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在风的鼓动下如汹涌澎湃的大海，日夜悬浮在乡村的心头，然水面清明如镜，偶尔泛起涟漪，那是鱼秧静静地在啜饮着温暖的日光。
　　 潭边的草丛中隐约着一个身影，那便是铁大发。拉近镜头，可以看见他衣服上尽是尘土。蛐蛐从他的脚下偷偷溜走，他不在乎这个；蚱蜢也挑逗着他在周围跳来跳去，他不在乎这个；鸟儿从他的头顶驶过，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他也不在乎这个。远处的农夫们还在田堘上踟蹰着，他不理会这回事儿；牧童赶着牛儿在落日的余晖中洒下颗颗汗珠，他不理会这回事儿；光头儿子铁蛋站在垄上唤他回去吃饭，他也不理会这回事儿。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若有所思。铁大发早就想把这面前的水塘包了来养鱼或者种些藕，但这却是他心头上的一道坎，而且他每想到这事儿总是会叹口气道：“唉，现在的这人啊……”
　　 铁大发第一次去找村里的执牛耳赵村长的时候，是刚刚育完秧苗，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冲村办公室而去，在田垄上玩耍的儿子也随着他。他儿子是个小光头，虽然才十岁出头，却是村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的货。
　　 那天似乎还下着蒙蒙细雨，是的，下过雨，他们回来的时候衣服都浸湿了。当时这爷俩进了村办公室门，顶头就看见赵村长面向门口坐着，身前是一张又宽又大的办公桌，他翘着二郎腿，身子朝后微微躺着，左手拿着一份文件在看，右手夹着一支烟不时地往嘴边送。
　　 “赵村长，打扰咯。”铁大发笑呵呵地向他打招呼。
　　 “哟！是铁师傅呢！你这不忙了么？”赵村长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文件，打量了这对父子，敷衍般地回讪，“这边有个座位，铁蛋就让你爸坐，你就站着或是到外面玩会。”他指着办公桌旁的一个椅子向铁大发道。铁大发刚要坐下时，他又马上大叫：“等等，我这椅子不太干净。铁蛋，你到那边案上拿两张旧报纸来垫上再让你爸坐。”他仍是笑着，那笑容如在污泥中浸过一般，看着叫人很不是滋味。
　　 铁大发向来本也不甚喜欢赵村长这个人，当年选村长时，姓赵的巴巴地在半夜和他爱人跑到他家里恳请他给这姓赵的一票。他本来也心善，觉得没什么，只要肯为村人服务办事，谁当都可以，于是答应了。如今此君已经做了几年村长了，腿亦发翘得高了，目中无人了。当时，铁蛋一见这姓赵的嫌自己父亲身上脏就恨不得一口唾沫淹了他。但是他忍气照做了，铁大发也坐了，铁蛋只是倚着他爸。铁大发仍是一副憨厚的笑脸望着赵村长说：“今儿个来找赵村长您其实倒也不为什么，只是我打心底相中咱村口那水塘了，想用来喂鱼，趁着时节丢些鱼秧下去，或是种点藕，不知这事中不中。”
　　 赵村长一听了这话，嘻嘻笑了一会儿，看看铁大发身上穿的破旧，手上也没拿啥东西，仍旧拿起文件假装看着，口内还一边说：“哎息，我当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丁点的事，这也值得你铁师傅这么兴师动众的？这简单的很，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铁大发听了这话喜得眉开眼笑：“真的简单？”
　　 “简单简单！包在我身上。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回去，我这会儿不得闲，你过个把星期再来讨信。”赵村长的态度一下子变得高傲又有几分厌倦起来，只乜着眼不停地瞟铁大发。铁大发喜得无可不可，将“感谢”“有劳”等字说了几百遍之后才带着铁蛋回去了。
　　 铁大发对于村口的水塘实在是有很深的感情。他小时候经常与伙伴们在那里钓鱼，而且夏天每天傍晚放牛回去就回顺便在潭里洗个澡，他的童年就与那水塘绾上了一个不可分割的结，他喜欢那水塘就像喜欢他父亲给他做的打鸟的弹弓一样。
　　 这一个星期铁大发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幅欣喜而又期待的神情。这天，天气似乎也知人情，阳光明媚，和风播撒着花香。他在田里开了一道口子回来就奔村办公室来了。
　　 那赵村长依旧是老样子，不冷不热的。铁大发也没有向他讨座位，只是站着。铁大发先陪笑着问：“赵村长，又忙呢？“
　　 “啊！不忙，一些小事而已。”赵村长连正眼都不看他，就潦草答语。
　　 “这倒是，只是我上次托您的事……”
　　 “噢，我说铁师傅啊，你也知道最近我事多啊，竟没空往上面跑，这真是抱歉，要不你再等几天，我保管给你说成了。”赵村长皱一回眉，嘶一回嘴。他的话如热火锅汤加了一碗冰块后又浇了铁大发一头，弄得他竟不知是何感受。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我索性再等几天，横竖我不急，反正也没人和我抢。”铁大发仍是讪讪地笑着，说完就让赵村长自己先忙，仍旧回家去了。
　　 这下铁大发心里有些不平静了，看着赵村长在他面前唱高调，自己又不能说，嘴上说不不急，其实心里还是急的，只是不愿在脸上显现出来，有时也会听见他叹气：“唉，现在的这人啊……”
　　 村口的池塘其实还真不止铁大发相中了，还有那个在村里惯唱对台的老胡。此人善穿小鞋，见不得别人好处。
　　 一个孟夏的黄昏，夕阳如被后羿射了一箭，在天空中洒下大片鲜血。铁蛋还在田垄间放牛，正要家去了，看见那老胡与他隔壁的李二发生了争执，他便放慢了脚步。原来那李二有些捕鳝鱼的竹笼，一到这时节就用来捕鳝。这日刚好在老胡的水田里放了两个，挖了个口子，恰被老胡看见。老胡心里颇不受用，如吃了火药一般，破口大骂：“你这瞎了眼的，放谁家田里捕鳝呢！趁早收走。”李二素与老胡不和，此时也不想与他过分争执，于是忍气吞声地收了鳝笼放别处有水流的地方去了。而那老胡还因开了他田里的口子使水流到别家田里去了而余愤未息，遂待李二去的远了，一一将李二埋伏好的鳝笼尽皆捞起丢在田垄上。
　　 这一切都被铁蛋看在眼里，家去跟铁大发说了此事，铁大发倒是并不在意，只叹口气：“唉，现在的这人啊……”现在这老胡又和他唱对台了，他心里应该是有些触动的。
　　 又一日，铁大发第三次去找赵村长。
　　 当铁大发一进入办公室时，只见赵村长的办公桌上规规矩矩摆着一盒真空包装的铁观音茶叶。赵村长躺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茶杯，杯中的热气不断蒸腾，流过他的指间，流进他的鼻息，他微闭着眼，似乎很享受。
　　 “赵村长，这热天喝开水呢！”铁大发仍是一如既往地笑。
　　 “哟！是铁师傅啊，有什么事么？”
　　 “还是我那承包水塘的事呗……”
　　 赵村长沉默了一会，眼珠转了转，忽而又大声叹气道：“哎呀铁师傅啊，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大前天那个老胡来找我说要包村口的池塘，我说有多大的事呢，当时就答应了，我准备缓几天再说，谁知他前天又弄了一大盒名茶来赠我，我看他也是真急，说是连鱼秧子都预备好了，所以我昨天就往那个上面跑了一趟，这事已经准了，真是不好意思啊……”这种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可是赵村长最高明的诡辩。
　　 “我前几个星期就跟你说了呢……”此时的铁大发脸都气黄了，但他仍然压制了满腔怒火，“好了好了，既然已经给人了，我也就没什么事，走了。”说着就走出了办公室。
　　 这事之后，铁大发每从田里回来，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没精打采的，总是不自觉地叹息：“唉，现在的这人啊……”
　　 这日，太阳早已落入了地平线，但这暑气还是为退，现在一天比一天热了，说明收割油菜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铁大发从田里回来，爱人玉珍和铁蛋早已将晚饭摆好。
　　 “你侄儿今儿回来了咧。”玉珍向他笑着说。
　　 “他在大学里好好地，怎么回来了，是不是生活费不够了？”
　　 “哪啊，他是回来入党的，可是你二哥在工地，二嫂子又是个不会见人说话的，大哥又不是很和，所以你二嫂子今天央我来跟你说说，麻烦你去找一下赵村长。”
　　 铁蛋听了这话越发烦躁起来，又不敢骂出来，只能在心里骂道：“那姓赵的是个什么阿物儿，村里人有啥事都得求他，他还转会摆架子，想着三年前这人为了拉票半夜跑来我们家点头哈腰的恶心样，就恨不得一脚踩死。”
　　 铁大发没有太多的话，只是满口的“好”字，不时皱皱眉头，若有所思。
　　 这日一早，铁大发就吩咐铁蛋把他侄子找来等着，他则急急忙忙骑着摩托车出门去了，将近中午时才回来，手里拿着一瓶“二锅头”的白酒。铁蛋就纳闷了：“爸，你本来不喝酒，堂哥也不喝白酒的，为啥子让我叫了堂哥来却买了这么好的白酒来。”
　　 他侄子似乎理解他的意思，圆睁怪眼：“叔，这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的，现在人都行这一套。唉，现在的这人啊……走，上车。”铁大发说着就让铁蛋和他侄子上了车，一径到了赵村长家里。这算是第四次找赵村长了，不过这次却有些不同了。
　　 此时赵村长正和他爱人吃中饭呢，见铁大发爷三来了遂放下筷子，赵村长倒不以为然，倒是他爱人连忙拣椅子他们坐。
　　 “赵村长，打扰了。我想村长您平日里老白干也喝得腻了，所以我给您弄了一瓶二锅头来。”铁大发笑着向赵村长说，此时赵村长早已猜着他几分来意，起先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见铁大发让他侄子将白酒拿出来递给他时，他毫不推迟，顿时喜笑颜开，拿着白酒先百般赏玩。
　　 “这酒好这酒好。”赵村长大笑得眼眯成一道石缝，紧紧的，想来夹死几只蚊子应该都不成问题。末了他放好酒，又向铁大发说道：“你因为没能帮你包成水塘那事，我是整整内疚了一夜。这你要是再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立马给你办好咯。”
　　 铁大发也是笑嘻嘻的，不慌不忙地说：“今儿个我倒没什么事，只是我这侄儿你也是看着长大的，他现在在大学也还凑合混得过去，这趟回来是要入党，恳请村长您呢给他开个证明。”
　　 “嚯嚯，我早说过这孩子将来是有出息的，如今看来果然没错啊，还有你的铁蛋我看将来以后必定也混得好。这个事就交给我了，过一天叫你侄儿到我办公室来拿证明就得了。”赵村长仍是唱着高调，但是表情和语气倒是较往日和善了许多。
　　 “那好，麻烦了，你们还要吃饭，我们就不坐了。”铁大发说着，就带着一子一侄起身出门了。
　　 过了一天，那侄子果然来找铁大发，说那赵村长果然给他开了证明并且盖了章，他们自然又欢喜了一阵子。
　　 这天傍晚，铁大发坐在村口潭边的草丛中，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水中的鱼秧，表情显得有些迟暮，眼神中泛着几分欣慰而又有几分忧伤。他看见儿子铁蛋在田垄上放着牛儿，看见鸟儿从他的头顶驶过，看见蛐蛐也从他脚底下溜走，看见蚱蜢在他身旁跳来跳去，这些他都不理会，他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唉，现在的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