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是在六月里去的鲁南。
　　 四月，凤枝从南面回来，便兴高采烈地向李鱼说起鲁南诸般的好。她说起鲁南的煦暖，说起鲁南春光的烂漫，说起每天天才麻麻亮她就被屋外好多的鸟给吵醒。
　　 李鱼喜欢鲁南，这个名字让我他想到日头，感知到温暖。大概是身为北方人的缘故，李鱼对温暖向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求，半生以来他都趋奔着阳光，云一般游走，一路向南。
　　 那时李鱼人还在济南，载着他们的大巴一路坦途，在高速路上飞驰如风，只三个半小时，便把李鱼与凤枝扔在了成武县境内的南鲁小镇上。
　　 镇子不大，灰土却不小，有很多大型货车在路上尾巴扯着一条子灰尘跑。有很多农民模样的人驾着农用车忙碌地来来往往，那些人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皆呈泥土色。刚过晌午头，阳光很毒辣，那些人差不多人人的头上都蒙了块手巾，又由于强烈的日光而微觑了眼睛。一方水土一方人，让人感觉，这里离革命老区应该不远了。
　　 李鱼和凤枝站在十字街上愣了一会儿，转身去了路边的一家小店，要买些东西。他们来鲁南是要拜访一户牛姓的人家的，这家的女主人荷香在下田的时候，开着的三轮车滑进了沟里，翻了，摔断了一条腿。此时，人正躺在床上。
　　 小店里很破旧，柜台里柜台外的地上都堆满了大箱小箱的货物，进屋来的人要在箱垛的夹道里侧身而过。招待他们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人很安静，是个像水一般的女孩子，很娇小，只是她的头发稍有些凌乱，衣着也不算干净，很随意，就像是人早晨刚钻出被窝，不事梳妆的样子。
　　 李鱼他们买了一箱核桃奶，又买了蛋糕，便出门来。
　　 在小店前的空地上快到路边了有一个水果摊子，他们走过去，凤枝要称些水果。这时，那个小媳妇就又跑过来，李鱼和凤枝都感到有些意外，原来这摊子也是她家的。
　　 他们买了一个西瓜，又要再称些葡萄和李桃，那小媳妇就抓了只口袋给他们往里捡，人哈着腰，头埋得低低的，松松的领口便垂下来，领口里，春光无限。她居然没穿胸罩。吃奶的孩子还不会走，由婆婆看着，祖孙俩正在店门口上坐着，晒太阳。
　　 凤枝上次来时很匆忙，因此记不得接下来的路了，就连村子的名字也已抛到了脑后去，所以当那小媳妇问他们要去哪里时，他们就都意识到了接下来问题的局促。李鱼不免埋怨起凤枝的粗心，而凤枝却满不以为然，在拿稳，李鱼看着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过了片刻，李鱼灵机一动，想了想说，“叫牛庄吧？那家的男主人姓牛。”这时，那小媳妇则立马恍然大悟，说，“啊，那是牛老家，就在镇西，有五里远的路。”
　　 这时，凤枝恍惚也记起点来了，欣喜地点头说，是叫牛老家，她曾听荷香说过一嘴的，结果一时着急就想不出了。凤枝又记起来，当初离开的时候她似乎曾存过荷香的电话。凤枝的手机里总是存着很多的电话，她这人很有亲和力，朋友很多，打工几年来，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不乏有女伴拥围在左右，是走一路加一路，总有要好的姐妹被她加进来。当然，她也被别人添加和牵挂着。她们经常在电话里互相问候，张口就说，你在哪呢。而李鱼的手机里存着的人，却少得可怜，从没超过十个。
　　 凤枝站在那里翻找了半天，李鱼突然联想到，凤枝在乡下时跟他一起在野地里一大片疯长的野草丛里采蘑菇或于田间捡拾爆开豆荚的豆子。
　　 “李鱼”，凤枝叫着，抬头不无得意地朝李鱼笑了一下，然后举起手机向他摇了摇。李鱼知道，她找到了。
　　 凤枝转而给荷香打电话，电话拨通了，可响了很久，没人接。这头正疑惑着，要挂断，那头电话却被接起了，是荷香的声音，她对于李鱼和凤枝的到来喜出望外，人显得很激动，她说她的丈夫阿义恰巧不在家，去庄上了，她要让她的儿子土根代替阿义马上开车来接。
　　 在李鱼和凤枝等车的那段时间里，小媳妇从屋里拿出了两只小凳放在门口上，让他们坐在那里等，那时李鱼多少感到了有些后悔，抱歉他领略到了人家的衣内春色。
　　 凤枝与土根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印象模糊，所以看到街上行驶而来的农用三轮车，凤枝有几次都从凳上狐疑地站了起来，但那车子根本没有停的意思，驾车人往他们这里瞟了一眼或者连看都不看就又把车子开远了。直到后来，有一辆很轻便的电动三轮车在店前的路上停了下来，李鱼他们都站起来望那人，那人也不住地连连朝他们那里望，他们就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过去。这时，那个人从车子上跳下来，摘掉了墨镜，人笑了，是个二十来岁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凤枝也笑了，说就是他了，他就是土根。土根也已认出了凤枝，叫了一声，“姐”，伸手接过了李鱼他们手里的东西，放到了车上。
　　 车子的后斗里拉了两只一尺高的小木凳，土根把它们重新摆了摆，然后让李鱼他们坐上去，等他们坐好了，车子便发动了，在路上转了一个身，向西而去。
　　 这条路很宽阔，平坦坦的一条笔直大道，所以车子行驶在上面丝毫感觉不到颠簸，非常平稳，车速很快，路上也曾遭遇到一两个村庄，但很快就一闪而过。后来，到了一个庄的庄口，车速慢下来，车子向右一转，小心翼翼地驶上了一条南北向的土路，向北走，路不那么平坦了，车子拧歪了几下身子，缓缓前行。最后，在这条土路边上一户人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凤枝说，到了。李鱼和凤枝便下得车来。
　　 这是个非常严实的高墙小院，院墙耸起来很高，人站在院外，仅能看到院内瓦屋的顶。两扇开的封闭的大铁门漆了大红的油，吊了门环，既古朴，又气派。大门口的墙根下立着泰山石。
　　 进得大门去，正对着门口十来米远处是一面“金桥富路”的照壁，画面很喜庆，也很田园，上面有盛开的桃花，碧绿的垂柳，也有翩飞的燕子，最显眼处是一座如虹的金色桥梁，使画面富有了现代感，背景则是蓝瓦瓦的天，很深邃。
　　 从照壁到大门口这里除了过道的地方，都停满了农用车，大车小辆不下五台，而在照壁的墙角那里则堆满了各种农具。
　　 院落不大，李鱼和凤枝径直进了东屋，荷香与阿义夫妻就住在东屋。他们走进屋去的时候，阿义不在，荷香正一个人在床上半躺着，人有些憔悴，头发略显蓬乱。
　　 见到他们，荷香喜极而泣，一边用手抹眼泪一边说，她见他们来了心里着急，怨这条腿，她不能起来下床去给他们做好吃的。
　　 凤枝就坐到床边上与荷香去说话，问她的腿现在怎么样，不住地安慰她。
　　 李鱼在地上的椅里坐了，开始打量这屋子，跟北方真是有太大不同，遂感到很新鲜。在院子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房子的举架很高，快赶上二层楼了，简直一个高脚屋，这不禁让人陡然产生了站立的感觉，而北方的房子是绝对都是趴着的。但没想这高脚的房屋在屋里仰脸看却更显高耸，由于屋子里没有吊棚，裸露着童童的粗壮檩木与一根根密实的椽子，倒是尽显了原生态。这没遮拦的屋顶被托举起老高，因此就有了被拉远的距离感，也把这屋子衬得很大，很空。在屋子的东房山墙上有一扇高高在上的小木窗敞开着，天风浩荡，在这炎热的季节，屋里倒还算凉快。
　　 从济南过来，李鱼他们还另带了礼物，是李鱼的三幅书画作品。李鱼是个中国古典主义者，对于祖国的国画与书法特别迷恋。这三幅书画里有一幅三尺的竖轴牡丹，另有一幅六尺横幅的字，字为楷书，拳头大，写的是毛主席作于一九五九年的诗词《登庐山》：“一山飞峙大江边，越上葱茏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边。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因为自己是农民，李鱼特别喜欢这首慷慨磅礴富有雅意的诗词。又由于是拜访鲁南乡下的阿义与荷香夫妻俩，就把这幅字带了来。
　　 剩下的一幅是四尺的戏曲人物镜心，画的是《霸王别姬》中的一幕场景：一张翘案前，大花脸的霸王喝得酩酊大醉，侧脸伏在案上，身旁的虞姬轻举起一只袍袖，半掩着面，面色红润若粉团，眼角眉梢泪痕点点，一副悲悲切切的模样。在画旁题了几句虞姬的唱词：汉军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已气尽，妾妃何聊生。
　　 土根先是回了他自己的屋子，他今年新婚，两小夫妻就住在这趟瓦屋的中间两间，荷香的隔壁。这会儿，土根与他的媳妇柳絮儿抱着他们的孩子小牛过来了。柳絮儿是本庄里的外来户柳老汉家的小女儿，跟土根年龄相仿，而他们的孩子牛小牛则刚过百天。
　　 柳絮儿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挺苗条，但人不瘦，身上有肉，就是肤色不够白净，跟米雪似的，属于黑美人。
　　 土根与柳絮儿走近前去看那几幅字画，柳絮儿就直夸好看，放下这个，拿起那个，放下那个，又拿起这个，不住把玩。
　　 李鱼听凤枝说，土根有个姐姐的，叫土花，嫁在牛老家的临庄，但现在人和丈夫去了北京，在那里开了一家汽车美容的小店，混得还不错。上次凤枝来，赶巧土花回来了，她还和土花去了她临庄的家。她跟土花很对心情，聊了很多，聊天南地北，聊童年的趣事，也聊到江苏和河南省，然后土花说，江苏的女人没有好东西。
　　 这个时候，阿义打外面回来了，见了李鱼和凤枝就直奔过来，走得很快，上前来一把便握住了李鱼的手，紧紧地不放，人笑得很开心，然后让李鱼在墙边的椅上坐，他也在另一把上坐了，问他们什么时候到的，又问起李鱼与凤枝在济南的一些情况。
　　 阿义个子不算高，人很清瘦，他整日骑着摩托在外面跑，晒得很黑，头发有了风势，额上的皱纹密如田垄。他看到了展在床上的几幅书画，听说是李鱼写画的，便起身去看，然后不住地赞叹，倒把李鱼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接着，阿义走去了床头柜，在里面翻了半天，拿出一本旧书来，是个画集，说是他们庄里牛姓本家的一个人画的，此人现在镇里的税务局上班。
　　 阿义把书递给李鱼，要他看看，李鱼则翻开来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人主要是画花鸟的，梅兰竹菊，牡丹，什么都有。他只觉得这人的画与字略显拙陋，应该是没怎么练过，粗朴有余，工巧不足。
　　 阿义切了西瓜，大家伙一边谈笑一边吃西瓜，柳絮儿则把那幅牡丹拿去了他们的屋子，挂了起来。
　　 阿义要到汶上镇去买菜，便想带上李鱼去转转。李鱼本来就想在鲁南走走的，所以欣然坐上了阿义的摩托。路好，阿义骑得不慢活，很兜风，牛老家与汶上镇的距离跟到南鲁差不多少，照阿义的话说，他这地方是三里一村十里一镇，这就是鲁南，村庄集中，人口稠密。
　　 很快到了汶上镇上，是跟南鲁一样灰土色的一个镇子。阿义在路边买了一只烧鸡，他们又骑车去了镇中间的露天市场，买了一块猪头肉，几根烤肠，还拌了一份凉菜。李鱼说，差不多了。阿义不听，就又买了一些青菜，称了几斤肉，这才骑车往回返。在往返的路上，经过路边的田野，一垄垄整齐茁壮的棉花稞已经长到近一尺高了，李鱼还是头一次见到棉花稞，不认识，就问阿义，感到新鲜。
　　 他们回到家，柳絮儿和凤枝就开始做饭，一张方形的炕桌放在地上，菜渐渐地摆上来，阿义跟李鱼先上了桌，酒是一定要喝的，阿义拿出了扳倒井，又拎来几瓶啤酒。他们喝着，慢慢的大家就都坐上来了。桌子小，因此挤在一起吃。荷香腿不方便不能下地，凤枝与柳絮儿便用只碗盛了饭菜端过去让她在床上吃。
　　 荷香很不满阿义，说阿义不会做饭，大半辈子竟她侍候了，说，“你们看他弄的这都是啥呀？都是现成的。”李鱼低头往桌上看了看，可不是嘛，他就笑了。阿义也笑了，并举起酒杯来，继续跟李鱼推杯换盏，阿义把白酒叫做辣酒，让李鱼大点口喝，并让他多吃菜，一个劲给李鱼往碗里夹肉。
　　 李鱼早就听闻传言，说鲁南如何的困难，来人去客一个菜。李鱼当时很庆幸，他没做了鲁南的姑爷，否则怕是在丈母娘家里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了。这次李鱼与凤枝来阿义家拜访算是稀客，这已经是上宾的礼遇了。一边吃饭，李鱼一边这么想着。
　　 阿义家的这院瓦屋很长，在顶西头上挨着厨房还有一间，空着，晚上李鱼与凤枝便被安排在了那间屋里睡。阿义抱来了一领凉席，又拿来了蚊香，让他们铺上，点着。
　　 阿义回东屋去了，李鱼和凤枝早早地熄灯躺下来。这屋里是吊了棚的，正如阿义所说，相对凉快。李鱼他们躺在凉席上感到很舒适。这一天真是有些累了，因此躺在那里李鱼和凤枝很快就睡着了。夜里，屋外没有月亮，天黑得邪乎，李鱼整个人浸在夜色里，睡得很沉，很香，没有梦，鲁南的夜晚静得出奇。
　　 第二天早晨，李鱼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凤枝并不在屋里。
　　 感到屋外很静，侧耳听，还剩下很稀落很零碎的几声鸟叫远远地在院外。在大门口的路西有一趟子三五行又高又壮的梧桐树，鸟叫就来自那里。那些个树把光溜溜的树干拔起来，像一群站立人竖茬茬的腿。树有些年头了，树头异常的硕大，十分蓊郁，那些树头搭连在一起，合为一体，如一大片被树干挑起的云团。
　　 李鱼翻身坐起来，穿衣服，凤枝开门走进来，要李鱼到院子里洗脸，然后去东屋里吃早饭。院子里有一只专供洗漱用的水龙头在厨房门口上，从水泥地面里探出来，尺许高。李鱼从旅行包里拿手巾出来，搭在脖子上，然后推门走到水龙头那里去，打开水龙头，哈下腰，双手捧了水往脸上撩，水有些凉，但却清爽，李鱼马上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