，萎靡不振。
　　 想回农村种地，现在你就给我走。李青在宣传科，守着一屋子人大声训斥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小弟弟。王君忽地一下站起，大声道，不想。
　　 不想就好好干，以后有机会。信我。别人的话王君不信，李青的话他信。李青没把王君当外人，也从不掩饰对王君的喜欢。
　　 渐渐地，王君看出了门道，油嘴滑舌的人领导喜欢，拍马屁的人领导喜欢，说一套做一套的人领导喜欢。这些他都不会，觉得做人还是实在一些好。没转正，说明自己做的还不够，这样想着心也就释然，于是，神采奕奕埋在一堆繁杂中。
　　 年底，市里再次召开总结大会。书记一行载誉归来。见到出来迎接的王君，书记呵呵笑着对李青说，今年的先进报上小王。小伙子，你给我们镇立了大功，要好好奖励你一下。王君纳闷，我今年还是照实写的，没有虚报，成先进了？
　　 年底表彰大会上，先进名单里没有王君俩字。下达的红头转正文件里也没有王君。王君崩溃了，他不明白，自己勤勤恳恳工作两年了，大、小领导的大、小会的稿子都出自自己手，所有对外宣传资料也都是自己准备，民主评议自己也是前几名，一年到头休班天数板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咋遇到好事就没有自己一份？
　　 你的稿子我让人给改了数字。至于先进，县里说你不是正式工没批。白白浪费了一个指标。至于转正，是带着帽下来的，乡镇无权干涉。别灰心，好好干，有机会。李青忘不了第一次去王君家看到的情况，那是家吗？一个空壳子而已。那时起，她就打定主意要帮这个才华横溢的小伙子。俗话说，相遇是缘，相识更是缘。
　　 王君轻叹一声，姐，我娘说过，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你不帮我没人帮我。你也要自己上进才好，多发表文章，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是金子总会发光。好好干，机会会有。
　　 我听姐的。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王君拎着两条新鲜鲅鱼来到李青家，正欲敲门，里面传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是不是和那个小王真有那啥？我可听说他天天到你这来。王君纳闷了，咋是书记？他和李青姐说我干什么？只听李青不卑不亢说道，小王见天替人值班，一个月也就那么一两天不用值，哪有时间到我家？不瞒你说，我喜欢他就像喜欢我小弟。再说，他工作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你要是凭这些谣言就辞退他，我不同意。
　　 好好好，我信你。只是，以后别让他来家里了，你们孤男寡女在一起我不放心。书记的话明显软了下来。
　　 这，我找机会跟他说。干爹，我的任命什么时候能下来？李青的话音很低。
　　 再住一个月吧，我一到县里任命，你的任命就会下来……
　　 门外的王君脑袋嗡一下大了，泪水夺眶而出，官场，干爹意味着什么他或多或少知道一点。人心本善，抵不过花花世界？他心中的女神轰然倒塌，咋回的宿舍都不知道。
　　
　　 5
　　 王君第一次请假，说回家给老娘送药。其实他想回家跟娘说辞职的事。村头大槐树下唠嗑的老人们看到王君，个个脸上露出赞许的笑，王君眼儿一热，朴实的老农当自己是个人物，可自己算哪门子人物？
　　 破旧的院门被打开，正给猪喂食的老娘，手中的破瓢吧嗒掉在地上碎成两半，君儿回来了。两行浊泪挂在栗色老脸上。娘，我给你买的鱼。我哥呢？
　　 在地里。三，快进屋歇歇，中午我幹面条你吃。娘记得老儿子最爱吃她幹的手擀面，说筋道有嚼头。
　　 娘，我不累，我去地里看看。
　　 等王君和两个哥哥回来时，发现家里炕头坐着一个女人，娘让他哥三叫姨。
　　 吆！这就是三吧？看看这模样，细皮嫩肉的稀罕死个人。我说老姐姐，别的话我就不说了，这门亲我替外甥做主了。女人看着王君眉开眼笑。王君和两个哥哥不明就里看向娘。
　　 大妹子，孩子的事孩子做主。俺家除了这四间老屋啥也没有，怕委屈你家外甥啊。再说，说媳妇还应从老大排起。娘盯着个子矮小的老大。女人呵呵笑起来，我说老姐姐，我就相中你家三了。你好好想想吧，我等你话。女人说着起身走向门外，临了，回头笑眯眯瞅了一眼王君。
　　 娘送走了女人，回头对三个儿子说，你们吃饭，吃完饭我有话说。
　　 王君把想辞职的事咽回了肚里，家徒四壁容不得他多想。他应了这门亲事。二哥用胳膊拐了王君一下说，别急着答应，先看看人。
　　 看照片人还行。人家啥也不要，上哪找这样的主？大哥的话让娘唉声叹气了一晚上。
　　 回到乡镇的王君变了，变的不爱说话，见到李青也是远远躲着，实在躲不过就低头过去。对于大领导小领导安排的事，他依然唯命是从，同事有事找他，他依旧答应。
　　 小王，帮我跑趟邮局吧，把这封信发了。
　　 嗯。
　　 小王没事给我打壶开水来！
　　 嗯。
　　 小王，帮我写一份计划生育报告吧，给你资料。
　　 嗯。
　　 小王，帮我起草一份有关教育的发言稿，明天要用……
　　 王君，一个小小的临时工，周而复始忙碌着那些永远忙不完的事。他牢记着：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这一天，王君像往常一样上班，刚进公社大院，就见李青朝他招手，你一会到我办公室。李青说话越发霸道。王君木然地嗯了一声。从李青升任镇书记那天起，很少有时间与王君单独说话，她不明白王君为何躲着自己。
　　 小王，干嘛老躲着我？李青进屋后的语气多了一丝温柔。王君不说话，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哑巴了？我发现你这些日子变了，没记错的话，这半年你没去我家一次。怎么了？不把我当姐了？李青靠近王君，嘴里哈出的热气让王君一阵眩晕，理智告诉他要远离。他退后一步，依旧低着头不说话。跟我小弟一个德性，犟！李青说完转身回到办公桌，打开抽屉拿出一张表格递给王君，拿着，填好给我。
　　 王君接到手一看，县城地税局招工表？你在乡里干了5年，天天忙的跟个陀螺似的，没能给你转正，我心里也不好受。李青眼睛有些湿润。这个地税局长是我同学，一个酷爱文字的人。前几天一起吃饭，我说了你的情况，他很欣赏你，回去就把这张表格捎来，让我转交给你。王君，你遇到贵人了。虽然是合同工，跟正式工没多大区别，以后有机会再转。好好干，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