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声声（散文）
　　
　　 清理旧物，发现一只包裹，用白布包着，塑料套着，包得有棱有角，十分规整。像发现猎奇的宝物，忙解开，竟是一只袖珍算盘。木制，枣木色，只有巴掌大，有十三排珠，盘珠精巧，大小均匀，玲珑精致。一下子捅开昔日的尘封，激活了我的记忆。
　　 袖珍算盘是爷爷的遗物，爷爷能写会算。使用过无数把算盘，唯有这他随身携带，陪伴着爷爷，计算着生活，筹划着人生。
　　 爷爷十三岁跟随曾祖父闯关东，当学徒，学生意。
　　 十七岁回家结婚。有一次在南屋分火油，大爷爷把大算盘交给他：“老三，你算算，该如何分配？”
　　 爷爷接过算盘，不知如何拨拉，手足无措，尴尬得无地自容。
　　 大爷爷一把夺过算盘，挖苦说：“学生意不会算账，几年关东你白混了！光会给老板哄孩子，扫地，抹桌子，倒屎尿，不知长进！”
　　 爷爷耷拉着脑袋，羞愧得眼泪出。
　　 一场挫折，铸成爷爷学算盘的决心。回到东北，用苞米，大豆，石子，练习手的灵活。将乘除加减和十六两换算口诀写成字条，装在衣袋、贴在炕头，熟练得倒背如流。终于炼成珠算高手。
　　 爷爷曾资助不少青年到解放区去，成了革命的骨干。
　　 东北解放，爷爷在区政府做会计。
　　 爷爷能算出复杂的难题，可算不准自己的命运。爷爷孝顺，为照顾老人，回到家乡。失去离休干部的好前程，成了阶级斗争的活靶子。
　　 爷爷出身不好，年岁大了，干活扑不下身，农活不精。扫大街，清理垃圾成了爷爷的强项。农村日子艰难，谁还在乎环境。都笑他儒憨。
　　 算盘拨拉少了，但仍有不少人街坊邻居亲朋好友求他算账。爷爷打算盘如弹拨乐曲，噼里唰啦，轻松潇洒，节奏强，计算准。
　　 我小时顽皮，有次将家中的大算盘翻过来，系上绳子拉着让算盘珠子哗啦哗啦在地上滚动，觉得有趣，又站上面，从高坡让它往下滑。我正玩得得意，爷爷见了，“啪啪”就是两把掌，打得眼冒金星，翻滚在地：“这是吃饭的家什，日用必需品，不是玩具。不知爱惜，没出息！”
　　 爷爷后来说，他最忌讳算盘翻身，那是对人不敬，不吉利。他说读书人要敬惜字纸，爱护书籍工具。
　　 曾祖父母娇惯我。爷爷回来，对外人老实，对我却很严厉。我十来岁，早晨赖被窝。爷爷规定时间，不起来，就用柳条抽屁股。我怕疼，只好爬起。站立，走路，吃饭，说话，待人等给我立了好多规矩。人家爷孙又说又笑，他对我却老扳着脸，摔倒让我自己爬，没抱过我，也不夸我。买的糖块水果不给我吃……说我是算盘珠子，要拨动才会动，早定好该站立的位置，一生有好处。总说我不好不对，心里又怕又恨，不像亲爷爷。
　　 我们回南方，爷爷跟我们一起生活，脾气好多了。
　　 九十年代初冬的周日，刚吃过午饭，全家都在。爷爷对我说：“到邮局给我寄件东西吧！”
　　 我忙答应。一看是包好的袖珍算盘，便问他：“寄给谁呀？”
　　 “过家村一个会计的孩子。”
　　 “你认识？”
　　 “不认得。”
　　 “那就别寄了，你由东北带回山东，又带到南方，自己的爱物，留着吧？”我劝他。
　　 爷爷仍坚持：“这里用不着，农村好派用场。”
　　 女儿过来对爷爷说：“现在都用计算机了，谁还稀罕这个？”
　　 爷爷火冒三丈：“你们懂个屁！我的东西，抡不上你们说话！”
　　 儿子闻声跑来，劝说：“算盘小巧玲珑，做工精细，我喜欢！”
　　 我乘机建议：“留给曾孙子，做传家宝，留个纪念。”
　　 老人仍然执着：“凡事多想别人，帮助最需要的人。你们放着不用，让它在农村会计手中发挥作用，岂不更好？劝也没用，我心已决！”爷爷固执得不可思议。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站一边瘪嘴。
　　 老伴凑过来说：“爷爷，留给我，我给你收藏。”
　　 爷爷二话没说，欣然点头，忙对她笑着：“好，你留着！”
　　 我嫉妒，惊讶，有点醋意。我们一起照顾老人，为什么老伴更胜一筹？我想了许多：爷爷洁癖，她养的鸡跑到爷爷院中，爷爷用棍棒扫帚打得不下蛋，心疼得流泪，她不计较。由田间回家，她首先想着老人，烧好饭第一个送给老人……她体贴老人，自从奶奶过世，衣食起居都是孙媳妇照顾。爷爷离不开她。不用拨拉算盘也知亲近。淡淡几句话，胜过我们千言万语！
　　 爷爷九十多岁，摔跟头，卧床不起。老伴细心照顾，爷爷感动地说：“我到南方来对了，到过许多大饭店，吃过村里人从未见过的好东西，你真像俺亲娘！”激动得辈份都颠倒了。
　　 爷爷去世后，老伴每年都祭奠。2009年同我一起将爷爷骨灰葬回老家，求人照看着。
　　
　　 老伴这几天还不断提示我：“爷爷走二十年了……”
　　 是爷爷传给我生命，把我带到这花花世界。爷爷是同我生活最久的长者。虽然性格怪僻，有时让人难接受，但他从不算计别人。爷爷对儿孙从严管教，常为他人着想的美德却让我记忆犹新。爷爷的音容笑貌，那拨算盘的神态，仍活在心间，耳边常响起那有节奏的算盘声：噼里唰啦，噼里唰啦……