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的爷爷(岁月征文·散文)
“三生日四岁,恍惚记事”。打从记事,到爷爷73岁去世,这中间总该有十几年的时间跨度吧?可爷爷的相貌在记忆的印象中始终一个样子,好像没变化。
这是一个面容清癯表情平静而略带严肃的老者,花白的寸头,一绺山羊胡须,口唇是红润的;细高的身材,穿长衫。出门不带手杖,走路一般是背着手。与人说话有笑容,但显而易见是礼貌性的,有些矜持。
爷爷是个医生,老中医,家乡方圆几十里,提起来没有不知道的,但从来没有称呼他名讳的,都是称冷先生,或者他的字——在田先生。
家乡村子西边约二里路是一个镇子,逢二逢七(农历)有大集,爷爷到赶集这一天必去镇上独一无二的一家药铺坐诊,早饭后去,晚饭前回来。平时在家除了偶尔下地干一些锄草、翻地瓜蔓之类轻活,便是接待病人或者出诊。近路轻病号总是一番望、问、闻、切之后便开药方,病人或病人家属拿了方子立即到镇上的药铺去撮药;路稍远一些的病号(当然有家属陪同)常常是上午来下午才能走,中午便须留饭。很远的路或者病重不能行动的病人,一般是对方用牲口来接;爷爷一般不在外边过夜,有时回来很晚。
爷爷给人看病一向不收诊疗费,都是病人病好以后以物答谢。至于赶集的日子去镇上药铺坐诊,药铺如何送佣金,不得而知。记得很清楚的是,每到秋冬季节,家中屋后的房檐下总会有几只野兔、野鸡之类挂着,那显然是爷爷治疗过的农家病人送来的谢礼。也见过本村或邻村生过病的乡邻病好以后提着一篮饽饽或者两把(二十)鸡蛋来串门,妈妈出面接待,留下一些,再转手把另外人送来的东西压回去一些。每年腊月门以后杀年猪的时候,上门送谢礼的最多。屋后的檐下便又多了几方肉类。后来我上高中,学到诗,诗经里的《伐檀》,读到“不狩不猎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竟然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记忆中屋后檐下的情景。爷爷是诗中写的“彼君子兮”吗?平时,家中可并不是经常见肉;咸鱼、虾酱倒是常有,那是父亲从烟台托人捎回家的。大人给定下的规矩:吃咸鱼就饭,必须“离离”着牙咬,那意思就是用门牙的牙齿尖轻轻咬,不可以大口去啃。
爷爷的医术无疑是高明的,因为外边都传说:爷爷给人看病伸手便知。那意思是说一号脉便明确了是什么病。爷爷对此传说嗤之于鼻。他说,再高明的医生也达不到这程度,望、问、闻、切缺一不可。通过脉相固然可以看出腑脏气血的盛衰以及邪正的较量,但临珍断病决不能仅凭脉相,那是会害人的,当初张景仲如何如何?老先生越否认,人们传得却越神乎。
街坊之间有病找他,小来小去的病,除非病人坚持,他一般不给开药方,能用偏方简方解决问题的终是给个偏方简方,那用不了几个钱,顶多东一头西一头找药味麻烦点儿。现在我还记得一个治感冒初起的歌诀:“一撮茶叶半两糖(红糖),三个葱根五片姜,一张火纸(烧钱纸)入罐内,海上传来五虎汤。”直到现在,家里不管谁感染了风寒,头疼微热,我还是用爷爷顺口说过被我记住了的方子给他(她)治,根本不用去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感冒药。发发汗睡一觉,浑身轻松。
险症顽症爷爷也留下了一些成功的医案,可惜当时没人去记录,只有传说和七零八落的记忆了。
爷爷能治狂犬病。他当闲话说过,我呢,不过是小孩子当故事听。
有一次,一个离我家村子并不很远的地方,一个小伙子被疯狗咬伤了,发病了。狂躁、恐水。
爷爷被请去了;待爷爷给开出方子,撮来了药,亲自煎好(病人家属不懂,他不放心),病人却开始弓角反张了。就是身体向后抽搐弯曲,牙关紧咬,眼白上反,极其吓人的一种病状反应。药是灌不进去了,因为病人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爷爷说:“把门牙敲掉吧!”病人已经这样,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家人做好防护以后,几个人一起,把病人的门牙敲掉了,用漏斗灌了进去。病人经过一番折腾,昏睡过去。爷爷在病人家里住下了。连续灌了三天药,第四天,病人醒过来了,虚弱得不成样子,要小米稀饭喝。爷爷说:“行了!救过来了。照原方连服七天!”
那个方子我至今记得:大剂量人参败毒散,加紫竹根一握,生地榆一两,水煎服。至于“大剂量人参败毒散”是由那些药味组成,“大剂量”是多大?我不知道。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可能是卫生系统组织的调查,学生也每人发过一个表格,让贡献祖传的验方秘方,我把这个方子写上了。因为不懂,只能照葫芦画瓢交了上去。后来没下落,也没人再找我调查;其实调查也没用,爷爷那时已经不在了。那个“人参败毒散“倒是个传统的汤头,后来我在爷爷留下的医书上见过,啥也没记住。爷爷的医书有几大箱,全放在老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村里的红卫兵收去了。大概被村革委会当废纸卖了,或者被去村委会开会的人撕碎卷烟吸了。
我最初记事心底印下的有关爷爷的记忆是晚上跟爷爷睡觉。每天早晨,爷爷起床后披着长衫站在炕上叠被子,我总喜欢钻进他长衫的下摆,进来出去转着跟他捣乱。有一次一边捣乱一边有腔没调地唱儿歌,爷爷说:“我教给你背诗。”于是他说一句我跟一句,很快会了三首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沾巾,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那个“肉”他教我读lu,第四声。上了学好长时间,我一直读lu,老师纠正过多少次也改不过来,气得老师说:“你们家都是杀猪吃lu啊?”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古诗。
爷爷对他这个独苗孙子是关爱有加的。晚上让我睡在他的身旁,白天得闲就领我到村头树阴下(夏天)或者村前太阳照的北墙根(那是冬天),他坐着马扎小凳和另外的老头儿拉呱,我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玩,跑远了不行。
有一次,那是我刚上学不久,得了一场急病:高烧昏睡,爷爷慌了。这个远近闻名的老医生,竟然提笔不敢落方子,紧急派人去几十里外请来了我的干爷爷——爷爷的师兄,这才定下了药方。后来听爷爷讲过,当医生的,对自己家人得的大病急病,往往会思前虑后失去判断,这时最好去请别的医生。
我的奶奶是不到五十岁去世的,从此爷爷没有再娶。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可能是嫌老茔盘太远也太乱,便请一个风水先生在村北的山里另踩了一块茔地买了下来,把奶奶葬在那里。那茔地西向,南、东、北三面背坡,恰像一张太师椅,面积并不大。太师椅对面,与一条宽阔的山沟山溪相望的高地上立着一座不知什么年代的塔,那个风水先生说,那是一支笔,后人会出写字的,于是爷爷把全付希望放到了他的孙子身上。
父亲十五岁就去烟台学生意,此后一直在烟台,从没干过庄家活计。只是每年几个大的节日回家住几天;结婚以后就把妈妈留在家里照顾长辈老人,那时我老奶奶还在。
好像是1947年春天末,爷爷接到父亲的紧急口信,说腿疼,失去行动能力(按照现在的医学观点,那是坐骨神经炎的急性发作),爷爷让药铺一个伙计用自行车载着急急忙忙去了烟台。经过爷爷的调治,父亲腿疼好转,爷爷却回不去家了——那一年秋天,国民党占领了烟台,烟台与家乡隔绝,信儿也难通了。爷爷想家,想得抠心挖胆;尤其是想孙子。据父亲说,过年那天晚上,爷爷不让父亲关门,希望做个梦回家。还写了一首诗,可惜没留下来,我一句也不知道。
一年以后烟台解放,父亲的生意却又遇到了问题,入股兼账房的南货店倒闭了。此前那个店铺据说主要是做美国海员和英国人的生意,美国人、英国人随国军撤走了,没了客源,老板收摊走人。父亲只好自己开了个小小烟酒铺子。爷爷不能丢下父亲不管,还是回不了家,只好把我接到烟台上学。那是1949年底的事。
从此我和爷爷、父亲在一起,妈妈有时来烟台住一段。
爷爷对我要求很严。
学校在海边,家也在海边,我喜欢洗海澡;每次和同学一起去学游泳,都是爷爷把我揪回家。每天放学回家,完成了作业,一定还要写大仿,完不成页数不能睡觉。抽空就要学算盘,背“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剩一,四一二剩二”。有小伙伴来约我去游乐场玩,那是无论如何不成的。每学期我必须拿回一张奖状。有一次我拿回的上边写作“学习优秀”,却被审了老半天——应该是“品学兼优”,为什么你是“学习优秀”?准是在学校调皮!我喜欢读课外书,他倒是不反对,但经常检查我读的是什么书,乱七八糟的书是不准看的。记得有一次我从一个同学那里借来一本什么《第X才子书》,其中有关于男女之间那些事的描写,类似后来读到的秽本《金瓶梅》,被他发现了,挨了几把掌,书也撕了个粉碎;闹得我没法归还书,在同学那里很没面子。他平时闲读的文言的笔记小说《夜雨秋灯录》、《阅微草堂笔记》之类他倒是睁一眼闭一眼,由我绊绊磕磕当故事看。
爷爷依旧给人看病,纯粹业余爱好;多是熟人,或者熟人的熟人。铺子一角放爷爷藤椅的那里,每天都有一些老年人和半老年人散坐在爷爷身边,谈天说地,喝茶;其中不乏懂医道的,俨然一个小型沙龙。我不作作业的时候,就负责给他们斟茶,听他们闲谈。有朋友要帮爷爷办个执照挂牌,爷爷摇头,笑笑。父亲铺子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一家药房,药房老板看到经常有人拿爷爷的处方来撮药,便上门和爷爷拉交情,八月十五送两包月饼,正月初三前来拜年。平时爷爷给人开处方都是随手拿一张铺子里用的的包装纸,不管反面有字没有字,他用毛笔写,是从右到左的竖行,半行半草。有一天,药铺的伙计专门送来了一些处方笺,厚厚的一叠,天头都印着那药铺的字号。爷爷收下了,却用刀裁去了上边印的字。
记得有一次,一个熟人领来了一个“病号”,四十左右年纪,文质彬彬。自述睡不好觉,没食欲,经常头晕。爷爷给他诊脉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处方,让爷爷看看。问:“先生看看这些方子,那个有效,您再给开一个。”爷爷停止了号脉,把他递过来的处方推了回去,说:“您的病我没法治,我也不会开单子。您呐,另请高明!”脸色明显地冷了下来。闹得那个“病人”连同领他来的熟人怔怔地很没趣。事后,爷爷说:“这人脑子有病!你找医生看病,信得过就用他的药,信不过别找他,给他开了方子他拿出去找这个看找那个看,这算什么事!”
平时,我还是跟爷爷一床铺睡觉,有一天天刚亮,父亲的铺子刚拉开门板,一个人一头闯了进来,推开睡屋的门,扑通一声跪到了爷爷的床前:“老先生!求您!无论如何再去给我妈妈看看!”爷爷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披衣,伸手拉他起来,说:“我实在是力尽了,你还是给老太太准备后事,恐怕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要不,你另找个大夫或者去医院看看。”连续几天,爷爷闷闷不乐,少言寡语。
家里订了一份《劳动报》,爷爷每天连报缝都看。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几个常来找爷爷闲聊的老头儿担心起世界大战,爷爷总是说:“不会的。苏俄不公开参战,就不会有世界大战。”老爷子说得挺自信。
平常爷爷挺烦街道那些三天两头登门检查卫生的,人家来了都是父亲接待,老先生头不抬眼不睁。店面每天按照常规打扫揩拭,来了突击的通知他不管,门旁边贴的甲、乙、丙之类卫生标志他不予理会。这老爷子也有怪脾气。
爷爷是1953年冬天去世的。父亲由几个朋友相帮,雇了一辆地排车,两个拉车人,我扶柩回家乡;路上走了两天。到家的那一天,在距离自家村庄二十里的一个大镇子,遇到了同村的一个来办什么事的人,我托他提前回去给家里捎个信儿;他先我一步回了村。
距离村子还有五、六里的时候,忽然变了天,下起了雪花,那雪越下越大。
距离村子二里路的时候,老会(农村一种专办丧事的互助组织)的人迎了过来。
望见村头了,雪下得更大;迷离的雪影中,望到了一群人,那是家人和族人。
天色暗了,男人们不去管女人们的哭声,七手八脚解缆绳,把棺椁和地排车抬进村边一座闲园子,安排两个伯伯生起一堆火来守灵;还有人领拉车的工人去吃饭歇息。
没有一丝风,大雪片子扑扑下落,落地有声。一会儿,忙活着的人们就全身皆白了。
那天夜里,真是好大雪。第二天天晴。
令祖这样的名医,当下是否还有,我很是怀疑;
医乃仁术,医德为首,医道精进,仰仗于此。
能够用笔墨记述先人的道德和行为规范,我觉得是一件很功德的事情。
作者的记忆引领读者走向一个中国人传统民风归仁的家庭,流淌着中华优秀文化的祖父。
祝福作者,向你问好!
老人去世后的那场离奇的大雪,也是老天不忍好人的离去,借此表达悲痛吧!
60多年的光阴过去了,爷爷始终是我心目中的“神”。爷爷的形象在心目中是高大的,无须刻意拔高。不过,也有不着底的地方,那就是爷爷医术高超的案例之一:治疗狂犬病。会那样神奇吗?那件事是爷爷亲自讲过的,我当然只能如实例举。好像还不止这一件,还有一个记忆:爷爷在为一个同样的病人珍脉时,被抓了一下,爷爷很是担心了一阵子,回家后自己紧急连续服用了几服药,好在没发生异常。现在恍惚的是,敲掉门牙灌药和被抓了一下,是同一次还是另一次发生的?没法调查,只好不写后一个情节了。
想起了我们抬的杠:这是一篇有立传性质的回忆录,必须真实;假如是另外的散文,我还是坚持可以根据需要虚构。脑子里另有一篇酝酿,值不值得浪费脑细胞还没拿定主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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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