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瘦马】家有儿女(同题小说)傻姑
【一】
张道士捉走了三根家最后一只公鸡,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傻姑就死了。傻姑的死,三根哭得死去活来。
傻姑本是枫树湾的,五岁半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是在一个月圆之夜里去世的。那时傻姑还整天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学着叫“狼”(娘)。父亲李二牛,中等身材,为人老实巴交。黑黑的脸上凸着一对大眼睛,只是没有半点神彩,鼻孔朝天、很大,鼻毛交错着探出头来,厚厚的双唇,上下翻卷着,俨然一朵怒放的南瓜花儿,露着两排大黄牙。听人说话时,总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大张着,偶尔流点儿口水,还不时“嘿嘿”地笑着。
老婆死后,二牛的心跟着碎了,从此不爱说话,也不爱听人说话,更少人看到他那“嘿嘿”的笑脸。只有在有月亮的夜晚,才坐在院子里,轻轻地抚摸着独生女傻姑小脑袋,傻姑靠在他的膝盖上歪着,听着父亲轻轻地哼唱着: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小小的孩子才五岁半,
没了亲娘呵好可怜;
夜夜吵着娘哪里去呵?
只好哄儿月亮里面纺纱绵。”
在这寂静的夜里,二牛唱得如泣如诉,泪水涟涟,傻姑也听得似懂非懂、如痴如醉,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直到傻姑九岁上学的那一天,傻姑看了看爹爹用自己的半条裤腿改装的书包,又看了看二牛,憨憨地说:“爹爹,我长大了,要好好念书,将来好带爹爹上月亮去找我娘。”
此时,才看到二牛有了笑容。那段时间,二牛做农活来格外的起劲,且逢人就说:“我家的傻姑并不傻,她都上学去了,还说将来要带我上月亮,嘿嘿。”
谁知傻姑怎么拼命读,攒劲读,读了五年了,还是一年级,每次考试,就是没有一次考上30分的。读来读去,傻姑已长成了大姑娘,只是人长了大脑的智慧不长,只好辍学回家帮二牛做点农活。
傻姑十六岁时,就嫁到了本村清塘湾的麻二嫂家去了。傻姑出嫁时,没有嫁妆,没有银项圈,就是穿着下过两次水的的确良便衣,一个人随着来迎亲的大根和古大嫂去了清塘湾的。
【二】
清塘湾和枫树湾是同一个村的两个自然寨。本就不富裕,而麻二嫂家却是清塘湾最穷的。麻二嫂早年守寡,可她并不改嫁,因为她是个“拖油瓶”的(就是带有负担)。麻二嫂共生了五个儿子,光荣地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只是当时生活困难,老四老五在襁褓中活活饿死。活着的那三个孩子,相差也只是一到两岁,一直没取名字,直到八岁时上学了才叫老师给取的。那时候,等着老师取名字的孩子真多,老师不知是取烦了还是想不出那么多好名字,就先后帮这三个孩子取名叫大根、二根、三根。这三个孩子和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读到了三、四年级就不读了。
麻二嫂看着这几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年年变老,再看到寨子上的小伙都一个个娶了老婆,麻二嫂急了,她四方打探,到处张罗,全部心思都花在给几个孩子找媳妇上了。没人的时候,她也常常暗自落泪,如果在自己入土前没帮孩子们娶得一房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那么死后也无脸见孩子们的爹。
“大根、二根、三根呵,你们几个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也都老大不小了,可是连个媳妇都讨不起,娘心里急呵,都这么下去,我死了也没脸见你们的阿爹的,哎……”这天,吃过了夜饭,麻二嫂看着围坐在火坑边的三个孩子说道,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娘,反正我也老了,人也长得没老二、老三好看,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们寨子上比我大的也有十来个,大炮、冬青、二赖子等还有好多,他们还不是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嘛。”大根心思重重地看了看二根和三根,最后开口说道。
“我不要,我就不相信一辈子就那么过了。要找就先帮大哥或者老三找吧。”二根接着。
“那就先帮老三找?”麻二嫂看着大根,问道。
“嗯!”大根重重地应了一声,接着双手搭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看着火坑,火星子在大根眼前模糊而游离着,慢慢地,红成一片。
三根也低着头,不说话,他也上了三十啦。
“根儿呵,娘对不住你!”麻二嫂看着大根,泪流满面,“可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你们兄弟仨,能有一个娶上媳妇也好,生个一男半女的,也算是给石家续了个香火了。”
“你们说吧,我玩去了,反正我不急。”二根站起来,撸了一下衣领,甩了一甩长发,出去了。
“娘,我们兄弟仨,打小就没了爹,都是你辛辛苦苦把我们拉扯长大的,现在让你老跟着我们受苦,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个当大哥的呀。”大根哽咽着,“你就和老三说吧,我先睡了,娘,说好了你老也早点睡,这大冷天的。”说完,径直往房里走去,麻二嫂看了看大根佝偻着的背影,一时心如刀绞。
“三呀,你看枫树湾李家的那个傻姑怎么样?”
“虽然有点傻,但人还是蛮好的,平日里见了我,也肯喊。”三根说着说着,脸红了起来。
“她喊你?这么说,你们俩?”饱经沧桑的麻二嫂是个精明人,虽看不清三儿的脸,但凭老三说话的语气,她心里有谱了。
“这么说你答应了?”
“嗯。”老三应着,声音很低,但麻二嫂听得很明白。
就这样,傻姑嫁进来了,给三根当了媳妇。
【三】
我们家虽和三根家是世代邻居,然而也是世代仇人,何时何事结的仇,我却不记得了。总之,从懂事起,妈妈就不准我们到三根家玩。妈妈和麻二嫂走路相遇时,妈妈总是远远地让着,可麻二嫂却是不依不饶地往妈妈身边撞,碰上了一点点,就指桑驾槐起来,妈妈总是忍着,她不想和人结仇。大人虽不让一起玩,但我们小时候背地里却是常常在一起的。
傻姑初来时,到过我们家玩几次,因她比我大五岁,就经常叫我枫弟弟。相处久了,我慢慢觉得,傻姑除了有点傻之外,人还是很好的,并且还算是漂亮的那种女人,白皙的鹅蛋脸上,镶嵌着一对漂亮的小酒窝,忽隐忽现的,身材也十分匀称。后来,也许是麻二嫂教唆了什么,慢慢地,傻姑也很少来了,但在别处见上了还会叫我枫弟弟,见到我们家大人也一样热情地叫,只是不敢让麻二嫂知道。
湾里的枫树,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傻姑已给三根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随着家务活的繁重,劳累的她日渐憔悴起来。这些年来,二牛也没来过几次,只是傻姑倒是经常回去看看。那阵子,麻二嫂家子孙满堂,她常常说些风凉话来气我妈,大多是说他们家有种了,而我大哥是和二根一年的,还没有媳妇,姐姐已嫁了人,我是老三,那时候我在外地读书。
有一年寒假,我回来时,看到我们家的院坝子边多了道篱笆墙,三根正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劈柴,看到我回来,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枫,回来了。这篱笆墙是我娘她……”
“三根哥,别说了,我理解。”我知道他想解释说不是他的主意。
从此,我家倒是清静了不少,也省得麻二嫂骂她的孙子们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偏去。”她是把我家比做地狱了,只是没人和她理论罢了,寨子上的人都说麻二嫂太过份,说我妈妈爸爸老实,说去吧。
那天早上,我正在家门口洗脸漱口,三根家的几个小孩光着冻得通红的脚丫子,像一窝小甲壳虫似地溜了出来,趴在那边的篱笆上直直地看着我傻笑,就像看个外星人。天呐,这大冷的天,还光着脚丫子,四个小脑袋排成一排,蓬头垢面的。我忍俊不禁,对他们做了个鬼脸,那些小家伙笑着,一窝蜂似地跑了回去,开档裤后面,露着红红的小屁股。到了门边还不忘探回半边脸,冲我笑了笑,跑进去了。
【四】
麻二嫂家虽然多了四个孩子,但是二根常年游荡在外,三根也和寨上的青壮年们跑矿山挑矿去了,平时也很少回家,家里只有大根娘俩和傻姑三个大人。大根虽快五十了,因还没娶得媳妇,因此还是一起过,麻二嫂仍然是当家的。粗活重活一般都挪在大根身上,忙的时候,傻姑帮打打下手,孩子们就由麻二嫂带着。
春种的季节,大根挑着粪,汗流浃背地在前面走着,腿肚子,脖颈上,青筋暴露,身上的衣服浸透了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印着一层层花花白白的汗渍。而此时,傻姑总是背着个背篓,背着点复合肥,扛起两把薅锄,屁颠屁颠地在后面跟着。到地里时,傻姑也热得浑身是汗,她一敞开上衣,“扑哧扑哧”地扇起来,露出白嫩嫩的胸脯和鲜红的碎花小肚兜。
“大根哥哥,你挑那么重的担子,不热呀?”她一边扇着,一边微笑着对大根说。
“唔,不热,我到那边去一下。”大根腼腆地低着头走到一边去。
“都出那么多汗了,怎么还说不热呢?”傻姑歪着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仍在“扑哧扑哧”地扇风。
干完地里的活,他们总会去坡上砍些柴禾。乡下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柴和米一样重要,煮饭炒菜煮猪潲,天冷了烤火取暖都离不开它,老一辈人叫柴米油盐时,总得把柴放在第一位,估计是有道理的。
傻姑砍柴还可以,可是捆柴禾就不会了,以往和她爹砍柴时,都是她爹捆好了让她背着的。这时,傻姑正拱起个滚圆的屁股,“呼哧呼哧”地弄着,搞得满头大汗,大根捆好柴后,猛一抬头,正好看到傻姑的屁股对着自己。大根愣了一会,随即掴了一下自己的脸,他那古铜色的脸此时红得像猪肝一样,正要转过身,那边傻姑回过头来叫他了。
“大根哥哥,我捆不好,你来教我捆柴,好吗?”
“嗯,好、好我帮你吧。”
大根走过来时,傻姑还匍匐在柴禾上。
“让我来吧。”大根弯下腰时,傻姑才直起身,就那一瞬间,傻姑那白嫩嫩的胸脯,那深深的乳沟,尽收大根眼底,大根心底一阵阵慌乱。然而傻姑却不以为然,杵在那儿“嘿嘿”笑着。
“大根哥哥,你真好,捆得也好看,嘿嘿。”
虽然是春季,天气不是很热,但一个人活动过后出了汗,特别是女人,散发出的体香拌搅着野花的香气,一阵阵浸入大根的鼻子里,这对于一个从没那么近接近过女人的大根来说,足以让他心猿意马的了。
“唔,嗯,嗯。”大根慌乱地应着,一边把捆好的柴禾抱起来,放在傻姑的背篓里。
时间不会定格,此时,夜幕已渐渐吞噬着远山近岭,天空中,树林间,權木丛里,不时响起一阵阵鸟儿归巢声;地里劳作的人们都已收拾农具收工回家了,山下的寨子里,炊烟也渐渐褪去,融入了夜幕之中。
此时,东边的山峦上,月亮已经爬了出来。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小小的孩子才五岁半,
没了亲娘呵好可怜;
夜夜吵着娘哪里去呵?
只好哄儿月亮里面纺纱绵。”
看到月亮,傻姑动情地轻唱起来。
“大根哥哥,我想爹了。”
“哦,那你明天回去看看吧。呃,你刚才唱的什么歌呀?蛮好听的。”
“那是小时候,爹爹教我的。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多多给你唱。”
“好哇,我也会唱一些,以后有时间我教你唱。”
“真的?那太好了,大根哥哥,你现在就教我好吗?”
“现在不行,天快黑了,咱们回家吧,以后再教你。”
“嗯。”傻姑很兴奋,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背着柴禾,回家去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村里的高音喇叭正在唱着黄梅戏《天仙配》。
【五】
大根和傻姑成双成对,早出晚归的,寨子里难免有人嚼舌头,有的说大根和傻姑才是最般配的,也有人说他们俩早就相爱了,还有人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说看到大根和傻姑在油菜地里拥抱亲嘴,大根脱了傻姑的裤子,傻姑把大根舌头儿咬破了等等。
这些话,长耳的麻二嫂早听人议论了,开始时她也曾火冒三丈,骂得整个寨子鸡飞狗跳的。不仅如此,只要看到有几个人呆在一边叽叽咕咕的,麻二嫂都会凑近去听个仔细,明里没听到人家说什么,她就暗里去盯。在一个冬夜里,她正蹲在古大嫂家门外偷听时,被大嫂不经意间泼了一身洗脚水。麻二嫂虽泼,但她又惹不起牛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古大嫂。麻二嫂嘴泼心狠,骂起痞话来从不要脸;而古大嫂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母大虫”,她本姓古,可寨子上的男人们都叫她“顾大嫂”。曾有男人和她开玩笑:“顾大嫂,像你那个子,我们老哥满足不了你吧?”大嫂哈哈大笑,声音就像撕破布一般:“别说你们大哥了,就你们几儿一起上,老娘两搓两搓就放倒一个,不信试试,不敢试是狗日的。”男人们无趣地走开了。
麻二嫂当初和古大嫂斗过,那是队里集体搬运大粪到山上备耕时,有人挑唆说她不敢惹古大嫂,她不服气,故意找个茬子和古大嫂对拱。正当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像两片金钹一样敲得欢快时,古大嫂一个纵步窜了上去,虎臂一插档,轻飘飘地将麻二嫂“连根拔起”,随即将麻二嫂头下脚上地摔进了装满大粪的土坑里,至此,麻二嫂一直不敢惹古大嫂。后来,她渐渐地讨好古大嫂,两人和解时,她对古大嫂说:“你吵嘴没我狠,但你不和人家吵,一碰就动手,并且下手特狠的,瞧你那个子,我算服你了。”古大嫂又一阵哈哈大笑。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感动中,谢谢韵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