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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马联军舅舅(短篇小说)


作者:陈宜新 秀才,1668.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05发表时间:2014-12-10 18:07:45

外祖母不让文良上学了的那天,马联军舅舅拖着那条假右腿,在文良家里劈了那个榆木疙瘩一两个时辰。钢斧落在榆木疙瘩上冒着蓝烟。那个榆木疙瘩文良父亲在世时,劈了几次都没有劈开。
   季节是太阳晒红米的季节,阵阵秋风吹来,捎带着秋蝉那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鸣叫。挥动着钢斧的马联军舅舅像被送进了烤炉里,挥汗如雨,那个榆木疙瘩仍旧纹丝不动。
   马联军舅舅是文良外祖父的本家,他那条右腿是在支援淮海战役时落地的一枚炮弹给炸掉的。
   那时间,放羊出身的马联军舅舅是那支支前队伍的小头目。马联军舅舅正在帮助文良的父母及外祖父推那辆深陷在泥窝里的木独轮车。马联军舅舅刚刚把右脚插进结满冰碴的泥窝里,那枚炮弹就“呼啸”着落了下来,炸了个正着。
   那天,太阳出奇得红,天也出奇得蓝,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丝风,文良才六个月零三天。外祖母正抱着他坐在从地主马家才家里均来的那把檀木椅子上打盹,文良突然大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伴随着二百多里外的父母及外祖父那散碎了的尸体,从湛蓝的空中落了下来,弥漫的硝烟及那阵阵的炮声,让人无法挣开眼睛去注目那一瞬间生与死的辉煌。
   从战地医院醒来的马联军舅舅,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似乎就是文良“嘶哑”的哭声。马联军舅舅双目失去光泽,注视着透过帐篷的那一片蓝天。那片蓝天无限地粘在马联军舅舅的眼睛里,膨胀着,像半个天落在了他的身上,使他永远失去了笑声和几乎三分之二强的话语。
   在文良的记忆里,马联军舅舅的确没有笑过,也极少说话。
   马联军舅舅是个黑脸汉子,个子也不高,精瘦;圆圆的脸,浓浓的眉,犀利的目光冰冷而又灼人。马联军舅舅身上有两件宝:那杆近一尺长的旱烟袋和那个绣着荷花挂在外腰带上摆来摆去的烟布袋。有人说,烟布袋是文良的父亲活着的时候用的,是文良的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又有人说,不可能。并解释说,那时间,被炮弹炸昏了过去的马联军军舅舅,根本不可能去拣文良父亲被炸飞了的烟布袋。这个烟布袋肯定是马联军妗子根据马联军舅舅的描绘而仿制的。这种说法,可信度最大。
   马联军舅舅一天三晌旱烟袋不离口。他人还没到地方,烟油味早已到了。继而,人们会看到马联军舅舅那张板得像砖一样的脸和他那异样的有点使人恐惧的目光。
   文良从记事起,看到马联军舅舅冷峻的目光和那冰冷的面孔,两腿就发抖,小便也会随之失禁,四季如故。至于什么时候文良不再有这种症状了,文良无从记起。事实上,马联军舅舅是非常疼惜文良的。每逢过年过节看马联军舅舅的时候,马联军舅舅总像变戏法儿似的塞给他一些别的孩子从马联军舅舅那儿得不到的好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玩的,很惹人眼睛。文良是在距家十多里地的学校读全日制小学,马联军舅舅只要是路过那座小学,都会走进那座小学里等文良下课后,塞给文良一支铅笔,或者一个本子,或者几分硬币什么的,然后轻轻地抚摸一下文良的头,说:学去吧,学去吧,好好地学,学好了出去做活。就抽着他那个旱烟袋,拖着那条假腿,一瘸一拐,走了。文良老为这些感动。
   外祖母不让文良上学的那天,马联军舅舅是来给文良家送政府发放的15斤救济粮。粮是纯净的东北大米,是鲁西南平原上的老百姓家里极难见到的细粮。马联军舅舅把大米展示在“嗡嗡”纺花的文良外祖母的棉车怀里的时候,文良的外祖母看也没看仍旧纺着花,后来唉声叹气地对马联军舅舅说:“不让小良上学了,你在队里孬好给他找点活干干,这样也少缺些粮。”
   马联军舅舅没吱声。他从屋里出来,抽出他的那个旱烟袋,蹲在了那个榆木疙瘩的一边,一脸无奈,狠劲抽起了烟。马联军舅舅抽了几袋烟之后,从地上拾起那把钢斧,脱下了柳条粗布上衣,露出黑黝黝的胸膛和脊背,粗壮的胳膊抡圆了那把钢斧,劈起了那个榆木疙瘩。钢斧落在榆木疙瘩上打着火花。
   马联军舅舅是他们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队长。主管着第五生产队一百多口人的吃穿拉撒,油盐酱醋柴。文良眼睛直勾勾看着外祖母棉车怀里的他的书包,非常想马联军舅舅说点什么,嘴动了几下却不知道和马联军舅舅说什么。
   榆木疙瘩仍旧没有被劈开,马联军舅舅也未再和文良的外祖母言语点什么,抓起他的上衣,拖拉着他那疲倦的身躯及那条假腿,耷拉着脑袋,头也没回,走了。那一天,文良14岁差5天,上的是五年级。马兰兰表妹送给他的那条小黄狗不停用尾巴亲昵地打着他的小腿肚子。文良傻傻看着拖着假腿的马联军舅舅那无奈的身影消失了,扭脸流下了两行泪水。
   次日,外祖母的那辆陈旧的纺车还没有“嗡嗡”响起来,比文良大一两岁的表兄马驹,赤着上身,举着根拴着红缨子的鞭杆,领着一群羊,虎头虎脑地闯进来了。
   马驹表兄说:“我大(父亲)用了一顿饭的功夫给你做的。要你从今天开始跟我学放羊,一天挣五分工。”
   跟着马驹表兄出门去放羊的文良扬了一下鞭杆,鞭子轻便而又快捷,“啪”一声,脚前的头羊往前窜了足有三尺。不知道什么时间撵上来的马联军舅舅,指着文良那一鞭子说:“很像你爹。”
   文良就感觉心里像被谁拽了一下,猛一抽搐。父亲放羊放牛时,才六岁,是外祖母说的。
   文良非常喜欢跟马驹表兄放羊。踏着软软的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谛听着云雀那婉转的鸣叫,嗅着青草上刮来的阵阵清香,心旷神怡。大堤草肥,河里水清,鱼虾跳跃,惊心动魄。文良很快被大自然融了进去,想上学的心思,渐渐淡了下来。
   马联军舅舅让马驹表兄带了文良七八天,就把马驹表兄送小砖瓦厂脱砖坯子去了。小砖瓦厂脱砖坯那活,很苦,很累。文良跟着马联军舅舅去小砖瓦厂送马驹表兄回来的路上,文良看到不言语的马联军舅舅那布满沧桑的脸上有两行青丝丝的泪水,不断。
   文良开始自己放羊的时候,头上扎着两把小刷子的马兰兰表妹,被马联军舅舅派来帮他放羊。马兰兰表妹还上着学。是在村里上的半农半读班,上午学习,早晨和下午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马联军舅舅就让马兰兰表妹早晨和下午帮着文良放羊。马兰兰表妹帮着文良放羊,马联军舅舅却不让马兰兰表妹拿生产队里的半分工分。马兰兰表妹一边帮着文良放羊,一边割青草换工分。马联军舅舅也经常站在远远的地方,抽着那个旱烟袋,看看他们。
   文良非常喜欢乖巧活泼的马兰兰表妹,逮几只肥胖的大蚂蚱烧着吃,也等马兰兰表妹来了再烧。文良不但喜欢马兰兰表妹指派他去做任何一件事情,还喜欢替马兰兰表妹割青草换工分。
   一天,他们很快割满了一大粪箕子青草,马兰兰表妹看着他说:“良哥,你能抱着那只大盖尾绵羊走几步?”
   文良把鞭杆插在草地上,码足劲抱起那只大盖尾绵羊,然而,他没走一步就累趴下了。马兰兰表妹在一边“哧哧”笑,说:“我哥哥能抱着它跑半里路。”
   文良脸红红的又要码足劲抱起那只绵羊,马兰兰表妹走上去像大人一样,指教着他说:“傻!哪能是一会儿说抱起就抱起来的?!来,我教你一手。”马兰兰表妹说着走到一头小青山羊的跟前抱了起来递给他,说,“要先从小的抱起,时间长了才能抱起头大老犍。我大(父亲)说的。”
   几年过去了。躺在长满青草的大河堤上的文良,抱着鞭杆,大睁着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谛听着鸟鸣,一只孤雁凄凄地飞了过来,文良眯上了眼睛,心事重重。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一年,马兰兰表妹也就十四、五岁。天真无邪,一边在河里洗衣服,一边看着文良说:“侄女可以随姑,是顺水,我大说的。”
   “侄女能随姑……”
   不知什么时间开始琢磨马兰兰表妹这句话含义的文良,突然感觉到身边缺少了什么,心里隐隐作痛。他立马起身跑上河堤的顶部,看着脚下这起伏不平的大堤。大堤上参差不齐的树,青青的河水,以及那些正在津津有味啃着青草的牛羊,一切如故,却不知道到底缺少了什么。他十分懊丧地又回到了他多时躺过的地方,空落落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懒洋洋收工回来的文良,无精打采地抄着鞭杆往回赶的时候,他的眼前猛地一亮:前边路边上的马兰兰表妹穿着马联军妗子织的红格格褂子在不停对他打着手势。这时间的文良才想起来,马兰兰表妹已经二三年没有陪他放羊了。他才感到心里的空落落,缺少的是马兰兰表妹这熟悉的身影。二三年来,马兰兰表妹辍学后加入了第五生产队的铁姑娘队,早起晚归,耕犁耢耙,已经出落成一个黑黝黝的大姑娘了。马兰兰表妹身上该鼓的地方鼓了,该圆的地方也圆了,很惹文良的眼睛。
   马兰兰表妹耷拉着脑袋拦住了文良,脸上羞红,说:“我大(父亲),要我对你说——,从明天起,不让你放羊放了。队里要试试你的力气头。要你一早到牛屋里等着。”马兰兰表妹说过,明亮的大眼睛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变戏法儿似的塞进文良怀里一双千层底的灯芯绒布鞋,扭身跑了。
   文良像是被马烽蛰了一下,抚摸着马兰兰表妹塞给他的针角细密,还带着马兰兰表妹身体余热的那双鞋,继而回味起马兰兰表妹的话,心里涌起了蜜。
   马联军舅舅要是想发给谁一天10分的整劳力工分,都要过马联军舅舅试力气头这一关。多少年来,只要是马联军舅舅想试谁的力气头,这个人不用试也跑不出他的眼睛的。试的目的,只不过是给生产队里的老少爷们看的,是让大家都来一个认可。
   那年,文良虽然不满19岁,却非常健壮,两只胳膊一伸一蜷,一用劲,腱子肉一圪塔一块的,一只胳膊放上一只三十多斤重的青山羊也压不下去。
   那天,马联军舅舅试文良的力气头,用的是地排车,拉的是底肥。别人两人拉一辆地排车,马联军舅舅让文良自己拉一辆地排车,往南地里运底肥。底肥是从牛圈羊圈里刚起出来的粪,又湿又重。文良把地排车装得尖尖的像座小山,马联军舅舅的心提了起来,走上去想和文良说点什么,但队委会里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着,就退了回来。马联军舅舅在一边不安地抽着他的那个旱烟袋,等文良拉起地排车子来“呼呼”生风,好像没费什么劲一样,才长出了一口气。那天,一天下来,别人往南地里拉了8趟,文良却拉了12趟。马联军舅舅和队委会里的人,死死试了文良整整七个日头。七个日头下来,文良的力气头还像气吹的一样没掉一点价儿。会计马昔坤舅舅和队委会里其他的成员们,看着仍旧劲头十足的文良,对抽着旱烟袋不吱一声的马联军舅舅夸奖着文良,说:“这龟孙,是喝牛奶长大的,贼有劲!”文良的整劳力工分顺利通过,从不笑的马联军舅舅,脸上绽开了花。
   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什么也不缺,就是缺整劳力,缺棒劳力。生产队里摊上公社里分配给的深翻样板田、挖河倒坝这样的重活苦活,要是没有几个驾车辕子的整劳力、棒劳力,当队长的哭的滋味都会有。队里出了这么一个棒劳力,马联军舅舅是最喜欢不过了。马联军舅舅生怕把文良使唤过了头,总爱惜着使,不到万不得已,马联军舅舅轻易不让文良上场。
   一年冬天,公社里要从各生产队里挑选出一名棒劳力到刘家洼去深翻50亩样板田。深翻深度一米半。如果每个生产队挑选出的劳力确实在深翻样板田中表现突出,奖励生产队两袋化肥。化肥袋子还是尼龙的,做衣裳穿上不沤,把整个公社里都炸动了。
   那时间,化肥在鲁西南平原上刚刚兴起,上过化肥和没有上过化肥的庄稼长势截然不同。上过化肥的庄稼一亩地里要多打四五十斤粮食。所以,麻庄大队的社员叫化肥起初不叫化肥,而是叫它粮食精。出一个棒劳力公社里要奖励两袋子粮食精,马联军舅舅兴奋得几夜没有合眼。马联军舅舅把队里的棒劳力像过筛子一样筛来筛去,筛了三天三夜,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文良的身上。深翻样板田是最累最苦的活,也是最能为生产队争光的事情,也是最能表现一个男子汉强壮的事情。马联军舅舅能选上文良,他的心思可想而知了。
   文良临走的那一天,马联军舅舅破例杀了一只老母鸡,让马兰兰表妹把文良叫到家里吃了一场非同寻常的送行饭。马联军舅舅不动筷子,在一边抽着烟,看着文良吃。文良不吃,马联军舅舅就拉脸子。后来,马联军舅舅把剩下的鸡块和汤水,又小心翼翼地装在了一个瓦罐里,封好口,让马兰兰表妹塞进了文良的行李里。
   马联军舅舅说:“挣来挣不来粮食精不当紧,一个人出门在外,当紧的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吃饱,要睡好,要均着使力气。”说过,马联军舅舅又从怀里掏出一双新布鞋递给了文良,说:“这是兰妮子几天来连夜给你赶做的,装好它。”文良接过马联军舅舅递过来的新布鞋,看到马兰兰表妹正咬着她那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深情地看着他,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马联军舅舅又装上一袋子烟抽着,说:“听说,这一次的粮食精是日本产的洋粮食精。装粮食精的袋子不是牛皮纸做的,也不是棉布做的,是尼龙布做的,改成衣服穿一辈子都沤不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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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很成功的塑造了马联军舅舅这个人物,人物刻画很细腻、真实、自然,就如同马联军舅舅就在我们眼前。小说时代背景很显明,那个时代的人们真是穷啊,穷到为了一条尼龙袋子而打出了人命。马联军舅舅有一条假腿,那是在支援淮海战役时落地的一枚炮弹给炸掉的。文良从小与外祖母生活在一起,父母与外祖父都不在人世了。马联军舅舅很喜欢文良,总是给他拿些上学用的本子、笔、或者是好吃的。但是因为贫穷,文良还是上不起学校了。外祖母让马联军舅舅给文良找个活干,好挣点工分。马联军舅舅知道,文良才14岁啊,能干什么呢?考虑了许久,马联军舅舅狠下心来,让自己的儿子马驹进了小砖瓦厂脱砖坯子去了。小砖瓦厂脱砖坯那活,很苦,很累。而让文良去接管马驹的活——放羊,一天挣五分工。还让马兰兰表妹陪着文良放羊。却不给马兰兰表妹工分。马联军舅舅处处都在维护着文良,也疼惜着文良。好在文良也没给马联军舅舅丢脸,干活是最肯出力气的,也是村里力气最大的好劳力。因为这身好体力,给生产队里挣了光,挣回了装粮食精的尼龙袋子。那个时候的人们因为穷,就用尼龙袋子做衣服,图的是结实、耐用。村里的人们,人人都想得到一条尼龙袋子,而马联军舅舅却在分尼龙袋子的时候,有了一点私心,想给文良一条尼龙袋子,却不想让人抓住了,丢掉了性命!真是悲催啊!小说语言流畅、生动,人物性格描写栩栩如生,小说真实的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令人深思。人物心理活动描写真实、自然。读后让人感慨。欣赏佳作!问好作者! 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永远红梅】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1211002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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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永远红梅        2014-12-10 18:10:22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祝写作快乐!欣赏佳作!
永远红梅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4-12-11 08:08:4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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