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座城堡，每座城堡对我而言无非是两扇城门的开合。生命是一场跋涉。爱情，也许只是一瓣锯齿形的陶片。鱼纹的花络已经死去。或者，在玫瑰裙扣的坟墓里鲜活如鱼。
　　 而这些我已经忘了，或者我还记得。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翻出年轻时候的玫瑰色舞裙，那红色已经有些黯然，败落的花叶一般。我的脸庞贴着有些阴潮霉味的玫瑰裙扣。我以为我已经忘了。每个夜晚当篝火燃起，城堡开始忘我的欢愉。我再也分不清人脸和篝火，扭动的腰肢一条一条像是吐着火芯子的蛇。那些灼热的肤色像是着了火，闪耀的五彩珠片和赤色舞裙，旋转如同波希米亚流浪的大篷车。帷幕一旦拉开，舞剧就一直演出到死。
　　
　　
　　 波希米亚的流浪者在每个城堡的停留时间都不会超过七天。流浪是他们的天赋。他们从出生就开始不停地行走，他们从不经过重复的城堡。所以她从来都不会记住任何城堡的名字。
　　 这个糟糕的城堡，她这样想着。这个城堡的雨似乎从来都没有停过。到处都是潮湿的阴霾味道。叫不出名字的苔藓植物在角落里疯狂地生长着。一切像是暗无天日，或者刚刚苏醒。但是舞会从来没有停歇。每天晚上篝火点亮在废弃的庙宇里。城堡的居民开始和他们一起狂欢。而白天，这群鼓手和舞者重新变为大篷车上的异域商贩。波希米亚的大篷车总是热闹熙攘的。似乎是快乐的宠儿。
　　 第七天的中午雨水终于停了。城堡比从前更加闷热。波希米亚流浪者们开始摆设自己的货摊了。窄巷顿时热闹起来。吆喝声讲价声像是开始煮沸的水。她在窄巷一旁的角落里铺下一块彩色的暗花帆布，摆满了高高低低状态各异的陶罐。她守着那些饱满的鱼纹形陶罐。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爱情。
　　 直到骑士闯进了这片宁静。
　　 急促的马蹄闪电一样劈开了熙攘的人群。这个急匆匆地骑士拽着缰绳呼啸而过。随即听到一声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弦管乐器姣好的敲击声。她的陶器瞬间变成大大小小不规则的残片，海岸上晒死的贝壳一样。白马一声嘶鸣。骑士掉过马头，略略鞠身。他似乎在微笑，阳光沿着骑士的盔甲镶嵌出金色的轮廓。她微微一笑。骑士转身呼啸而去。
　　 她低下头看着暗花帆布上的一地陶片。没有一个陶罐是完好的。她翻弄着一瓣一瓣不规则的陶片。心里像是掠过一道闪电，或者一道彩虹。喧嚣声渐渐远去了，这是在这个城堡的第七天了。她注视着这些陶片。留下来或者离开。
　　 波希米亚人开始收拾行李了，他们卸下帐篷，收好货物，互相招呼着上路了。一个女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匆匆扫了一眼残破的陶器，拣起一块小小的锯齿形陶片。她看着它。她没有口袋。她把它放在她的舞裙上。她在裙角挽出一朵花，那瓣陶片就安静地睡在了玫瑰红的坟墓里。
　　
　　 波希米亚人的大篷车轮转动起来，吱嘎吱嘎像是豁嘴的老人在歌唱，古老的民谣已经走了调。她仰起脸看了一眼炙热的太阳。那光线是热烈的，但会灼烧得人不知所措。她转身和其他的流浪者一起跳上篷车。车轮经过城门时她听到一声巨大的轰响。她听到她的爱情被永远地关在了这扇城门里。它在挣扎。它死了。她闭上眼睛。她始终没有回头。甚至连城堡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篷车义无反顾地向前转动着。篷车里一个年幼的戴着金色渔网面纱的女孩指着她的裙角说像是一朵玫瑰花。女人们都开始摆弄自己的裙角。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朵顿时在绚烂的裙边绽放开来。她笑了笑。没有人知道，那朵红色的玫瑰裙扣里藏着萌芽的爱情，饱满剔透如同红玛瑙的石榴粒子。
　　
　　
　　 她的爱情是沉睡的鱼纹陶罐，直到被骑士的马蹄惊醒。他路过她。她邂逅他。但只能注定是一地残破的爱情。也许有一片被保存完好，蜷缩在玫瑰裙扣的坟墓里，像极了一瓣锯齿形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