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夏天的早晨

　　
　　第十六章
　　夏天的早晨
　　现在；商店和战时盖起来的建筑物彼此相隔得远一些了。它们形成一组一组的，中间都是空地。最后他们驶离了市区；住宅区迎面出现了。春暖花开把那些住宅当做老朋友一个个认出来；那里是铁公鸡的房子，庄严而堂皇。那是狗拿耗子家的，有白色的小圆柱和绿色百叶窗；那是久仰大名家的红砖住宅；前面围着一道方形的灌木篱，显得格外局促。
　　现在他们走得慢些了；因为从走廊里，园子里和走道上都有小姐太太在招呼春暖花开。其中有的春暖花开不怎么熟悉；有的能够依稀记起来，但大多数是她根本不认识的人。
　　即使是小姐准是把她到来的消息早已传开了。
　　即景生情不得不被一次又一次抱着举起来；让那些穿过门前湿地一直跑到马车道口的族类，惊叹地看个清楚。她们全都向春暖花开大声叫喊；要她一定参加她们的缝纫会或她们的看护会。而不要参加别的什么组织。她当然左顾右盼应接不暇地随口答应着。
　　他们经过一幢盖得凌乱不堪的房子时，一个站在门前台阶上的小女孩喊道：“她来了！三七大夫和他太太以及那个１３岁的小三七顶峰随即走了出来，一起嚷着表示问候。春暖花开记得他们也参加过她的婚礼。回敬太太跑到马车道上伸长脖子看了看小毛头；可大夫不顾泥泞一直走到马车旁边。他个子高高的；骨瘦如柴，蓄着一把尖尖的铁灰色胡子。衣服穿在那瘦长的身躯上像是被大风刮到上面似的。此地的族类把他看做力量和智慧的源泉；当然他也从他们的信念中有所收获。更不是他喜欢发表圣贤式的讲话和态度有点傲慢；他可以说是本地最厚道的族类。
　　三七大夫同春暖花开拉拉手；在即景生情的肚子上拍了拍并称赞了几句；便宣布即使是姑妈已经应允发誓；让春暖花开除了三七大夫那里外，不要到任何别的医院和看护会去了。
　　“啊，亲爱的！可是我已答应了上千位太太呢！”春暖花开说。
　　“我也担保！一定有了如指掌太太吧！”三七太太气愤地大声嚷道：“讨厌的女人！我想她是每一趟火车都去接的！”
　　“我答应了，因为我不明白那都是干什么的。”春暖花开承认。
　　“看护会是怎么回事呀？”
　　大夫和他的太太都对她的无知感到有点惊讶。
　　“唔；当然了，你一直给关在乡下！所以不懂。”三七太太为春暖花开辩解。“我们给不同的医院分别组织了看护会，分班轮流每天去进行护理。我们看护伤病员，帮助大夫；做绷带和衣服，等到他们可以出院时；便把他们带到家里来调养，直到他们能返回部队去为止。同时我们照顾伤员家属中那些穷困户----有的还不光是穷困而已。三七大夫是在公立医院工作；我的看护会也在那里，人人都夸他了不起。而且----”
　　“行了！行了！太太，”三七大夫得意地说；“别跟我吹嘘了。我做的事还很不够呢，你又不让我上军队里去。”
　　“不让！”三七太太愤怒地嚷道：“我？你很清楚，明明是上级不让你去。怎么？春暖花开！你还没听说他想到前线去当军医时；全城的太太们都签上名上书请求他留在这里呢。当然，这个城市没有你是不行的。”
　　“行了！行了！太太；”三七大夫再次说；分明是给夸得乐滋滋的了。“也许，有一个孩子在前线，暂时也就够了吧。”
　　“而且我明年也要去了！”小三七兴奋地嚷着，跳着。“去当号手。我正在学吹号呢。你们要不要听听？我现在就去把号拿来。”
　　“不，现在不要！”三七太太说；一面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脸色顿时显得很紧张。“明年还不行，乖乖，也许后年吧。”
　　“可那时战争就结束了！”小三七急躁地嚷道；一面劲要挣脱母亲的手。“而且你答应了的！”做父母的在他头顶上交换眼色，被春暖花开看见了。
　　原来大儿子大三七已经在熊猫王国前线；所以他们对留下的这个小三七管得更紧些。
　　苛政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出门时即使是小姐正在生气，要是俺不早些回到家里，她会晕过去的。”
　　“再见。我今天下午就过去看你。”三七太太大声说。“你替我告诉即使是，要是你不上我的看护会来，那就更够她受的了！”
　　马车在那泥泞的道路上连溜带滑地向前驶去；春暖花开往后靠在褥垫上微笑着。此刻她觉得几个月来从没有这样舒服过。
　　熊猫王国；它那么匆忙，生活中激荡着一股振奋的激流；是非常惬意、非常愉快的。比起豹子王国那个只有鳄鱼在静夜吼叫的孤独的地方来说；比起在高墙后面花园里作梦的野鸡王国本身来；比起那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梧桐树和到处流淌着泥水河的野兔子空间来说；都不知好多少呢。是的，它暂时甚至比开发新区还好，尽管春回大地是那么可爱的地方。
　　这座街道狭窄而泥泞的城市坐落在连绵起伏的红色丘陵中；它有某种令春暖花开兴奋之处，某种生涩而粗糙的东西。这与春暖花开身上她母亲和嬷嬷；所赋予的优美外表底下那种生涩而粗糙的本质恰好彼此呼应，气味相投。她顿时觉得这才是她所适合的地方了，而那些躺在黄水旁边的古老幽静的乡下却是她生来就不习惯的。
　　房子来愈来愈稀疏；春暖花开探身向外看见了即使是小姐的红砖石瓦的住宅。这几乎是城市西边最未的一所房子。再过去便是桃树街；它越来越窄地在大树底下蜿蜒向前，渐渐消失在寂静的密林之中。即使是小姐住宅门前那道干净的木板围墙新近漆成了白色；它围着的那个小院子里星星点点闪烁着花时末了的残余的映山红。门前台阶上站着两位穿绿色衣裳的雌性。后面是一个微笑的雌性，她的两只手笼在围裙底下；一口雪白的牙齿咧嘴而露在外面。矮胖的即使是姑妈兴奋地不断挪动着那双小巧的脚；一只手压在丰满的胸脯上，想使一颗微跳的心平静下来。春暖花开看见录音磁带站在她身旁，便顿生反感；她明白了，如果要是有美中不足；像油膏叮着只蝇，那准是这个身穿丧服的瘦雌性造成的。她满头乌黑鬈发压得服服贴贴；很适合一个少妇的身份，一张鸡心脸上流露着表示欢迎和愉快的微笑。如果一个族类竟愿意收拾行装，到熊猫王国去旅行或去作一次客；那么他至少会在那里呆上一个月，往往还要长得多。熊猫王国很热心招待客人；也很乐意到别处去作客。例如在别处过‘春节，’一直住在第二年三月，这是亲戚之间常有的事。新婚夫妇常作环游式的蜜月旅行；有时留在一个合意的人家住下，直到第二个孩子出世为止。一些比较年长的姑妈，叔叔星期天到侄儿侄女家来吃午饭；有时便留下不走了，乃至若干年以后去世也就葬在那里。客人来了；不会添什么麻烦，因为有的是房子和仆从。而且伙食的额外开支在这个富裕地区也是小事一桩，算不了什么。--------
　　因此春暖花开这次到熊猫王国来，也没有事先想过要在这里住多久。如果她觉得在这里像在豹子王国和蛇王国那样沉闷无聊，那她一个月后就回家去。如果住得开心，她就无限期地住下去。但是她一到这里；即使是姑妈和录音磁带就开始行动起来，劝说她跟她们永久住在一起。她们拿出一切可以找到的理由来说服她。她们挽留她；首先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们是爱她的。她们住在这幢大房子里感到孤单，晚上更是害怕；而她很勇敢，能壮她们的胆量。她又那么可爱，能使她们在愁闷时受到鼓舞。既然即兴之作已经死了，她和她的儿子就理应跟他老家的人住在一起。还有，按照即兴之作的遗嘱，这房子的一半是属于她的。最后，熊猫王国的当地政府正需要每一个族类都来参加缝纫、编织、卷绷带和护理伤兵的工作呢。
　　即兴之作的叔叔即便独身住在车站附近的旅馆里，他也认真地跟她谈了这个问题。即便叔叔是个性情暴戾老头子；矮个儿，大肚子，脸孔红红的；一头蓬乱的银白长发，他非常看不惯那种雌性的怯弱和爱说大话的习惯。
　　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和自己妹妹即使是小姐没有多少话好说。他们从小在性格上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后来又因为他反对即使是小姐教育即兴之作的那种方式而更加不和----他说即使是简直是把即兴之作从一个军人的儿子，改造成一个娘娘腔的小白险！几年前有一次他狠狠地抢白了她一顿，从那以后即使是小姐再也不提他，要谈也只悄悄地小心嘟囔几句，她那种出奇的沉默态度会使局外人以为这个诚实的老律师起码是个杀人犯呢。那次叫她伤心的事件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即使是姑妈想从自己交由即便管的不动产中提取五百锒元来投资一家并不存在的金矿。即便叔叔不同意她这样做，狠狠批评她糊涂得像只六月的臭虫；并且显得很烦燥不安，在她身边待不到五分钟就走了。从那以后；她只在正式场合同他见面，那就是每月一次让苛政大叔驾车送她到即便的办公室去领取家用开支。而且她每次从那里回来；都要躺在床上暗暗流泪和服用镇静剂，甚至闹个通宵。录音磁带和即兴之作跟叔叔相处很好，常常想办法来解除她的这种痛苦。可是即使是常常耍孩子脾气；撅着嘴不说话，拒绝他们的调解。她说即便就是她的十字架，她得一辈子忍受下去了。从这里，即兴之作和录音磁带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即她从这种偶然的刺激----对她平静生活的唯一刺激中，能享受到极大的乐趣。
　　即便叔叔一见春暖花开就喜欢她了，因为他说春暖花开总算有点头脑。尽管有那么一股傻劲；他不仅是即使是和录音磁带的不动产保管人，也是即兴之作遗留给春暖花开的不动产的保管人。春暖花开又惊又喜地发现她如今是个不大不小的年轻女财主了，因为即兴之作不但留下了即使是那所房子一半给她，而且留下了农田和市镇上的财产。同时车站附近沿铁路的一些店铺和栈房也是给她的一部分遗产。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它们的价格已上涨了两倍。即便叔叔就是在向她提供财产清单时建议她在这里永久定居的。
　　“等即景生情长大以后，他将成为一个年轻财主。”他说；“照熊猫王国目前发展的形势看，再过若干年他的财产会增加十倍，而唯一正确的办法是让孩子在自己产业所在的地方居住；这样他才能学会照管它----是的，还要照管即使是和录音磁带的财产。因为我是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他不久就将是即家家族留下的惟一雄性了。至于苛政大叔，他以为春暖花开已经要在这里住下去了。他很难设想即兴之作的独生子会到一个，他无法加以监督的地方去抚育成人。对所有这些主张；春暖花开只报以微笑，不表示意见。因为她目前还不很清楚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熊猫王国；愿不愿意跟夫家的族类长久相处，不好贸然承诺。她也明白，还必须争取到耳闻目睹和承受能力的支持。此外，她离开春回大地还没几天就想念得不行了；非常想念那红土地和正在猛长的绿色棉苗，以及傍晚时可爱的幽静。她想起耳闻目睹说过她的血液中有着对土地的爱，这句话的意思她现在才开始模糊地意识到了。
　　所以她暂时巧妙地回避着；不明确答复她将在这里住多久。同时很容易便投身到桃树街平静的尽头，这幢红砖房子里的生活中去了。
　　春暖花开跟即兴之作的亲情族类住在一起；看到他出生和长大的这个家庭，如今才对这位在短短的时间里娶她为妻，丢下她当寡妇和年轻母亲的小伙子了解稍稍多了一点。如今已经很容易理解他为什么那样羞怯；那样单纯和那样不切实际了。如果即兴之作曾经从他的作为一个坚强，无畏，性急的军人父亲那里继承了某些品质的话；那这些品质也被从小养育他的那个环境的闺门气氛消磨掉了。他一生最爱这孩子气的即使是姑妈；同时比一般兄弟更密切地接近录音磁带，而这两位却正是世上罕见的怪气的雌性。
　　即使是姑妈６０年前取名响遏行云；但是自从溺爱她的父亲针对她那飘忽不定、啪哒啪哒到处乱跑的小脚，给了她这个绰号以来，就谁也不叫她的原名了。这第二个名字叫开以后若干年中；她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使它本来带有的宠爱意味已显得很不相称。原先那个飞快跑来跑去的孩子；现在留下的只有那双与体重不相称的小脚，以及喜欢漫无目的喋喋不休的习惯。她身体结实，两颊红喷喷的；头发银光闪闪，只是胸衣箍得太紧而常常有点喘不过起来。她那双小脚给塞在更小的鞋里，已无法行走一个住宅区以上的路程。她的心脏稍稍有点兴奋就怦怦直跳。而她厚着脸皮纵容它，以致一遇到刺激就要晕倒。大家都知道她的昏厥通常只是一种故作娇弱的假态而已，可大家都很爱她。总是克制着不说出来。大家爱她；简直把她当做一个孩子给宠坏了，也从来不跟她认真----惟独她的哥哥即便例外。
　　她最喜欢聊天；世界上再没有叫她比这更喜欢的事了，甚至在吃的方面也不如这样的兴趣。她可以喋喋不休地谈上几个小时；主要是谈别人的事，不过并没有什么恶意。她总是记不清人名，日期和地点。常常把一些熊猫王国戏剧中的演员，同另一戏剧中的演员混淆起来。不过别人并不因此而被搅乱，因为谁也不会愚蠢到把她的话当真呢。也从没有人告诉她，任何真正使人吃惊或真正属于丑闻的事。为的是保护她的不老成心态；尽管她已是６０岁的年纪了。可亲朋们仍然好意地相互串通，要让她继续做一个受到庇护和宠爱的老小孩。
　　录音磁带在许多方面像她的姑妈。她动辄脸红，也有些羞怯；为人谦逊，不过她是有常识的----有某种常识。
　　“我承认这一点，”春暖花开不怎么情愿地想道。
　　录音磁带也像姑妈那样有一张受宠爱的娃娃脸，这样的娃娃从来只只知道单纯和亲切；诚实和爱。她从没注意过粗暴和邪恶，即使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因为她经常是愉快的，她要周围所有的人也都愉快，至少感到舒适。怀着这一目的，她常常只看见每个人最好的一面；并给以善意的评论。一个仆人无论怎样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弥补这一缺陷的忠诚与好心的因素；一个女孩子无论怎样丑陋和讨厌，她总会在她身上发现某种体型方面的优点。性格方面的高尚之处；一个雄性无论怎样不中用或令人厌烦；她都要从他可能改变的角度而不是实际行为的角度来估量他。
　　由于她具备这些诚恳而自发地出自一个宽广胸怀的美德；所有的族类便都拥戴她。因为她既然能在别人的身上发现，他们连自己也不曾梦想到的优良品质。谁还能抵挡住她诱人的魅力呢？她比城里任何族类都有更多的雌性朋友，雄性朋友也是这样；不过追求她的族类却很少，因为她还缺乏那种最能迷惑雄性的任性和自私的特点。
　　录音磁带的所作所为不外乎所有，野鸡王国和野兔子空间的姑娘们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即让周围的族感到自在和惬意。正是这种愉快的雌性共有的情操，才使熊猫王国的社会如此令人高兴。雌性们懂得，任何一个地方，只有雄性们在那里感到满足，顺利和自尊心不受威胁，雌性们才能在那里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从摇篮到坟墓，雌性们始终是在努力让雄性过得舒服；而满意的雄性则以殷勤和崇拜来慷慨地回报她们。事实上；雄性们是乐意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雌性的，只是没让她们具有聪明和才智。春暖花开也像录音磁带那样发挥自己魅力的作用，但是她还使用了一种很有修养的功夫和高度的技巧。这两个雌性之间的区别在于：录音磁带为了使人们愉快而讲些亲切和恭维的话。而春暖花开从不这样，除非是要为自己达到更高的目的。
　　即兴之作没有从他自己最喜欢的那两个雌性那里，受到强有力的影响；也没有学会粗暴或讲求实际，因为养育他长大的家庭温柔得像只鸟窠。这个家庭跟春回大地比起来，显得是那样安静；那样旧式，那样文雅。春暖花开觉得；这幢房子正要求得到白酒，烟草和决斗雄性的阳刚气味。要求有粗野的声音和偶尔的咒骂；要求有枪枝和胡子，有马鞍和缰辔以及围走在脚边的猎犬。她很怀念在春回大地只要母亲背过身去便经常听到的那些争吵声，管家跟仆从的斗嘴；她自己和春光明媚激烈争论；以及耳闻目睹大喊大叫的恐吓声，等等。毫不奇怪；即兴之作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便变得像个雌性孩子。这里从来闻不到带刺激性的味道；每个族类都尊重别族类的意见。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结果就使得厨房里那个黑灰头发的独裁者发号施令起来。春暖花开原先为了逃避嬷嬷的监督，而希望有个比较宽容的掌权人物；可如今发现苛政大叔给小姐太太定下的标准。甚至比嬷嬷的还要严格，便有点怏怏不乐了。
　　在这一个家庭里；春暖花开恢复了原来的常态，而且几乎不知不觉地情绪也正常了。她还不过１７岁；身体挺好，精力充沛；即兴之作家的族类又在千方百计让她快活。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没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她每次一听见谈起二世风流的名字就要心悸，而这种痛苦是谁也无法帮她去掉的。何况录音磁带又总是经常提到他！不过录音磁带和即使是还是不断在设法宽慰她，医治她目前所经受的悲伤。她们把自己的忧愁搁在一边，集中心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她们忙着给她准备吃；安排她的午睡，让她坐马车到外消遣。她们不仅非常羡慕她，羡慕她的勇敢性格；她的美丽身段，小巧的手脚；白皙皮肤，而且经常这样说。同时还用爱抚她，拥抱她和吻她的方式来加强口头上的亲切安慰。
　　春暖花开并不怎么重视这样的亲昵；不过她受到恭维时也觉得暖乎乎的。在春回大地，谁也没有对她说过这么多好听的话。实际上，嬷嬷把时间都用来给她的骄傲自负泼冷水。如今即景生情已不再是个累赘了；因为全家的族类，无论管家和仆从；还是左邻右舍，都把其奉为神圣，并且总是盼着争着要抱他。录音磁带尤其疼爱他；即使在大哭大叫闹得最凶的时候，录音磁带也觉得他是可爱的。她这样说了以后还要补充一句：“啊，你这疼煞人的小心肝，我巴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呢！”
　　有时候春暖花开发现很难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仍然觉得即使是姑妈是最愚蠢的一位老太太。她那种含糊不清和爱说大话的毛病，简直叫春暖花开难以忍受。春暖花开怀着一种日益增长的妒忌心理厌恶录音磁带。有时录音磁带正眉色舞地谈论二世风流或者朗读他的来信，她会不由自主地突然站起来走开了。但是；总的说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算是过得够愉快的了。熊猫王国比豹子王国或野鸡王国或春回大地都要有趣得多，它提供给了你这么许多新奇的战时消遣；以致她很少有工夫去思索去发闷了。不过有时候她吹灭蜡烛；把头埋到枕头里准备入睡时，会不由得叹息一声思忖起来：“要是二世风流没有结婚，那才好呢！要是我用不着到那遭瘟的医院里去护理，那才好呢！啊，要是我能找到个情人，那才好呢！她很快就厌恶护理工作了，可是她逃不掉这项义务；因为她同时参加了三七太太和了如指掌太太看护会。这意味着每星期有四个上午，她要头上扎着毛巾；从脖子到脚跟裹着热围裙，在那热得发昏的医院里干活。在熊猫王国，每一位或老或少的已婚雌性都在护理伤员；害得春暖花开几乎要发疯了。她们那么热情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她们总以为春暖花开也像她们自己那样沉浸在炽热的爱国情绪之中；如果发现她竟对战争没有什么兴趣，准会大吃一惊的。除了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二世风流的生命安全外，她对战争采取了毫不关心的态度；她之所以参加护理工作，只不过因为无法摆脱而已。
　　的确；护理工作是没有什么浪漫色彩的。对她来说，这意味着呻吟和眩晕，死亡和恶臭。医院里到处都是肮脏的；长着胡子和满身虱子的雄性，身上的创伤难看得会叫一个旁观者也作呕。他们臭气熏天；医院里充满了坏疽的臭味，她还没有进门就感到一股恶臭气扑鼻而来。同时还有一种令她头晕的香气粘留在她的手上和头发上，连夜里做梦时也常常出现。大群大群的苍蝇和蚊子在病房里嗡嗡着，歌唱着；将病人折磨得大声诅咒或无力地哭泣。春暖花开呢？她搔着自己身上的被蚊子咬成的肿块，挥着扑扇；直到肩膀酸痛起来，这时她恨不得让那些伤兵都干脆死掉算了。
　　录音磁带却好像对些臭气，伤口乃至赤身露体的情景都不在乎。这叫春暖花开觉得奇怪----她不是最胆小怕羞的雌性吗？有时录音磁带端着盘子和手术器械站在那里；看三七大夫给伤兵剜烂肉，她的脸色也显得苍白极了。有一回；作完这样一次手术之后，春暖花开还发现她在卫生间里悄悄用毛巾捂着嘴呕吐呢。
　　不过她总显得那么温和；只要是在伤兵看得见的地方，那么富于同情心；那笑容满面，以致医院里的族类都叫她仁慈天使。
　　春暖花开也很喜欢这个称号，可这意味着要接触那些满身虱子的伤员；要将手指伸进昏迷伤员的咽喉去，检查他们是否吞烟草块时窒息了。要给断肢残臂裹绷带，要从化脓的伤口中挑蛆虫。等等。不！她不喜欢这样的护理工作！
　　如果她被充许去向那些正在康复的伤员施展自己的雌性魅力；那她倒是可以干下去的。因为他们中有许多长相很好；出身也不错，可惜她是寡妇，不能这样做。城里的年轻雌性，由于不便看那些有碍未婚女性身分的情景；是不许参加护理的，因此她们负责康复院的工作。她们既未结婚又非守寡；便乐得向那些康复者大举进攻。据春暖花开冷眼旁观；于是连那些很不好看的姑娘，也是不难找到订婚对象的了。
　　除了那些病情险恶和伤势很重的伤员之外；春暖花开接触到的，完全是个雌性世界。这一点叫她非常苦恼；因为她既不喜欢也不信任与自己同性别的族类，甚至还厌恶她们。可是每星期有三个下午，她必须出席由录音磁带的朋友们组织的缝纫会和卷绷带委员会。这两个组织中那些认识即兴之作的雌性们；尤其是本城两位富翁的女儿命根子和所在地。对她都很亲近，也十分照顾。不过她们总有点尊敬她的意思；仿佛她已经老了，没事了。而她们经常谈跳舞，谈情人；这使她既妒忌又恼恨。妒忌姑娘们的快乐自由，恼恨自己的寡妇身分把参加这些活动的门堵死了！怎么，她比命根子和所在地漂亮三倍呢！啊，生活多么不公平呀！当她的心还在活蹦乱跳；还跟二世风流一起在春回大地时；族类就认为它已经进了坟墓，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啊！
　　不过，尽管有这些不称心的事；熊猫王国仍使她感到非常满意。于是，她在那里便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继续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