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屋顶上的小世界(散文)
1
连部门前的旧红旗挂久了,破损了,又被扯掉了,换上了一面崭新的红旗。这一换真了不得,顿时,让整个戈壁显得红光闪耀,灰色沉闷的连队在顷刻间,充满了无比生动的激情。
站在旗杆下的连长,像看着别人的老婆一样,在欣赏的目光里,交叉着又手满意地拍打着头顶上的天空,他试图把手中的灰尘拍打掉。其实,他只是袖着双手大着嗓子喊几声,让干活的人知道还有人在这里监督着。我早早地就看出来,连长根本就没动一下手。我爸爸和长着一张苹果形圆周脸的小通讯员一起,相互配合着拉绳子、扯旧旗子、挂新旗,然后再把鲜艳的红旗帜慢慢地升去,他们三个人抬着头,用同样敬仰和神圣的目光,仰着脸庞安静地看着冉冉升起的红旗。
这是我坐在房顶的高处,从头以尾看到的情形。我知道,爸爸年轻时代同其它的年轻人一样,思想和感情上都非常要求上进,努力向组织靠拢接近,甚至露出一些阿谀的程度。现在看来,如此的行为虽有些让人瞧不起,但是,当时的他们非常单纯。我们要平心静气对待他们,千万不能用现在的观点来要求那个时代的人们,这样不公平。
我喜欢从高处看连队的变化。不知从何时起,大概是刚从内地回来,没有别的孩子一起玩,我开始喜欢爬梯子上房顶。爬上了房顶,坐在家里的屋沿上,看规划整齐像一块砖头的连队,看天上成群飞的鸟儿成群结队像乌云一样忽东忽西飞着,看着天际处大垛大垛的白云棉絮般地堆积着顺着风推动而来。之后,能不用梯子就不用了,而是顺着墙角的电线杆子向上爬,双腿夹紧,双手上攀,身体在交替之间,一曲一张就爬到房顶了。或站或坐,总不能让人看到,再瞧脚下面走动的,有单独或成群的人、有跑来跑去的狗、有低头吃草的马牛,也有把每一天日子过得隆重像生日般的猪群们。把角度换了,就有了新意,有了新意就能让人快乐起来。也许,这才是我童年时代能够找到的快乐之一。
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那时的生活内容了,从内地到新疆,从人山人海地方到人烟稀少的连队,慢慢地我认同和适应了眼前的生活。看过了曾经的热闹,然后是承受极端的冷寂,一个从内地人多地方来到新疆的男孩子,在人少、地广、村庄稀的地方,能够适应和认可,的确是一件蛮难受、蛮苦闷也挺艰难的事情了。
我爸爸来新疆纯属偶然。他是跟着他的两个哥哥,就是我二大爷、三大爷一起三兄弟背着行李闯到了新疆。然后,他们俩人都因为有老婆和孩子留在山东,没多久俩人一起回去了,只把我爸爸一个人留在了人烟稀少的新疆。就这样,我的二位大爷就像玩了一次大阴谋,把爸爸和以后的我们一家这条根留在了关外,让它独自地深深地扎进了兵团的连队。想想我爸爸也活得挺不容易的,没有文化背景、没有人际关系,一个从内地来兵团的盲流人员,能躲过三年自然灾害,在新疆这块地方混上工资、娶上老婆、生上孩子,然后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自然会从内心里感激兵团这片土地的。我爸爸很会装样子,他在外面表现得很好,可是,一回到家里就变了,脾气大的吓人,经常打骂孩子、斥骂老婆,时时抱怨苦难的生活,把他一个人劳动来养活全家的功劳摆得高高的、足足的。现在他已经在一座小城市里变成了一位可爱的小老头,完全完整无缺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慈祥和蔼、发白眉长、温情驯服,像一条守着家门口赶都赶不走的老狗,一步不离地守着我身体变胖了、脾气变大了起来的母亲。父亲要求上进的样子,一开始时让我觉得很生爸爸的气,尤其是他喝醉以后老是找人打架吵架,挺让我丢面子的。后来,看到很多同学们的爸爸也是八九不离十、差不了多少,也是喝酒喝醉打人骂人,到处胡说乱说,甚至是光着膀子大耍酒疯,更丢人显眼的,甚至还不如我爸爸。慢慢地,我就觉得我的爸爸凑合着,还算得上是过得去的一种人了。这可能是没有文化约束的人,才会做得出来的丢脸事情。
我喜欢上这种坐在屋顶上看世界想心事的生活,其实,还真的要感谢我爸爸。逢到爸爸不顺心喝醉、发火、发熊、发脾气,像疯子一样渲泄着他对生活极端不满的时候,我就开始找理由躲避逃跑了。我能找到的最好借口,就是跑得离他越远越好,最好别让他看到、找到和逮到我,这样就能安静下来、就能省掉很多的麻烦。每逢爸爸开始发作他的满时,母亲就急忙抓一把铁锹推开门下了菜园子、收拾家务烧水提水做饭洗衣服故意不理他。我也忙着打开书包,看书写作业,然后逮个机会,溜出家门,或是肩扛着梯子或是找根电线根子,麻利地爬到屋顶上。
从高处、从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俯看着连队里正在变化中的风景,冷观着在外面乱转圈子急着找人说话的爸爸,窥视着连队的农工们无聊的样子,屋顶,成为我观察社会的第一窗口。也许是逃避,也许是寻找,慢慢地我开始喜欢上了屋顶这一块小小的世界,独自坐在屋顶的时光时,它们竟然成了我最感快乐的一格生活细节。
2
兵团基层连队的生活最苦的人,就是农业连队的农工。
坐在冬天有雪的房顶上,坐在夏天热风滚滚的屋顶上,坐在秋风刺骨的屋顶上,甚至坐在寒风透衣的春天里,我看到最多的人,还是连队的农工们。他们像一列列机器人一样,穿着几乎完全一样的衣服,戴着几乎一样的棉帽子,蹬着几乎一样的胶鞋子,扛着稍微有一些差别的铁锹,几乎带着一样的表情,睡眼朦胧地走向整齐的条田,走向房门前一望无际的戈壁远方。
说是农工,虽然像农民,却又不完全像农民,农民只忙碌上三个季节,而连队农工的一年四季都要在忙碌不停中度过。邻近地方上的村庄里,也住着大量种地的农民,他们收获完了当年的庄稼,不等完全进入冬季,就心急火燎地开始了吃饭喝茶煮肉请客送礼的享受,就自做主张地进入了每年一轮的娱乐节目了;我去过这些村庄也就是生产队,那里的农民根本就不考虑冬天的劳动。而兵团连队的农工们,却没有自己的邻居那么的幸运,像一年没有冬季那样,在完成种植的农业任务之后,又一次被领导们继续组织着开始了挖渠道、修龙口、割苇子扎把子、平整公路,又要赶着马车拉冬天的柴禾、用人力勒勒车拉土拉石垫场院工作,甚至,还要组织农工白天晚上没完没了的开会、学习、传达上级文件精神。当然,连队农工的忙碌,又让村庄的农民们在享受自由的同时,羡慕不已。
抱着双膝坐在地表温热的屋顶上,看远处空旷的大地,眼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农闲的时节到了,农村的农民们往往是抱粮入仓,牵马入圈,人入屋子,安享生活;他们一进了屋子,热闹的大地顿时变得安静寂寥许多;而兵团连队的这一边却迥然不同,一个个连队里始终是人欢马叫、热气腾腾,根本没有一丁点过冬的意思,根本也没有冬季里人要歇息、地要休养的过冬兆头。爸爸是最先当上班长的那一批年轻人,算得上当时比较活跃的姣姣者。他思想坚定、态度端正地混在几个老班长的群里,忠心耿耿地跟着老连长的屁股后面,随时听从着他斩钉截铁的安排。连长年进中年,当过兵,负过伤,到过朝鲜,算得上团里有资格的功臣了,包括兵团师团一级的领导们都很敬他、怕他。一行人走着说着,连长大气凛然,指点着眼前的无限江山。这里的洪水沟要彻底填平了,这条路要弄好平整了,保证明年过车时才不出现问题;乌伦古河的水开始变浅变缓了,从明天开始要组织一个排的战士去筑一条长坝子,确保把秋天里的水引进连队的水库里,这样,明年就不害怕干旱无雨了;指导员也跟在他的身后,指导员年轻力壮,和连长搭班子完全是听连队的。连长对他说,连队里有些人的思想很有问题,私心杂念、贪图享受、不想劳动的思想开始有所抬头……皇帝一样的连长巡察着他的领地,时时地吩咐和安排着手下这群思想上进、追求进步的班长们。
服从命令听指挥,一切由领导决定。这是兵团连队由军事单位改为农业生产单位之后,成建制地依然保持不变的军队特点和军人本色。我爸的俩位哥哥,我的俩个大爷,有了老婆孩子和热炕头之后,就自由自在、自己做主和散漫惯了,大概天生就根本受不了如此规范的管理,受不住这种高强度的劳动和如此严格的军人化管束,才会毅然决然地诀别新疆告别兵团的原缘吧;这也是他们俩人自愿回到鲁西南那一片贫困的土地上,甘愿放弃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资,去当一个自由自在农民的愿望吧。
其实,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在,全国各地到新疆兵团去劳动的人特别多,往往是劳动一阵子,受不了苦,才会辞别连队回归故土,这样的人真得不少。我有几个同学的爸爸们是在内地和新疆来来回回反复二、三次之后,才最终决定带着老婆孩子回到新疆兵团连队,继续当每月拿工资的农工,做一个远离故土扎根在兵团的人了。我的俩位爷肯定也有过思想上的反复,最终还是决定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鲁西南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然后,守着两亩薄田,回味着曾经的新疆,务农终生。
我记得,当我从山东回到新疆时,也是他们俩人一起送我上的火车。临行前,俩人轮流着叮咛着我:到了新疆过得不舒适,就回咱老家来!我觉得,他们发自肺腑的话语和流露出来的目光一样,都很温暖。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离开的老家,一次也没有;就是路过,也只是坐在火车上远远地眺望着,那里是我曾经的故乡和老家。“故土东边无故乡,西出阳关即是家”,这是一种充满着特别情愫的感受,是一般外地人都很难理解、唯有在新疆的内地人才会完全理解和品味的新疆人情怀。
一大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上上下下穿着一色的黑色、蓝色罩衣,把双手深深地袖在紧巴的衣筒里,老鼠一样胆怯地跟在大们的身面;然后,像受到惊吓的麻雀一样,“哄”地一声四下而散、溜之大吉,跑回到自己有着炉火的家里。连队的房子是纵横有序排列着的,没有丝毫杂乱。一些人家的家门,经达长久的寂静,门“吱呀”一声被快速地打开,衣着单薄的女人或老人,裹着一身的热汽出门扔垃圾、泼脏水、拿柴火,她们颠着急匆匆的碎步紧赶慢赶,生怕稍有不慎,就被冬天的严寒死死地逮着。一群紧紧地夹着尾巴的牛马们,承受着漫长的严寒和草料的短缺,寻觅着可怜的草根,以此来苦苦地挺捱着生命中最困难的生命时光。几条上了年龄的老狗,哆哆嗦嗦地凑成一堆,蜷曲着身子扒拉着垃圾堆的食物;明知道垃圾里不会有什么好吃的食物,却仍然低着头、抱着一份侥幸的心理,寻觅着被人类不慎丢失的食物;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它们会低声哀嚎着躲藏在连队墙角的无风处,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然而,离连队不远的大渠工地上,全连的男女职工们被组织起来开挖清淤;大渠埂上的红旗迎风招展、猎猎生风,架在木杈上的大喇叭,声声锣鼓喧天响;清冷的大地被立刻改变了,人畜齐聚,人欢马嘶,热气腾腾,毫无一丝冬闲休整的迹象。
站在高处,兴许能拥有一个生活质量的最大改变,这是人换上一种新的视野所能带来的成果。
3
就像看对象,处的时间长了,就能看出人的性格来;看连队看久了,自然也能看出一点连队的名堂来。
连队,不论是从事农业牧业,还是从事工业制造业,整个工程是整齐有序、单调一致,消除个性和差别,不论如何变化仍然是一座兵营。只是,我从房顶的高处,看到了它们更多的不一致和个性差别。有一次,我带上了自己的一个好朋友,爬着梯子坐在屋顶上,大概是他的兴奋不已和大呼小叫,引起了大人的不满;几个大人则披着衣服跑出了屋子,站在屋子的下面仰着头颅严斥着我们,在他们的叫骂声里,我们灰溜溜地逃之夭夭。从此以后,为了不引起连队领导和大人们的不满,我再也不敢随意地带朋友上屋顶看世界了。
坐在屋顶上,我仆匐着,更像一只善于偷袭猎物的老猫一样,用睁开的眼睛,细细地偷窥着连队里发生的一切。我看到一些从内地探亲回来的知青,他们在连长的家门前盘旋不已、踟踌不前,我看到他们的衣服里,袖藏着从内地捎来的礼物溜进连队的家里。这些知青们在连队干部的家里呆不了多久就会推门而出,出门后,脸上全无进门时的惶恐不安。还有一些连队的农工们,转着头瞅着四下,在自以为无人瞧见的空当,轻轻推开门扉,偷偷地溜进连队干部家里,他们肯定就是我憎恨的告密者。我最最痛恨这一类人。我记得,在学校里我无意说过的一句话,就立即成为第一个被告密者出卖的人,让告密者享受到出卖他人的好处。进出连队领导家门的人,总是自以为是,私下里想过未曾被人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保险,没有一件是能够完全得到保密的事情。我的朋友健健,他的妈妈来自四川长江三峡一带,人长得很漂亮,也显得很年轻,就是有些不喜欢干农活去劳动。很多个晚上,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左探右看,然后偷偷溜出家门,喜欢一个人跑到单身的指导员家里;没过多久,健健的妈妈就当上了库房的管理员,专门管理连队全部马匹、牛羊的饲料草料和畜用盐巴。几年后,健健的小妹妹出生了,健健告诉过我,他爸爸和妈妈吵嘴,说他的妹妹长得就像指导员。可是,整个连队里竟然没有一个大人相信健健说的话,总是连声地斥责他,让他别胡说大人之间的事情,这也可能是他后来选择自杀的一个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