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梦见奶奶。奶奶的面容不甚清晰，但我心里很明白奶奶的模样。据说梦见逝者大多是这样。是在炕上，又像是床上。木板不平，奶奶的位置在后面，铺着毡子。奶奶起来了，铺位上还有余热，我躺下去试试奶奶睡的地方，感觉烙得慌，就问妈妈褥子在哪儿，家里有几条厚褥子的，怎么没给奶奶早些铺上呢。妈妈好像说在哪儿，但我到处找也没找到，有点着急。奶奶妈妈父亲都已经在那边了，他们没有一个能给我清晰明确的声音面孔。晚上睡得十分沉，连3点多卫星发射的巨大轰鸣声都丝毫没有感觉。或许，这正是我梦里的时候。早上起在她之后。她喊我起来，说下雪了。我说知道了。或者，梦里要给奶奶铺厚点儿褥子的想法，也是跟着晶莹的雪花送来的。
　　 奶奶离开我已经44年了，小时候梦没过记忆不多，长大后许多年没有梦见，这是近十年来头一次梦见奶奶。
　　 冬天梦见奶奶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小时候的冬天，几乎天天跟奶奶有关。晚上是奶奶搂着睡的。我晚上野到外边玩，冰里雪上，冻到透心凉回家，脱个光溜溜钻进奶奶捂热的被筒子里，靠奶奶的体温把我冻僵了的身体暖化过来。家里那只大猫经常半夜里捉老鼠回来，吱呀一声推开窗户，咚地一声跳到炕上，从被子后边钻到脚头，呼噜呼噜地酣睡。早上醒来脚蹬在它那柔软的毛上，更加不想起来。
　　 奶奶是我11岁那年春天因病逝世，享年70岁。奶奶死了之后的大半年里，我都能在我和她睡过的那个堂屋门口听到她咳嗽的声音。我曾多次想象，奶奶从棺材里活过来，爬出来，往家里走，我担心她蹒跚的腿脚走不回家。
　　 长大知道这一切都是幻想。
　　 在我们兄弟姊妹中，我是唯一得到奶奶精心哺养的一个。我出生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能吃上东西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据说是每当家里分下粮食，奶奶先给我蒸一些馒头保存起来，保证我每天有一个吃的。小我3岁的大妹经常说，奶奶偏向我。主要原因是到她出生之后，经济情况好转，也不用太精心管孩子吃饭了。当然，她的“嫉妒”也是成立的，从小到大，奶奶对我的呵护，是没人可比的。
　　 奶奶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奶奶爱我，我爱奶奶。父母健在的时候，我唯一的怀念就是奶奶。我想冬天跟奶奶骑毛驴踏雪到姑姑家的快乐，我想夏天坐在树阴下看奶奶一层层解开裹脚布剪小脚上的茧子、听奶奶说那些搞运动的人都“苕(傻)”着呢的原因，我想8月15跟奶奶一起坐在月亮下吃着她画上极其美丽花朵的大锅魁、听她哼唱“月牙弯弯凉州歌，日子好过人难活”的歌谣。跟奶奶睡得早的时候，我会缠着奶奶说“古传（zhuan,，故事）”，奶奶会讲狐狸精的故事，后来我知道这些故事大多是《聊斋》中的内容。奶奶没有文化，她给我讲的东西，可能是她从老辈人那里心传口授来的。
　　 文革的时候奶奶被作为批判对象批斗。好在大队对像我奶奶这般年龄的“反动派”还没采取更激烈的革命行动，最多是让他们站在那儿进行训诫，让他们跟着念语录。每到快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就作为家里的代表，守在大队会议室门口等奶奶回家。大冬天的，奶奶扶着拐杖，我在一边扶着，一步步领奶奶回到家。路过门口那个深深的大沟的时候，我和奶奶是连爬带拉地走出来的。
　　 我的少年记忆里除了奶奶，其他亲人不多，原因是父母整天在生产队劳动，根本没有时间管我的生活学习。只有奶奶，眼看着、抚摸着、搂着我长大。
　　 参加工作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几次遇到困惑委曲，都会躺在床上默默向奶奶倾诉。冥冥之中，我想奶奶一定能听到我的声音，能为我排忧解难。我信心十足地以为，无论什么时候，奶奶都会保佑我。当然，我也知道，我绝不能辜负奶奶。
　　 每个节气回家到祖坟里祭祀，我都会在奶奶坟前念叨，奶奶你看，孙子已经很好，孙子的儿子也已经长大，孙子的家庭也很不错。我们一家三口都到坟地里去看过奶奶。我知道奶奶一定很满意的。因为我是幸福快乐的。
　　 梦见奶奶是稀罕的。我想奶奶肯定乘着雪花飘到我身边来看我了。她会想我的，就跟我常常想她一样。就在昨天，我还在父母的遗像面前想，把奶奶的相片经过扫描仪处理之后，也放大了放在前边多好，又想奶奶那张照片是不是太小，而且像是翻版的有些不甚清晰。也就是这么一个念头，难道就会如此灵验地让奶奶在天之灵知道了吗？对了，下次回家一定要把奶奶的相片扫描处理好，一定要把奶奶带在身边。
　　 冬天飘雪的长夜里最适合相思与怀念。想着奶奶，想过亲人们，我的心里总有不尽的暖流。
　　
　　 2014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