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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高 志 文 的 苦 恼


作者:陈其祥 举人,3011.2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81发表时间:2014-12-11 21:35:25
摘要: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许多中老年人曾经有过的苦恼。

清晨,高志文老师从梦中惊醒,急忙翻身起床,马马虎虎洗了个脸,接着便悄悄打开后门,似避难一般地溜出了家。他快步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见没人追上来,这才放心地吁一口气,放慢脚步,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
   正是初冬季节,田里的晚稻收割了,露出星星点点的红花草的幼苗,在凛冽的晨风中摇曳,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山上呢,那一棵棵浓绿的油茶树上,缀满了洁白的花朵,凝着寒露,托着朝阳,显得格外清新、朴质、强劲、美丽。另外还有一些不畏寒霜的野菊,三三两两地长在崖上,开在路旁,托着金色的花瓣,飘逸出阵阵的清香……
   要是在往常,高志文看了这一幅美景,必定又会停步欣赏一番,赞叹造物的完美,生命力的顽强,吟几句“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之类的诗句。但今天,他却失去了这一雅兴,只顾低头慢慢地往前迈着步子,昏昏沉沉的脑袋里,仍然在思索着苦恼了他一整夜的那个难题。
   昨天,娘儿仨从十里路外搬来了他大舅,对他围攻了大半夜。哄劝诱逼,软硬兼施,逼迫他提早退病休,好让老大或是老二去学校顶替他的职务。他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明年就要取消顶替了。
   其实,高志文又何尝不想替自己的儿子找个工作,更何况是吃商品粮的铁饭碗。这几年,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的子女招工的招工,顶替的顶替,最不济的也进了社办企业,而他两个门高树大的孩子却一直闲呆在家里,心里也真不是个滋味。只是要他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去退病休,离开自己心爱的学校,心爱的工作,他心里却总有点通不过。再说,退病休也不是容易的事。首先你得无病呻吟,时时装出一副病鬼模样;其次还得请客送礼,托人求情,从校长起一直到区、市主管部门的领导,外加医院的医生,都得一一打点到。这更是高志文无力办到,也不屑去办的事。于是,这事便一拖再拖地拖了下来,最后终于演变成了家庭里不可调和的主要矛盾。
   高志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去衣袋里掏烟,谁知拿出的竟是一只空烟盒。他又在几个口袋里搜了一下,烟没有搜到,却搜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退病休的申请书。他这才记起,整整一盒烟都在昨夜抽完了,而这一份申请书,正是他在又困又乏的状态下,不得已而向娘儿仨和他大舅妥协投降之后写下的。看到这份申请书,他心里忽地一惊,眼前又涌现出早上的那么梦。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寒心的梦啊。在梦中,他胸佩大红花,手捧光荣退休证,被同事和孩子们敲锣打鼓地一直送到家。老伴如愿以偿,高兴得咧着嘴一个劲地笑,忙着给大家递烟倒茶。他呢,心里也一阵激动,深感党的关怀和同志们的温暖。但,一俟欢送的人群离去,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留在空落落的房里时,一丝冷清、寂寞的感觉却又悄然袭上心头。他微微叹一口气,信手拿起一本书翻阅起来。但刚翻几页,就听老伴在厨房里喊:
   “快来帮个忙!把菜给洗洗。”
   高志文洗完菜,还没来得及揩干手上的水,老伴又喊:
   “把这桶潲给提去,喂喂猪!”
   高志文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鸡也顺带着给喂了。
   谁知,当他喂完猪喂完鸡,刚坐下重新拿起那本书,却又被老伴一把夺去,“啪”的一声扔在桌上,说:“都退休了,还看个啥书?自留地里的萝卜该种了,拿张耙子去把地挖挖!”
   这次,高志文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翻开一本画报,指点着画报里面的一些图片,对老伴说:“你看看人家退休工人,早上去公园打打太极拳;白天喝喝茶,聊聊天,下下棋;晚上看看电视;星期天和节假日还可以带领儿孙出去逛逛公园,游览游览名胜古迹。我难道连看看书都不行吗?”
   然而老伴却根本不卖他的账,两手往腰上一插,冷笑说:“那你为什么不住大城市去?这一家数口,要吃,要穿,要住。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就想闲在家里当老太爷?没那个福气!”
   “你……”高志文气得直跥脚。但不知怎的,他的脚却跥在了又冷又硬的床沿上,痛得他直咧嘴。他睁眼仔细一看,原来自己还躺在床上。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此刻,高志文回忆起这个梦,仍然有点心寒。是的,他不是生活在大城市里,无法享受到他在电影和画报里看到过的退休工人的幸福生活。退休以后等待他的,只能是洗菜煮饭,养鸡喂猪,以及种自留地等等琐屑的家务劳动。这对于他——一个教了三十年书,并且一直热爱本行,以校为家的中学老师,能习惯得了吗?
   “不,不!习惯不了,绝对习惯不了。”高志文痛苦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回答。这样的日子他不是没有过过,文化大革命中,他曾一度被从学校清洗出来,过了好几年这样的生活。
   他清楚地记得:他曾有过许多次沿着那条走惯了的老路,不知不觉地走到学校,待看到校门口“打倒XX”的大愊标语,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忙羞涩地低下头,悄悄地返回家去。有一次,他竟被学校那悠扬的钟声吸引着,不知不觉地跨进了校门。但迎接着他的却是一声断喝:“干什么?”他猛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佩红臂章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正两手叉腰凶狠地盯着他。
   “我,我……”高志文呐呐着,急忙转身就走。
   “哼!黑七类……”背后传来一个鄙夷的声音。那声音似芒剌一般剌痛他的心,一连许多天,都在他的耳畔轰鸣。
   他还记得:有一次,大队小学的女校长来找他,和蔼地对他说:“高老师,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你是要了解谁的材料?”高志文惴惴地问。
   “不,我不是干那种事的。”女校长摇头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有一位老师请了病假,不知你是否愿意屈驾来代代课?如果愿意,我就去与大队商量……”
   一声“老师”,早已使高志文感动不已,听了这个消息,更使他激动得手足无措。一向以语汇丰富,善于辞令著称的他,竟结结巴巴地连自己的意思也表达不清楚了。女校长走后,他盼呀等呀,一直盼望了几天,却再也没能盼到她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大队不同意,另请了一名刚从学校毕业的姑娘。
  
  
   高志文边走边想,额角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抬头一看,却原来是一枝伸出到小路上来的开满了花朶的油茶树枝。经他这么一碰,几片晶莹剔透,洁白如雪的油茶花瓣,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掉进路旁的沟里、泥里。
   这飘落的花瓣,忽又引起高志文的联想:十年前,他不正像这些花瓣一样,被生活粗暴地将他从大树的枝干上撕落下来。难道今天又要重来一次?呵,不,不,这实在太令人难以忍受了!他一狠心,重又拿出那张病退申请书,决心将它撕个粉碎。但他的手刚一接触到那一纸申请书,却又犹豫起来,眼前那一片片的落花,忽又化成了孩子们那一双双可怜巴巴的祈求的眼睛。昨夜的情景重又清晰地涌现在眼前:
   “知道吗?从前是贫下中农吃香,现在是吃国家粮的吃香。这不,老二今年二十四,老大都二十七了,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可你呀,唉……”这是他老伴气愤的声音。
   “怎么,老大不是正跟桂香好吗?”他惊讶地问。
   “吹了。”老大痛苦地说,“人家给她介绍了个吃国家粮的对象。”
   “我说姐夫呀,别太死心眼了。”大舅劝他说,“这一个换俩的买卖,还划不来?我知道你的心,是舍不得离开学校。那有什么,退休之后,你还可以去代代课。像你这样四乡闻名的老师,还怕没人请?那时,一个月的工资,兴许比你在职还要多呢。”
   高志文猛地伸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天哪!事情为什么这样难?他要是是一个干部,或者是一个工人,也许早就将孩子安排出去了。不是吗?干部可以开后门;工人呢,厂里也有内招,可以照顾。可他却偏偏是一名教师,一名家在农村的教师;而他家所在地的生产队,却又偏偏是一个穷队,一个劳动日才分三角多钱……
   “刹(sha)那间,风起云涌,大雨倾盆而下……”
   清风吹送过来一阵琅琅的读书声。这声音将高志文从沉思中惊醒。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沿着自己走惯了的那条小路,来到了学校后面的一片树林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在朗读课文。
   “刹(sha)那间,风起云涌,大雨倾盆而下……”那女孩的读书声又响了。
   高志文不觉上前二步,对那女孩说:“你读错了。”
   “哪儿读错了?”女孩惊讶地问。
   “‘刹’是一个多音字,在这里不读sha,而应该读cha。”高志文说。
   “可是,我们老师是这样教的。”那女孩申辩说。
   “你们老师……”高志方一怔。女孩的这一句话,又触动了他的心思。他的不愿意退病休,也不完全是因为自己舍不得离开学校,更主要的还是不愿自己的孩子也像别人那样去滥竽充数,误人子弟。他曾经听过一位年轻老师讲的课,把“帛”读成了“棉”,“裸”读成了“棵”,更令人吃惊的,还是她竟把“合作社”与“合作化”混为一谈,说这是两个不同的阶段。评教时,高志文着实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意见全都说出来。
   “……要真正上好一堂课,并不容易。当然,我们对新老师不应要求过高,但起码一点,总不能讲错吧?以讹传讹,误人子弟,这简直是……”
   “呜……”那位老师忽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高志文一怔,抬头看着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才好。他这才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他忽然又有点同情起她来。是的,这不是她的过错,是十年浩劫造成了他们这一代人知识上的空白。但他又无法迁就和原谅他们,因为这实质上是一种犯罪,是对我们神圣的教育事业,对祖国的下一代的犯罪。
   这几年,光他们学校就退休了七个老师,顶替上来的七个人中,就有五个初中生,仅有的两个高中毕业生,实际上也只具备初中文化水平;而他们却都要担任初中的课,担任初中的课!怎么说好呢?大凡做父母的都有点私心。学习好,文化高的,招工、考学校能有个希望;最需要父母照顾的,正是那些无能自立于社会的低能儿呀。
   学校没有办法,去找教育局的人事科。人事科长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的父母都是在你们学校退休的,有困难,应该由你们学校自己去解决……”
   那一天,高志文恰好有事,也一起去了教育局。听了这话,他颇不以为然地说:“难道父母是中学教师,子女就一定能教中学?为什么不可以把他们调去教小学或是做其他工作,另调能胜任中学教学的人来呢?”
   人事科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说:“高老师,在教学上,你有丰富的经验,但对于社会,却知道得实在太少。你想,你们学校不想要的,又有哪一所学校愿意要?其他行业呢,恐怕比教育部门还要糟。缺少人材,是当今社会的普遍现象。再说,中小学教师的工资待遇又低,是全国倒数第一。你又能去哪里调人?”那位科长说到这里,也许是发觉自己说得太过份了一点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也在研究解决方案,比如说收缩网点,调整学校布局;筹办教师进修学校,对这些不合格的教师进行轮换培训……只是目前,还暂时没有办法。”
   高志文尽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但对他那一套理论却始终不敢苟同。为此,他曾写过一篇小品文,讽剌教育局的那位人事科长。后来,这篇小品文在报纸上发表了。但人家发表文章是福,他却因此招祸,成了众矢之的。就连平时最相知的几位老同事也对他疏而远之,在背后大加非议,说现在的中小学教师无权无势,只好把自己的饭碗让给子女,已经够可怜的了,他竟还要堵塞顶替这唯一的一条路,实在太不近人情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高志文的苦心。现在,他又怎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去走这条明知不对的路呢?更何况这样做,还得牺牲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当当当当……”校园内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是吃早饭的时候了。
   高志文这才记起,今天是空着肚子出来的。怎么办?去学校的食堂吃吧,那儿的饭菜实在太贵,五分钱一份的蔬菜才半饭碗;回家去吃吧,实在有点不愿意,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了。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听谁说过,街上的小吃部最近改进营业作风,恢复了传统品种小笼汤包和水饺。好几年没有进馆子了,干脆,今天去开开洋荤,吃它一屉小笼汤包。对!就这么决定。有道是:“千事万事,吃饭大事。”又道是:“民以食为天。”管它什么退休呀顶替呀,暂且抛到一边去吧,先去吃一屉小笼汤包,享享口福再说。于是,高志文便转弯向学校前面的小街走去。
  
  
   高志文兴冲冲地走进小吃部,一看贴在墙上的价目单,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一屉小笼汤包要六角钱,一碗水饺也要四角。他平常从不涉足集市,真没想到现在的东西竟会这样贵。记得文革以前,他与老伴带着孩子也来这里吃过一顿小笼汤包,那时每屉才三角五……高志文伸手在衣袋里摸了一下,总共只剩下一元八角钱了。不错,他记得清清楚楚,是一元八角钱,一分也不会多。离发工资还有好几天,这一元八角钱是他留着买一本书和几包烟的。此刻花了,这两者之中就必须牺牲一样,而书与烟却又是他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万万不能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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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子女顶替父母位置接班的政策让很多家庭中子承父业,这也成为很多在困境中挣扎的家庭转变生活状态的一个美好契机,但是,有的职业有着特殊而深奥的专业知识或者技术含量,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接班就可以继承的。作品开门见山地将这个矛盾推上了第一个高潮,主人公高志个教书育人的灵魂工程师,也是两个青年男子的父亲,他爱孩子,也爱他的学生,这两种爱让他在退休与坚守的两难中挣扎纠结,然而,作为一个从事了一辈子教育事业的人民老师,凭着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良心,凭着他对下一代的深爱与厚望,他终于战胜了私心,并且坚信与自己的做法会带动更多人的良知。作品以时代承载了深厚的内涵,在爱的挣扎中彰显出主人公丰富的情感与高尚的情操,虽然那个时代过去了,但主人公的思想与言行在今天依旧带着温暖刚正能量的能量影响更多的人。【编辑:瞳若秋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1212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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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4-12-11 21:37:04
  高老师这个人物塑造得非常真实,他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为难,也有着自己的人生追求,那些挣扎与纠结让这个人物更加丰满立体,问好陈老师。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2 楼        文友:尚小斐        2014-12-23 10:10:46
  好文章,欣赏,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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