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小区车库，位于大门进来第二栋楼的最西端。车库不大也不小，三十来平方，前后两间，中间有一个小隔间作厨房，厨房外面有一个玻璃钢搭起来的小棚子，算是违章建筑吧，但这里没人管。为了增加净高车库地面做了近二十公分的下潜处理，可这样的坏处有两个，一是到了阴雨天潮湿闷气，地面总是湿漉漉的，二是小虫子很多，每到夏天，地板上到处是臭虫。
　　 这就是我租住了三年半的地方，说实话实在是厌恶极了，不过好在还有半年就毕业了，我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之前我有个女朋友跟我同居了半年，但半年前我们分手了，重又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冷清而寂寞，我以为这最后的半年也不会有改变，可过完年回来一看，这间屋子多了些令我欣喜又令我烦恼的改变。
　　 房东的儿媳与孙子搬来住了，娘俩住前间，我住后间。
　　 我之前一直糊里糊涂，现在才搞明白，这间车库的主人是乡下一个老头，老头的妹妹住在这小区里，来收房租的阿姨原来跟房东有这么一层关系。老头的儿媳妇和孙子来住了，小区里恰好有个小红花幼儿园，孙子到这来读中班，因此母亲也算是陪读了。
　　 这位母亲三十有二，属鸡，八一年生的，与我相差不过七年。按说这样一个年龄在城里满可以称作少妇，就像每天傍晚在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那些身着短裙黑丝的靓丽妈妈们。然而，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从她那生满了冻疮粗得像萝卜条的手指，眼角仿佛被丝线勒过似的密密麻麻的皱纹，鼻头上像用铅笔点上去的粗大雀斑，粗厚向外翻卷仿佛跟肿胀的手指一个材质的嘴唇，以及常年做缝纫已经有些驼背的腰板，若不是那一双多少还留着些虎虎生风的神气还不至于被岁月磨得暗淡无光的眼睛，我还以为她起码得四十多了呢。
　　 总之我是有些失望，怎么是这样一个中年妇女，但又不知道这失望打哪里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男孩今年刚六岁，这个年龄也本该上大班的，但家里人怕他跟不上，最后还是上了中班。一双满怀狡诈看到我吃零食便火眼金睛的的单眼皮眼睛，一个能在十米开外嗅到我桌上曲奇饼干香味的小鼻子，一张看着我吃果然多把哈喇子流在衣服上也察觉不到的永远也合不上的嘴，两只疑似多动症的手，一件靛蓝色小外套，胸口绣着一只奥特曼。可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实在觉得应该换成小怪兽还差不多。
　　 跟所有的小男孩一样，嘴馋，调皮，捣蛋，耍赖，蛮横，在他的身上都有，当他把我一卷卷筒纸全散开又扔在地上的时候；当他把我的西装外套碰在地上又不捡起来的时候；当我在做设计他却一个劲地跟我抢鼠标的时候，我这个一向认为不该打孩子的人也恨不得揍这孩子一顿。
　　 头一个月里，我们不太交流，偶尔碰面仅打个招呼，她总说怕孩子打扰我。确实，这小家伙是打扰了我的清净生活，但我只能陪着笑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嘛，每当这时候，你会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多么虚假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第二个月，因为我有电脑，小家伙借着放英语光盘学英语的当儿逃避写作业，他妈妈怕他捣乱就陪在一边。就这样，这个话实在很多——请原谅我这么说——的女人就跟我聊开了，一开始我嫌烦，总觉得为什么女人都喜欢聊家长里短呢，但渐渐地，我开始被她的人生所吸引。
　　 这个女人在家里是老三，上头有两个双胞胎的姐姐，下头还有一个在家里绝对是金块子的弟弟。她妈妈怀她那会因为家里实在很穷，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她妈妈就把肚子往桌角上蹭，往门槛上撞。但老天爷的最大嗜好就是不遂人愿，她还是被生下来了，而且又是个女孩。父亲当即决定要么扔掉要么送掉，并且也真这么做了。那是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她母亲顶着一块油布走了一夜把她从人家的台阶上抱了回来。这就是她的出生，并不受欢迎的出生。
　　 可这一夜大雨下来，本就身子骨很弱的母亲却一病不起了，村里人说她是中了妖，请大夫是看不好的，最好请算命的来问问。后来一位瞎眼道士给他家算了命，说你们夫妻必须分开十年，十年内不能再行房事，不能再生育，如此才能断绝妖气串通。这之后，老父亲就出门打工了，这一去真是十年，而母亲的病竟然也真的好了。
　　 父亲回来后，干柴遇烈火，弟弟不久便呱呱坠地，至此，谁都觉得十年的分隔是值得的。可弟弟一出世，本就不受欢迎的她更是得不到父母半点疼爱了。事实上在农村均是如此，那么穷又那么多孩子，要用今天的悉心呵护的养法怎么养得活，那时候只要是吃饱穿暖就行。
　　 她用着两个姐姐的旧书包旧书本，穿着姐姐们的旧衣服，上到了小学毕业，这样好歹还识得两个字，对于现今做生意的她是大有用处。小学毕业后就跟师傅出门了，北京，广州，上海她都去过。我刚从北京旅游回来的那几天她跟我说起她在北京的那些日子：住的是地下室，大通铺，不通风不通气，夏天闷得气都透不过来，冬天冷得都没有暖气，一旦感冒了在那密闭的环境中整年都好不了。在北京两天住标准间的我不是很能感受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我知道肯定是不好受的。
　　 她就这样随师傅走南闯北，风霜雨雪，一个女人几乎把男人的活干遍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显得如此苍老。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她回家来，因为姐姐两个都出嫁了，家里需要个人，母亲身子弱也需要照顾。在家呆了六年，她嫁给了现在的老公。
　　 她告诉我之前她喜欢过一个男人，从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中我能感受到她说的“喜欢”就是爱，只是她不好意思把这个字说出来。那个男人不仅是小学同学，在外出打工的过程中也一起呆过几年，对她很照顾。但那个男人家里穷，比她家更穷，因为穷，他也不敢上门提亲。本来一直保持联系的两人，就在她结婚前一年，男人却突然再也没有联系了。他到底是觉得自己没本事，还是不敢担当组建家庭的责任，又或是他根本不爱她，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而她知道的是——当然这是我推断出来的——那个男人才是她真正爱的，而不是现在的老公。
　　 老公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公公，是养蜂的，是隔壁村里比较有钱的一户人家。也没经媒婆介绍，公公第一回骑着自行车来看看，就像是给他家猪来看配种的。大概是觉得还可以，第二回便带来了儿子，让他自个儿相相，毕竟是儿子结婚，又不是他结婚。这个儿子还挺内秀，一个下午都没说一句话，甚至连看她都没看几眼，回头双方父母问自己子女感觉如何，两人都说没什么感觉，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她的父母很赞成，因为他家有钱，而那位公公也觉得可以，这女娃长得还是可以的，农村人嘛，讲什么漂亮美丑，只要不是特有碍视线就行，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个肚子行就行。
　　 于是第三回，那辆自行车吱吱妞妞地来，连聘礼都一同带来了。她与老公就这样结婚了。
　　 结婚后两人的性格脾气并不和，女人在外闯荡了几年，论能力其实比老公强，所以主事的意愿也很强，而老公呢，除了只会跟她大吵小吵外，连自己的钱也管不着，竟统统上缴给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个儿子从小到大就是听话的乖宝宝一个，什么事都听从父母的，都这么大人了，连一点主都没做过，当他回家跟父亲抱怨说老婆不好时，父亲说这是你娶的老婆你怪谁，他却说当初要不是你叫我娶我才不娶呢。
　　 时至今日，儿子挣的每一分钱除了每月自己的零花，其余统统交给父亲保管。父亲说我不会私吞你们的钱的，只是替你们保管，到了一定时候连本带利全还给你们。
　　 “可只要不是傻子，不就是信不过我嘛，无非就是不想钱落入我手里，生怕我带着他家宝贝孙子走了。”女人摊着两只手奋力地敲着大腿，忿恨而又无奈。
　　 我想说些同情她的话，很是动了一番脑筋，就像一只想生出有分量大鸡蛋的公鸡，好一番努力之后，结果只掉出一句不痛不痒的：“你老公怎么这样。”
　　 我正在想这只蛋是不是太小了点，女人却像是忽然发现了知音，捧起这只鹌鹑蛋，继续说他老公种种的不是，说着说着，眼眶发红泪水在里面挣扎着想要蹦出来，我慌得找卷纸，结果手一滑，那卷纸像铺白地毯似的咕噜咕噜直滚到墙根，像我的安慰一样苍白无用。
　　 她为这事不知跟老公吵过多少次，你看看哪家的夫妻钱还交给公公婆婆的，你这么大了连自己的钱都管不了。
　　 这个老公长得虎头虎脑，膀圆腰粗，是在工地上干的，胳膊挺起来好生一块肱二头肌，第一次见我时目光如炬，像是在对我说“你小子别给我打什么歪主意”，我忙用眼神回复他“我对有夫之妇不敢兴趣，您放心”。但此人外强中干，乖孩子一个，从来不敢跟父母去吵，只会跟她斤斤计较，他面对谁都愿意吃亏，唯独跟老婆吵架的时候是不能吃半点亏的。
　　 面对这样的老公，这样的公公，虽说是陪儿子来上学了，但她却觉得比在家里开心，至少在这里她是自由的，她可以一边做保险，一边给人家做羽绒服，一边照顾孩子，尽管辛苦，但没人来管她。可也因为事情太多，她时常忙不过来，屋子总是很凌乱，吃饭经常不正点，锅碗时常要过夜，连接孩子也偶尔给忘了，即使幼儿园就在50米外。
　　 我不叠被子都要被挨骂的妈妈一次来看我，回去后跟邻居们大肆宣讲了一番那个女人的生活是多么糟糕，多么邋遢。
　　 公公婆婆也认为你做这么多兼职干嘛，你要这么多钱干嘛，你这样分心还能照顾好孩子吗，家里一致反对她做保险。可她据理力争，我到这里来陪读，生活开销老公有出过一分钱吗，孩子要报英语和珠算的兴趣班——现在幼儿园都这样，你不报这些班那就纯粹是一个托儿所，学不到什么东西的——老公你又出过一分钱吗，我要不挣钱谁给我啊。
　　 双方就在那拉锯，企图寻找能佐证自己理由的证据，终于，一次老公晚上九点来突袭，发现儿子还在啃着几片饼干连晚饭也没吃，而妻子而在做缝纫机。于是一场暴风雨在所难免了。那晚夫妻俩争吵了一夜，还动了手。在男人眼里儿子永远是最宝贝的，到九点还没吃晚饭你这个妈干什么吃的，她又能怎样呢，客人急着要货她只能赶工。
　　 她一边啜泣着一边发着飙，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反驳着：“我赚钱又不是给自己买好吃的买好穿的，都是给儿子的，你这个做爸爸的有拿出一分钱来吗。”
　　 男人的姑姑好像是踏着风火轮赶来了，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葫芦娃转世，千里眼顺风耳，怎么隔好几栋楼呢这么快就到现场了。
　　 姑姑一来后，以一种正义凛然大义灭亲的姿态坚决地站在了女同胞的一方，当着侄媳妇的面一个劲地骂侄子不是，杀千刀的话都骂出来了，那气愤劲儿恨不得把自己侄子给活剐了。
　　 这样的风波在那半年里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儿子并不懂事，女人一个人在与老公全家抗争着，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勇士在与体制抗争着，她也不与自己母亲说，因为说了也没用，时常心里太憋屈，一碰到我便跟我说她心里的苦水。我尽量耐心认真地去倾听，但我想我诚恳的态度也仅仅是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些，而帮不了女人任何忙。
　　 四月的春风驱走了冬日最后一丝寒气，女人手上的冻疮渐渐消退了，但手背的皮肤依然蜡黄而粗糙；脸上泛起了整个冬日都不见的血气；干裂的嘴唇也恢复了点湿气，唇齿启阖间，竟散发出一种久违的女人特有的滋润；直到她身上那件穿了一个冬天的收腰黄羽绒服也褪去了，包裹在圆领羊毛衫和贴身牛仔裤下还没完全走形的身材显露出来——那是一个还带着些凉气的早晨，我昏昏沉沉地起床，来到厨房里刷牙，忽然被眼前这个正在水池边择菜的女人给愣住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看着那件丢在缝纫机旁的黄羽绒服，说：“你不是做羽绒服么，自己只那一件？”
　　 她回过头来看我，不知是错觉还是她苍凉的眼神也随着春日一起复苏了：“是的，就一件。”
　　 那天晚上，孩子去姑奶奶家玩了，她在水池边洗碗，我在电磁炉上做番茄炒鸡蛋，可能是平时听多了她的故事，我也跟她讲起了我是怎么跟女朋友分手的。很简单，女朋友有了新男友就把我甩了。但我不想表示我的伤心，人一旦感情经历多了，就像是原先娇嫩的手，心也就慢慢粗糙了，长起了老茧，不会动不动就受伤。我很大言不惭地说起我们同居的经历，蓦地，我停住了，脑海里想着过去与女友的温存，目光停留在她圆润的胸脯上。
　　 她忽然走过来：“你怎么那样炒的，放那么多水干嘛，来，我帮你。”她放下最后一只碗，说着过来接锅铲，我都忘了松开，在两只手“意外”触碰的一刹那，我浑身打了个寒噤，急忙将目光移开她近在咫尺的乳房，将剩下的两只番茄送回冰箱里。
　　 小男孩依然调皮，喜欢把我的卷筒纸散在地上然后趁我瞪他之前一溜烟地跑得没影儿了；依然鼻子趴在桌沿嘴馋地望着我的奥利奥饼干，在我给了他两片后高兴地眼睛眯成了两弯狗尾巴草；依然不安心学习，好像永远也想不起69后面应该是70，即使母亲声嘶力竭地提醒着“6后面是几啊，是7对不对啊”；依然不很理解大人间的烦心事，即使每次回老家前妈妈都要叫他回家这样跟爷爷说“爷爷，我在城里上学爸爸怎么不给我钱啊”。
　　 到了六月份，我毕业的日子来临，我为自己终于要离开这个闷热潮湿爬满臭虫的地方而高兴，可一边又想到，或许再也看不到这个讨人厌的孩子和这个辛苦的妈妈了，但我知道，在这个世上，这样的女人还有很多。
　　 我搬家离开的那天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星期天下午，母女两回老家了，那位姑姑来代收最后一年的房租。我妈整理收拾完屋子，厌恶地说：“我跟你实话说啊，你别生气啊，你这个侄媳妇简直太邋遢了，才三十二岁，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就这么邋遢的女人。”
　　 那位姑姑也厌恶着望着屋里：“是啊，哎，也没办法，农村来的，叫她别做兼职别做兼职，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有一次孩子到九点还没吃晚饭，我看见了又不能说，只好叫我侄子来。”说着眼里充斥着对侄媳妇的不满，仿佛她们谈的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多么恶心人的东西似的。
　　 阴霾的天编织着细密的雨铺满整个世界，在车子驶出小区大门时，我透过车窗最后一次回望这个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望见了前女友为我洗一个礼拜的臭袜子，望见了那孩子蹲在草地边挖泥土，望见了那三十有二的女人在玻璃钢搭起来的棚子里做缝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