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河
　　
　　 长长的应天河，肚肠裸露
　　 宽阔的斜坡和河底
　　 满满汤汤的运河水，一夜之间放空、枯干
　　 河床上人头攒动
　　 如此渺小又伟岸，热闹又静穆
　　 堤和岸上
　　 黑壮的氓推动轱辘作响的独轮车
　　 听父辈说，他们来自中原
　　
　　 三十年一开河
　　 河东河西以这样一种方式隔开，或者联系
　　 我的大伯也曾在河底污泥深陷
　　 他十四岁挑起扁担
　　 在风声凌乱的贫苦岁月、咬牙疾走
　　
　　 淤泥被竹做的粪箕移走
　　 大禹曾走遍山川疏浚九州，做过同样的事
　　 后来我的大伯和父亲
　　 各驾一叶水泥扁舟，千百次航行在当年劳作的苦咸之河
　　 去往很远的地方
　　 经历更多的苦咸，将生活的潮水
　　 一波波舀起和吞饮
　　
　　 2 尼泊尔的圆叶子
　　
　　 火车以12码前进，在尼泊尔南部的平原
　　 空窗窟窿的车皮
　　 坐着的尼泊尔人黑的黑，瘦的瘦
　　 车厢外还有攀着，车顶上坐着
　　 你以一个异乡人闯入
　　 他们会报以愁苦的倦容、惊疑的眼白
　　 缓慢的大地上，多么沉的脚步
　　 亮的目光
　　
　　 车顶的人，你该趴下了
　　 火车正经过一支两树合抱的枝杈隧道
　　 他们笑了
　　 生活的乐趣不多，天性让其习惯苦中作乐
　　 我见到图像上的尼泊尔圆叶子
　　 简洁、朴素、有浑成之美
　　 它在同样厚实的土地上
　　 像要吐出更深的绿意，对远方伸出召唤
　　
　　 在旱季祈求雨神
　　 土坯泥石的墙上画上奇怪而虔诚的图案
　　 芒果要丰收
　　 我赶在12码速度的火车到达之时
　　 赶在车厢两岸的悠闲和无望里
　　 来看你
　　 或者在时光的好奇背后
　　 我早已在启程时策划了归途，在诗歌的开篇
　　 写下了：逃离尼泊尔
　　
　　 3 墟里烟
　　
　　 拆毁的屋舍
　　 墟字再合适不过，墟里有烟
　　 尘烟
　　 预制板和砖混瓦砾的国
　　 一早就有榔头敲打的当当声
　　 北风或者层云笼罩的国
　　 一个瘦削的身影，如草原之蹄
　　 在废墟上奔踏不息
　　
　　 她敲打砖块和水泥
　　 从坚硬的缝隙间，取出且细且锈的钢筋
　　 拆屋人留下的水泥预制板，破败、横陈
　　 她挥动榔头
　　 要錾出深处仅剩的钢筋
　　 榔头那么小，她的身形飘摇如同象形的彷徨
　　 她不停歇
　　 她是蚂蚁啃大象，蜗牛奔远方
　　
　　 好些个长的白昼、冷的冬日
　　 母亲问她
　　 你一天弄了多少铁
　　 她大声的回答母亲
　　 这个瘦削的日子
　　 她敲出了八斤钢筋，每斤三毛
　　
　　 4 屠城血证
　　
　　 小时候，看过这电影。记得这名字，深奥、高大、庄严。
　　 幕布高悬，空间旷大而幽黑，人物骨骼清晰，画面纵深。
　　
　　 今天，我知道，屠城血证，不是电影，不是艺术，不是诗。
　　 是古城金陵，城墙脚下，某个瘸腿人，一截断肢。眼眶深陷的老妪，胸腹永恒的刀创。
　　 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在晴朗的天空下，被迫向世界永诀。
　　
　　 1937年，江边的芦苇被鲜血浸泡，小草吐不出春天的呼吸。
　　 金陵大学的女生被侮辱，践踏，古都的母亲和女儿，失去乳房、尊严和气息。
　　 五千年来最黑的一页，军国主义埋下无数个噩梦，逼真、呼啸、尖叫，直到哭不出声、流干泪水。
　　
　　 三十万同胞失去最后的眷恋和热爱，连疼痛也终于失去。
　　 而悲风久久笼罩的城市，剩下的人和后来的人，要如何消化这血淤深重。
　　 这创痛和伤痕的土地，要在倔強和咬泪中，徐徐开出疼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