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西安人可能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人，就连骂人都用出自上古的语言，比如“贼他……”，我写的省略号里可以加上一个亲属的称谓，比如妈，比如妹，再比如姨，反正是一个女性就行了。
　　 这个“贼”字很神奇。《说文》里解释：“贼，败也。”就是说把一件事情或者东西弄坏，就叫“贼”。“贼他……”这个词，在陕西别的地方很少听见有人用，只是在西安，特别是在上个世纪70到90年代，用得很普遍，大街上不管是男女老少，只要生气了，只要不高兴，嘴里就会“贼他，贼他……”地乱骂，骂得很是解气，骂得很是过瘾。还有许多少女，被惹生气了，就会用手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圈，右手中指往这个圈里不停地戳，嘴里大骂着“贼贼贼……”，哈哈，那真是过瘾。
　　 外地人骂人，没有西安人骂得深刻。外地人一般都是在“性”上做文章，全用些肮脏的词，比如“操”，再比如“尻”，这些词语，最多是性侵别人，说不定对方正缺少这方面的生活，你性侵她，她反倒很舒服，你不但没有解恨，反而给对方帮了忙，达不到解恨的目的，这是何苦呢？只有我们西安人用“贼”，就是彻底地毁坏，就是往失塌弄，让你不得舒服。
　　 我说这些话，就是因为我这两年遇上了几件非得用“我贼”来骂，才能解气的事情。
　　 前天，我的好朋友刘民发死了。刘民发比我大十岁，他今年62岁，得了癌症，死了。
　　 刘民发的死，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伤心的事情，因为我们有20多年的友谊和交往。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在一个研究所当劳动服务公司经理，那时候我刚刚从学校毕业，满脑子就读了些曹雪芹和托尔斯泰，思想依然停留在中世纪，哪里懂得社会上这些活生生的人是些什么玩意。那时候，我领着几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劳动服务公司女职工，要创业办厂，你想想，哪能办个什么厂？结果一出道，就让一个长相极其慈善的老乡给忽悠了。钱被他骗走了，货也被他拉跑了。于是我就十分的苦闷，十分的不开心。这时候，刘民发来了。
　　 刘民发那时候是西安市一个区上的就业局副局长，他的职务听着像个官，他本人长得也有官样，中等偏上很魁的个子，圆脸庞，眼大，口方，说话钢口好，很攒劲。但是，他的做派却没有几分官样，他说话超不过十句就激动，就豪情万丈，就五马长枪先谝上一阵子。作为一个官员，刘民发不像别的官员那样有心计，会吹嘘自己认识多少领导，有多少门路。许多当官的一生最珍爱的就是自己的电话本，白天揣在怀里，夜晚捧在灯下，眯着眼睛，仔细研究，看看谁有用，就往前提，看看谁没用了，就把谁往下删。而刘民发不这样，他不看重自己的电话本，他很佩服自己的拳头，他每次说起来，就吹他过去跟人打架，一个人干倒了几个人，把谁打得流了鼻血，把谁打得头上开了花。那时候刘民发已经40多岁了，是两个儿子的爸，但是，依然很二。
　　 刘民发是大荔人，大荔这个地方处在渭北，过去一直是犬戎聚集的地方，后来，犬戎衍化成匈奴，而十个匈奴九个刘，所以，我始终怀疑，刘民发是匈奴后裔。史书上说，汉高祖刘邦为了稳定北方边疆，与匈奴和亲，将刘氏宗室之女下嫁冒顿单于为阏氏(王后)，并与冒顿约为兄弟。匈奴单于为了表示对汉朝的尊重，便将这些汉朝公主所生子女都改从母姓刘，其后裔逐渐形成匈奴刘氏。此后，当东汉灭亡的时候，匈奴刘氏却崛起于北方，继而挥师南下，逐鹿中原，建立国家，成为刘氏复兴的先锋。西晋后期，为汉朝复仇，趁着八王之乱而一举消灭西晋的刘渊，就是匈奴人。他建立的政权，就叫大汉。匈奴人崇尚武力，不像汉人那么善于玩弄心计，刘民发善于耀武扬威，不用心机，也正是匈奴人的传统。
　　 刘民发能当上副局长，靠的不是心机和武力，而是靠他的文凭，他是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最后一届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他为人豪侠，而且学问还不错，毕业的时候就留校了，在电子科技大学当老师。但是，刘民发的媳妇却在大荔农村，两个儿子也在乡下。他属于从小就定下娃娃亲的那种。我们现在的人对于过去的很多传统不可思议，理解不了老先人为什么那么早就给孩子定亲，那么早就给孩子娶媳妇，而且还要包办婚姻。其实，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过去，中国人的寿命平均只有三四十岁，很多人都会比这个年龄更早夭折。孩子十几岁就成熟了，不赶快娶个媳妇，生下后代，一旦夭折了，这个家就会断后。你算算，十五岁左右娶媳妇，必须十岁左右就定亲，十岁的孩子狗屁不懂，连结婚嫁人是干啥都不知道，父母不包办，那怎么弄呢？十五岁娶妻，十七八岁生子，再把儿子养到十五六岁娶亲的时候，自己也就三四十了，也就该死了。所以我们祖先的传统，很多是很有道理的，不要随便责备，只不过后来医学进步了，粮食产多了，人的寿命变长了，结婚也可以晚一些，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去选择对象。
　　 刘民发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我查了，那时候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40多岁。所以他的父母早早给他定亲那是非常正确的。只不过谁也想不到他后来却上了大学，留在西安城里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留在乡下，那时候叫“一头沉”。“一头沉”，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妻子在家种地，种地很辛苦，男人就得经常往回跑帮忙，那时候交通不便，工资又少，这样跑下去，耗精力又费钱，所以，许多人就把“一头沉”的那头给甩了，有的除了甩了老婆，连孩子都甩。但是刘民发是一个有情义的人，他没有甩掉老婆孩子的想法，是一条好汉子。但是，他也寻找机会给老婆孩子办城里人的户口，想把他们带出来，不再受苦受累。
　　 上个世纪80年代，他的机会来了，西安市偏远的几个区出了个政策，只要愿意到他们区上工作的知识分子，有大学文凭的，就可以带老婆孩子的户口。刘民发于是心动了，跑到那个区上，帮人家办了一个电子厂。但是，书生谋事，三年不成。很快电子厂倒闭了。区上把接收到的这些知识分子又重新安排，他到了就业局，从一个普通人员，干到副局长。刘民发本来就不适合当官，他适合搞技术，他对电子设备非常精通，他本来就是学那些东西的，我和他交往的这20年里，我家的电器，不管是电视机还是空调，我都用大炮打苍蝇，让他这个高工来修，他也总是轻而易举就修好了，而且还不要钱。
　　 我在劳动服务公司当经理的时候，刘民发就管着我。他虽然官比我大，年龄也比我大，但是，很多时候，他却听我的，这也可能是因为我比他有时候还二吧。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但是没有断了和刘民发的联系，常常隔三差五，在一起聚聚，喝些小酒，三七二八乱谝。再后来，刘民发的儿子上学，我给帮了一点小忙。刘民发是那种很义气的人，一点小忙，他总记在心上，要回报我，他认识几个鱼塘的老板，他就约我去钓鱼，而我是不喜欢钓鱼的，我认为那是杀生害命，佛家很反对的。但是碍着刘民发的热情，不去还不行，我就跟他去了。没想到他给鱼老板打了招呼，鱼老板提前两天就不喂鱼了，我的鱼线一下水，那些傻逼鱼就使劲咬钩，结果，一钓一条，一钓一条。我纳闷了，就不在鱼钩上挂鱼食，但是，那光鱼钩下去，鱼也拼命咬。我最后把钓到的鱼全放了。我对刘民发说，以后别钓鱼了，那是杀生。为这事，我还写了两句诗：“垂杆渭河上，老叟钓新魂。”你想想，那些鱼因我们而死，他们也是有灵魂的呀！刘民发说，他从此再不钓鱼了。
　　 再后来，我去了北京，和刘民发的联系也渐渐少了，但是逢年过节必定要打个电话。这样一晃就是20年。
　　 去年，我接到和我和刘民发关系都很好的朋友戴双明医生打来一个电话，说刘民发得了癌症，是肠癌。我的心里就嗑噔一下缩紧了。赶忙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住进了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我在西京医院病房里见到刘明发，他说他第二天要做手术，他当时精神很好，依然很乐观很坚强的样子，我说人到关键时候，就要把那一股子二劲拿出来，跟癌症干。刘民发当时就笑了，我一直坐到半夜，才回去，他也很开心。
　　 他做完手术十几天后出院了，我就到家里去看他，他躺在床上给我讲了一席话，让我惊恐得直想骂“贼他……”。
　　 刘民发说，他做手术的前一天，给主刀的医生送了2千元，但是粗心大意，把麻醉师忘了，结果等他被脱得精光，上了手术台，一个全身穿着白色服装，带着口罩，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男人走到他跟前，很是轻蔑地问他：“你做手术？还要不要麻醉？你把麻醉师当不当人？你不麻醉还能不能做手术？”那时候，刘民发就像一个待宰的羊羔，赤条条躺在手术台上，被人很轻蔑地质问着。刘民发说，那时候他被脱光了，而且旁边还站着几个女护士，他没有办法一下子掀掉身上盖着的白布，去抽那个人的耳光。他的眼泪刷刷流下来了，这个一辈子刚强的男人流下眼泪来了。刘民发说：“老天爷让我得病，我认了，你他妈的是一个医生，就是给人做手术的，我又不欠你医院一分钱手术费，你凭什么还再想着好处费。”不过这些话，刘民发只是在心里说了，嘴里不敢说出来，因为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的生命都在医生手里，他怎么敢有半分反抗呢？
　　 刘民发擦掉眼泪，说，他一生最敬重解放军，他来的是部队的医院，当他走进这个医院，就把生命交给医院了，如果医院不愿意给他麻醉，他就不麻醉了，他能背得住！
　　 那个禽兽不如的麻醉师愣了一下，就开始给刘民发麻醉了。
　　 刘民发做完手术，进了病房。此后，和他同在一间病房的另一个年轻的病人，也就只有20多岁吧，也得了肠癌，做完手术一个多月，伤口不断化脓，又连续做了三四次，那个年轻的病人听了刘民发的事情，伤心地说，他没有给医生送钱，所以他的伤口可能才不断化脓吧？这个年轻的农村孩子，在20多天后死了。他到死的时候，最后悔的不是他的生命短暂，而是他没有给医生送钱。
　　 这是什么世道呀？我贼，我贼贼贼！
　　 刘民发做手术，切掉了一大半肠子，还切掉了肛门。此后，他腰间挂一个粪袋子，艰难地生存着。做手术前，医生告诉他，如果手术成功，他再活20年都没问题。结果，手术做完了，花了几十万块钱，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完，还借了些债。这时候，医生又告诉他，他的癌，已经转移了，转移到大脑中去了，他必须不断地化疗放疗才能保住性命。刘民发坚强，他才60岁，刚刚退休，他的二儿子还没有对象，还没有结婚，他还没有完成做父亲的任务，他不能死，他就坚强地活着，虽然化疗放疗非常痛苦，但是他支撑着。最后，他还是支撑不住，在前天死了。
　　 我非常不能理解，医生说的话为什么像放屁一样。既然你告诉刘民发，做了手术，他再能活20年，刘民发做了，他却死了？既然你告诉刘民发，他只要坚持放疗化疗，他就能再活下去，他为什么却死了？
　　 这时候，我又想起另一个人来，就是我最敬爱的赵叔，赵叔过去在省人事厅当厅长，可以算一个中高级干部了，老爷子虽然80岁了，强健有力，说话声如洪钟，幽默风趣。大前年夏天，我在西安护城河边见到他，他穿了一个花裤头白背心，在护城河边跑步，他说他每天都要运动一番，打一阵拳，跑一阵步，活得很是开心。赵叔说：“石岗你以后要干什么大事，一定把叔叫上，上山打游击，下河捞石头我都去。”
　　 但是，前年年底，人事厅组织给老干部体检，他被查出得了癌症。家里儿女不敢把实情告诉他，就商量着给他咋样治疗，最后咨询四医大西京医院的教授，教授说病人年龄这么大，不要开刀，就做个伽马刀，效果一样的，也能杀死癌细胞。儿女们瞒着他，叫他去住院，做伽马刀。赵叔去的时候，吃了一大碗羊肉面，赵叔最喜欢吃面，他住院之前，我每次请他吃面，他都吃一大碗。他还给我讲故事，说他的孙子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看他吃饭，他一口气吃掉两大碗面。孙子眨了半天眼，说：“这家伙真能吃！”
　　 赵叔就是这样吃了一大碗羊肉面进了医院，做了伽马刀。从此之后，直到他死的两个月里，他再也没有吃过一口饭。
　　 在赵叔临死的前几个星期，我每天都去陪他。赵叔说，这个伽马刀害人呀！谁驴日的发明的这东西，专门害人来了。
　　 赵叔在临死的前一天，痛苦非常，他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来，他说他的胸膛就像火烧一样难受。他一生没有怨恨过任何人，到死的时候，他怨恨起了伽马刀，和那些操纵伽马刀的那一双带着白手套的黑手。
　　 赵叔死后，我和有的医生讨论这件事，医生说他的死，与做伽马刀无关。我问，为什么赵叔做手术前一顿能吃一大碗面，做完了直到他死，不能吃一口饭了？医生也无法回答。
　　 ......
　　 我们小的时候对医生充满敬爱，孟子在《梁惠王上》中说：“医者，是乃仁术也。”又说：“乃获术而不仁，则贪医足以误世人命；或仁而无术，则庸医足以杀人人不晓。”老夫子的意思是说，医生是仁和术的结合，医生首先要仁，要有仁爱之心，否则，由于你的贪婪，你就会耽误别人的性命。医生更要医术好，否则庸医就会变成杀人的机器，而病人还一无所知。
　　 我这样文质彬彬地给这些禽兽讲道理，讲古文，不足以抒发我的悲愤之情，这样讲道理会把我憋死。我只能把我们西安人那句话送给这些隐藏在白大褂后面的魔鬼。我贼，我贼贼贼！
　　 那个在手术台上给刘民发要钱的小子你听着，那个让赵叔做伽马刀的小子你也听着，那些治不好病人却把病人骗进医院宰钱的小子们都听着。总有一天你也会躺在手术台上，也会任人宰割。你也可能会躺在阎王爷的手术台上，让那些死在你们手中的冤鬼们来报仇。
　　 我贼，我贼贼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