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女兵来到我们连(小说)
【一】
听了一次师演出队的女声独唱,俺连的“歌手”一下子多了起来。最可笑的是饲养员杜牛儿,尽管他五音不全,唱歌老跑调,可现在出来进去,张口就唱: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嗨!本来“一条大河”这支歌,演出队的女高音唱得婉转悠扬悦耳,经杜牛儿一唱,三转两拐,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副班长和杜牛儿是一个村子的老乡,平常最爱开玩笑,只要听到杜牛儿唱歌,他就说:“得了!得了!你让我多活两年吧!”杜牛儿嘿嘿一笑,隔不了多一会,他又唱了起来: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这回,被连长严峻接上了:
“什么姑娘小伙的,不准唱!”
杜牛儿一吐舌头,笑着说:“连长,演出队这么唱的!”
“演出队归演出队,咱是连队,要唱鼓劲儿的!‘走向打靶场’,我也唱,一二——一起!”
瞧瞧,严连长对这类事情敏感吧?
就在这几天,师演出队的女兵下部队体验生活,驻在了我们连。杜牛儿为此激动得一夜都没有睡稳当。
连长带着全连队欢迎的时候,女兵们刚下汽车,杜牛儿就盯着那个最年青的最漂亮的女兵,一下子拉直了眼光。
“往哪瞅儿!”连长在旁边捅了捅他。
杜牛儿红着脸说:“她,她就是那个女高音!”
“什么高音低音的!巴掌拍响一点儿!”
嘿!别看严连长手拍得最响,脸上笑呵呵的,其实,他最不愿意让女兵们驻在我们连了。为这件事儿,被团长美美实实地“尅”了一顿!
电话里,严连长竭力申辩:“团长,不是别的,主要是我们连最近干部少,正经的训练都有点儿忙不过来,恐怕照顾不周啊!”
团长说:“你少给我‘弯弯绕’!直说吧,你是担心出事,对不对?”
“嘿嘿。”严峻笑了。
“嘿嘿什么?首先你这思想就不对头!”严峻是个军事尖子,团长很偏爱。可团长有个毛病,越是对自己偏爱的下级,要求越严,批评起来也就越不照顾情面。
严峻还笑。
“你给我立正听着!”团长火了。
严峻再也没说什么。他搁下活筒,摸着下巴颏上青青的胡茬儿,想了想,就给班以上干部开会,当场宣布:
“女兵们来了以后,我们要热情点儿,尽咱连最大努力给她们方便和照顾!但是,得规定几条:
第一,不许和女战士单个谈心。
第二,不许和女战士单个外出。
第三,发现‘情况’及时报告。”
就这,严连长在欢迎的队伍里,绷紧着每一根“战备”的神经。不过,他对杜牛儿是一百个放心!
【二】
八个女兵,年龄最大的才二十一岁。一天到晚,这群戴“无檐帽”的姑娘,叽叽喳喳地不停嘴。最惹人瞩目的,就是那个“女高音”齐萍萍,今年十九岁,个头儿不高,圆脸盘,细眉毛,大眼睛,辫子挽成环儿吊着,高兴的时候,一摆头,辫环儿一甩,就甩出一串响亮的笑声。
她们下连的第二天,齐萍萍就演了一出“闹剧”:
早晨,严连长正坐在连部里看报纸,随着一声清脆的“报告!”,齐萍萍进门就哭。
严峻顿时慌了:“怎么回事?”
“连长,你……偏心眼儿!”
“乱弹琴!我对谁偏心眼儿?”
严峻懵了。
“对我们班长她们呗!”齐萍萍的小嘴撅得老高。
“这是从哪儿说起呢?”
“哼,你为什么给我分轻活?看不起我!”
原来是这件事!严峻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才,女兵班长来请示工作的时候,严峻特别想到了齐萍萍,考虑到她年龄小,身体弱,就让她跟卫生员背背药箱,到训练场转一转也就行了。谁知道齐萍萍偏要捡最脏最累的活儿干。为这,她和女兵班长顶起了“牛”。
“哼,就你行哪?”齐萍萍上了气,谁也不让。
女兵班长说:“萍萍,咱们到连队来了,要听人家连长的啊!”
齐萍萍转过身,给班长照了脊背。
“要不,你去找大胡子连长说去!”女班长说完,捂着嘴笑。她知道她们昨天下午见了严峻训战士,都有点儿怕他。女兵们嚷嚷开了:“哟,当心把你鼻子‘刮’平呀!”
“咳,话硬得像刺刀,心软得像棉花,这号连队干部,我可见的多了!”
“去找他!”
“萍萍,我说呀,你给他唱个歌儿,‘妹妹找哥泪花流’!”
“咯咯咯……”
女兵们笑了。
齐萍萍眼睛一亮,辫环儿一甩:“你们当我真不敢去!”
她去找严连长,拿出了她“哭”的绝招儿。
“小齐同志,你年纪小……”
严峻还没说完一句话,就被齐萍萍抽泣着打断了:
“噢,你是大连长,我再小也是个兵!”
严峻笑了:“小齐同志,不是这个意思嘛。工作总有个分工嘛。你们班长对这事儿咋说的?啊?”
“你就知道我们班长!”
齐萍萍话一出口,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大准确,好像这话里还包含了一层别的什么意思。她从指头缝里偷看着。
严峻面红耳赤地憋了半天:“怎么能这样说呢?唉唉唉,你别哭呀,都是解放军战士啦,还哭鼻子像话嘛!”
“我就要哭,偏要哭!”
严峻没法儿了。要是严峻自己连里的战士,他一声吼叫准管用,可人家是演出队的,又是个女兵!
“好好好,你打算干什么工作?”
“喂猪。”
“为什么呢?”
“我听说喂猪那个战士,最爱唱‘一条大河’这支歌。”
“你想给他教歌唱呀?他纯粹是瞎胡唱的!哈哈哈……”严峻爽朗的笑了起来。他根本没有想到齐萍萍竟看上了杜牛儿唱歌。
“不,连长,他为什么喜欢唱这支歌?越是这样的人,我越想了解他,熟悉他,在舞台上,才能更好地表现他们。”
严峻并没有懂齐萍萍的意思,还是不以为然地说:“不值得!不值得!如果你想锻炼锻炼,喂几天猪也可以;如果单为这个,不值得!哈哈哈……不值得呦!”
齐萍萍急了:“什么不值得呀,你不懂。再说,跟他一起工作的话,我们就可以经常谈一谈,这对了解战士的内心世界有好处!”
严峻对别的话全没在意,听了“经常谈一谈”几个字,才骤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准了吧?他明明规定了三条纪律。尽管是齐萍萍要求经常要和杜牛儿谈一谈,尽管杜牛儿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兵。不准呢,显然对女兵们也不放心嘛……
严峻想着,暗暗抱怨起他的“老搭档”指导员来:“这老伙计,学习怎么还不结束!”过去,他和指导员“配对儿”,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全归指导员包了。如今,百把十人的军政工作全撂在了严峻肩膀上,他才真正感到了压力。怪不得‘老搭档’有时候叫苦连天哩!
严峻想了再想,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
齐萍萍一擦眼睛,笑了,她方才根本就不是真哭!
【三】
自从齐萍萍给杜牛儿当了帮手,杜牛儿工作格外勤恳。可是,他只是闷头干活儿,从不主动和齐萍萍说话。
过了几天,俩人熟悉了,杜牛儿试探着和齐萍萍搭话。
“……我认识你。”
“是吗?在哪儿?”
“我看过你演戏,唱‘一条大河’。”
杜牛儿看了一下齐萍萍,憨厚地笑了。
不一会儿,给猪喂完了食,俩人又站在猪圈门前的空场子上拉话。
“杜牛儿!”
“嗳。”
“你为什么爱唱‘一条大河’?”
“我是江边长大的,只要唱起这支歌,就像看到了我的家乡!”
齐萍萍深深被杜牛儿的这种激情冲动了,她一甩辫环儿:“听说你唱得不好,我教你吧!”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齐萍萍轻声唱,杜牛儿涨紫着脸,低声地跟着哼。刚学完一段儿,杜牛儿就说:
“算了,算了,我这破锣嗓子,实在不能和你比!”
“你跟着学就是了,谁让你和我比嗓子!”
“嘿嘿,我他妈的。”
齐萍萍瞪了他一眼:“语言美一点儿!”
杜牛儿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是呀,杜牛儿光顾了高兴,嘴巴上忘记把门儿了。他不好意思再唱了:“嘿嘿嘿,我,我……”
齐萍萍故意板着脸说:“跟我唱!”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嘿嘿,你往下教。”杜牛儿想起了连长的约法三章。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嘿嘿,你再往下教。从‘为了开辟新天地’开始吧。”
“为什么?”齐萍萍莫名其妙。
杜牛儿吭吭哧哧地说:“是,是连长……”
正巧,严峻背着手,就从伙房那边转悠着过来了。杜牛儿再没敢朝下说,慌忙挑起猪食桶就走。
事后,齐萍萍问杜牛儿:“你怎么那么怕你们连长呀?”
杜牛儿挠着头皮,嘿嘿着说:“其实也没啥!”
【四】
严峻当天晚上就集合全连点名,没有让女兵班参加。值班排长集合报告完毕,他背着手,往队前一站,先把帽檐儿往下拽了拽。这是他批评人之前的习惯性动作。
“今晚点名两个内容:一是表扬,主要是批评。最近,我们连队的工作比以前很有起色,涌现了许多好人好事,那个确实话来说是很不错的。但是,也有个别同志,拿个确实话来说,活波的有点儿过头!”
“当然,我不希望你们整天呆头呆脑得像根木头!课间休息十分钟,上天也可以!休息过了,一声哨子,你们能给我从天上下来站在操场就行!”
“但是,比如说罢,有那么个同志,自从女兵来了以后,活泼得就过了份!以前,这个同志是很不错的嘛,很老实嘛!你要注意呢!不然,你还想申请入团入党?我给你个处分入档案!”
“笑什么!”
晚点名是很严肃的,有人憋不住笑了一声,被严峻制止了。
“今晚照顾情绪就不点这个同志的名了,具体地说就是你杜牛儿!点名完毕,解散!”
“哄”地一声,像踩响了一颗小地雷。
“连长,你说照顾情绪不点名了,怎么又具体地说就是人家杜牛儿?”
“哎呀,连长,以后我可不敢犯在你手里!”
严峻嘻嘻哈哈地说:“我这叫讲话的艺术性嘛,啊,对不对?咦,杜牛儿!杜牛儿呢?”
杜牛儿早跑回宿舍蒙头大睡了。
杜牛儿睡了整整一天没吃饭,他实在想不通。
宿舍的门,“吱”地一声开了,严峻端了一瓶开了口的桔子罐头走了进来。他方才亲手做了碗鸡蛋面条,给杜牛儿送到床前,叫了半天,杜牛儿冷冷地说:“我不爱吃面条!”严峻这才跑到小卖部,专门给杜牛儿买了瓶罐头。
“对不起,连长,你那一套对城市兵不管用,对我这个农村兵就管用了?我不吃!”
杜牛儿朝里翻了身,头蒙得更严了。
“你小子不吃拉倒!”严峻将罐头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床边,叨叨开了:“杜牛儿哪,严是爱,松是害,这道理你不懂么?”
“我懂。”
“懂了就好,吃饭!”
严峻把杜牛儿拉起来坐好,硬将罐头塞到杜牛儿手里。
“你就光会训人!”杜牛儿不高兴地嘟囔。
严峻在杜牛儿鼻尖上轻轻弹了一下:“这小子,快吃!”
杜牛儿的“牛”劲上来了:“我偏不吃!”
“你不吃我可就吃了!”严峻说着,做了个怪动作,一口咬住了罐头盖的沿儿。
杜牛儿终于“扑嗤”一声笑了。
“好你个杜牛儿,没想到你还有这两把刷子!”
杜牛儿吃着罐头,说:“连长,人家本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可你在全连都说了些什么?我想不通。”
“想不通可以慢慢想嘛。没什么?没什么,见了我为啥慌慌张张地挑着猪食桶就走?”
“那还不是你逼的。”
“什么?赖到我头上来了!同志,指导员不在家,我不抓紧点儿行吗?你们怎么不了解我的一片好心哪?我是对你们负责任呀。你想想,人家女兵万一在咱连出个什么事那还得了呵!我这叫防微杜渐,懂不懂!”他看杜牛儿没听明白,说:“防微杜渐就是把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懂不?”杜牛儿没好气地说:“弄了半天,原来你要把我消灭在萌芽状态!我以后就叫你杜渐连长!”这边杜牛儿和严连长正呛呛在火头上,齐萍萍的身影在窗口一闪,飞进来一张便条。
顿时,杜牛儿紧张得挺直了脖子。他心想:这个齐萍萍,没看啥时候,竟敢递什么条子!杜牛儿想拣起条儿看看什么内容,严峻一把早抓在了手里。
这时的严峻,两道浓眉端立了起来,嘴唇闭得紧紧的。杜牛儿无力地捧着罐头,头勾得低低的,充分做好了挨批评的准备。
谁知严峻看完,一拍桌子,高兴得连声叫好!
原来齐萍萍递进来的,是她写给杜牛儿的一份“创先争优竞赛书”。
“误会,误会!”严峻背着手,激动得来踱回着步子。
“咯咯咯……”
齐萍萍飞快地旋了起来。她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哩,这个调皮鬼!
“连长同志,这仅仅是误会吗?”她问。
严峻口张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
【五】
女兵在我们连驻了三个月。
说来也怪,在这三个月里头,连队里好人好事日渐增多,干什么工作只要连长一声哨子,呼呼拉拉地说干就干,一个赛一个。小伙子们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也显精神了。那些不爱说话的人,也受了女兵们的感染,变得爱说爱笑了。一天,杜牛儿从严连长窗前走过,意外地听到严峻在房子里哼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杜牛儿听了,咧着嘴直笑,马上告诉了齐萍萍。总之,连队里充满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活力。连戈壁荒漠上的骆驼刺和红柳丛,仿佛也翠绿了许多。
女兵们离开连队那天,好些战士眼窝里潮乎乎的。
女兵们临上车了,严峻清了清嗓子,领着战士们放声唱起《我们可爱的祖国》这支歌:
……
“好山好水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敞;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合唱的队伍里,唱得最起劲儿的,要数严峻和杜牛儿了。
女兵们走后,连队里的活泼气氛一直保持着。从杜牛儿口里,再也没有听到过“他妈的”那句粗野的口头禅。
大伙儿都夸杜牛儿进步大,“争先创优”评先进的时候,都选他。杜牛儿却连连摇手说:“咱还比不上兄弟单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